79 皎皎明月兮(1 / 1)
“不必了。”
仿如晨风轻过,又若鬼魅低语幽幽响起,众人皆讶,唯卫黎修眉目含笑却似意料之中,披风轻扬旋身,月华下,如玉石般的手伸向莲步而来的少女。
洛无华不疾不徐,纱群迤地,莲步而来,对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掠过抹复杂的神色,迟疑,犹豫,终还是缓缓将手伸了过去。
那原本尊贵无比,不怒自威的人眉宇间不觉柔了一分,唇角闪过抹仿若莲昙花般稍纵即逝的悠笑。
洛无华转过脸去瞧着一脸怨恨至极的阮霏雨,浅浅笑了,“婶娘,你当日拿‘静质’如此珍贵的药给侄女进补实在煞费苦心。”
接过倪诩投来的沉痛目光,洛无华仿佛又想起昔日他初晓自己已然一日日服下致命□□的日子,那些日子似乎很遥远,又似乎就是昨日。
“你早就知晓?”阮霏雨的牙齿不住打颤。
“我娘从小就教导我一个道理——欲取先予。”原本纯良仁厚之理最后竟应验此处,不能不说是讽刺,“我既要非常之物,又怎能不付出非常代价?”
她疯了!
阮霏雨震惊至无以复加,只有一念,自己眼前这人已经疯了,若是不曾,如何能一日日含笑服下剧毒?
人在悲痛已极之时或会断生念,但那多是一时之气,若要一人朝朝暮暮,一日复一日眼睁睁瞧着自己渐渐枯萎慢慢走入黄泉,又有几人能承受得住那种绝望?
仿佛明白阮霏雨所思,洛无华却是笑了,“我本是九泉幽冥,十八层地狱回来的又何惧什么‘静质’,服下它恰可去你疑心,只是唯恐药性发作防了今后行事,所以……我多服了一味‘梦生’。”
“你…你服了‘梦生’?”阮霏雨不敢置信的问。
“是啊,我服了‘梦生’,这两味药相生相克,却有药性相容,共同服下只要过了五年,便……再无解。”
“无药可解?!”卫黎修惊怒,摄人的目光扫过倪诩,狠狠灼在阮霏雨身上,恨不得千刀万剐,放尽她体内最后一滴鲜血以平息这怒焰。
“你……当真一点都不怕死?”阮霏雨颤抖着问,带着最后一点侥幸,“我的解药虽然无法解开这两味毒,可终能克制‘静质’,你……”
“婶娘,当年你和二叔一路追杀从战场上死里逃生的我们,那些将士他们的鲜血不是洒在沙场之上,他们年轻的生命却全留在了自己家国的土地上……你以为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的我,你以为背负着父母之仇,家国之恨的洛无华能继续好好地活在这世间么?!”
“霏雨?”洛睿翔从方才起便陷入一种极度震惊中,此刻缓过神来,只怔怔将目光移向一旁的妻子。
“斩草除根。”阮霏雨一字一句咬着道:“留下后患必定遗祸无穷,当年…… 你知道的别无他法。”
洛睿翔抖了抖,这样的妻子并不是他所熟悉的,但又思当年那种情形,想必她也是为了自己与儿女才狠下心肠,遂又不觉软了心肠。
“无华,二叔对不起你爹娘,也对不住你,当年……”洛睿翔顿了顿,脸上显出几分痛苦来,“当年洛家容不得你婶娘,所以我便携她出府另住,这无华你是知道的。却不料,对战之时你婶娘因独住外头不若洛家守备严密,竟被屺国派奸细抓了去,我为了她的安危实在是……”
“自私自利,狼心狗肺还装什么?!”一声不屑的冷笑划破长空。
青影如魅般闪至,风无声无息地扬起披散的发半遮半掩住了那青影的面容,只一双眸清冽地逼人,不屑的睨过洛睿翔,接着,狠狠锁住阮霏雨,里面的恨意迸射出来,好似密密麻麻带着毒的丝缠着,叫人动弹不得。
“姑娘…是何人?”洛睿翔隐觉得有几分眼熟,却记不得眼前何人。
“我是何人?”嫣然一笑,却挑眉看向阮霏雨,“你说我是何人?”
一步步走近,那抹青色的影子在阮霏雨面前一点点清晰,她的微笑在她眼前好似来自地狱的修罗,“你,你是……”
踉跄后退,仿佛看到了索命恶鬼,“丁苻?不可能,不可能,你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丁苻却不再瞧着仿如癫狂的阮霏雨,转向一脸糊涂的洛睿翔,“我本该把你千刀万剐,不过为了你之前那话,呵,我还真有几分怜悯你了。”
她嘴里说着怜悯,瞟过剧烈颤抖着的阮霏雨的眸却没有一丝半毫的可怜之意,只有最深的怨毒,唇角滑过抹森然的笑,“被屺国抓去做人质?呵,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丁苻从怀中挥出一条焦黄的鲛帕,洛无华眼一跳,认出正是那条自己从丁苻那儿得来又交与她的,那条提着自己娘亲自己的鲛帕……
“皎皎明月兮浮云远,潺潺清流兮翠岭间……”轻轻念着丝绢上的词,洛睿翔神色惶然忆起了仿佛上一世的曾经,那些美好的日子,那些劝解自己的词句,那一曲曲恍若天籁的筝曲……
手越握越紧,那卷上的字迹略透着几分熟悉,他却不敢深思哪怕一点一毫……
“当初,洛元帅光芒万丈建功之日,却是你在洛家被受冷落之时,你心灰意懒,百无聊赖便四处游玩,途经源城时染了风寒,便借住略有交情的阮家。”对洛睿翔露出鄙夷,丁苻续道:“恰逢中秋团圆之日,你夜半不眠独自饮酒,却……”
“却被一阵筝音所引,行至院内一堵石墙处。”洛睿翔接道,如陷入往日追忆般唇角竟微微扬起,那诚挚的幸福笑容,看得阮霏雨心中既痛且恨,嚅了嚅唇却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在那里,我遇上了今生至爱。”洛睿翔微笑着说着,突然觉得今日即便是末日也再无半点遗憾,“亏欠太多,自然难免愧疚,只是我原本只在乎一人,便为了她负尽家国,负尽天下人,又如何?”
无情,亦或深情?
对一个人的深情,却是对家国的无情!
对家国的无情,却是…对一个人的深情。
此言出,众人各异
倪诩软剑一颤,父死家破国恨未报,对那人,是怜?是敬?还是怨?爱恨纠缠脱之不得,他无愧天地,却独独对她不能坦然待之。
卫黎修偷偷去瞟洛无华,却又带着几分愧意垂首,他是穆国的明君却…并非她的良人。
洛无华悲愤之余,又不免一丝黯然。倪诩与她相伴性命相托,却终究家仇国恨最重。卫黎修青梅竹马,情真意真却屡次放手以国为重。鞨逸风,枉拜天地,同床异梦,心似牵,情似真,只是帝王霸业怎可兼容?
暗处亦有人听了此言震撼良久,他睥睨天下,无所畏惧,却也不能,不能,朗声昭告一句……
‘便为了她负尽家国,负尽天下人,又如何?’
他们都不能,仇恨,责任,家国,野心,鸿图霸业,这些东西太重,重逾性命……
能性命相交,却不能相待无欺。
有真情真爱,却难脱明君枷锁。
可睥睨天下,却弃不得霸业宏图。
“哈哈哈……”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下,丁苻却忽儿大笑起来,笑得不可抑制,笑弯了柳腰,笑出泪来,那笑却终究化为解不开的悲哀,“你遇上了可为之负尽天下的至爱?呵,可惜,她…她却遇上了千世的冤孽,此生的魔障。”
“什么?”
洛睿翔讶然,回首去看自己的妻子,却只见她浑身不住抖着仿佛最可怕的妖魔就在她面前,她却只能眼睁睁看它一口口吞噬自己的一切!
“你这话究竟…究竟是什么意思?”
心里有个声音不住叫着,叫他休要开口去问,似乎问了便会悔之不及,似乎问了自己的一切便会刹那灰飞烟灭,可他仍是问出了口,忍着巨大的恐慌问出了口。
“呵呵,什么意思?”丁苻嗤笑,那双清冷的眼此刻半眯着,眸转过异色,“你倒不妨问问你的好夫人,这鲛帕上的诗是什么意思。”
“那诗是我当年写的,那又如何?”阮霏雨急忙抢道。
“哦?如此,那鲛帕也是你的?”
“是,不…不是。”阮霏雨脸上闪过慌乱,若说这鲛帕是自己的,上面的字迹却又偏偏不是,改口道:“那诗是我做的,那鲛帕…那鲛帕却非我所有。”
“站得不近,这字迹又是泛黄模糊得很,你如何辨认?”丁苻步步不放。
“我自己的诗自然熟悉得很。”
等的便是这一句!
丁苻紧紧盯着她:“即如此,你便念来听听吧。”勾起唇不再掩饰报复的快意,“将整首诗清清楚楚的念来听听吧。”
惊骇到无以复加,阮霏雨颤着接过那条鲛帕,一双眼盯着上面的字迹半晌,嘴开了又闭。
一旁洛睿翔仍是惶然有什么已经明明白白摊在眼前,只隔着一张薄薄的纸,他却害怕却揭开,怕那真相是他万万不能接受,不敢面对的……
“洛睿翔,当年你邂逅了阮家小姐,她严守家规礼节,你便应诺绝不越墙唐突,更不偷窥亵渎,因此你们始终未曾相见。后她听你言下多是丧气之语,便寻了根极长极细的树枝,从墙缝中伸出写诗词安慰与你,是不是?”
洛睿翔不发一语,阮霏雨脸色惨白,卫黎修精光一闪,洛无华…却是缓缓摇了摇头,不会的,难道……
“皎皎明月兮浮云远,潺潺清流兮翠岭间,
欲揽皎月兮苍穹遥,欲掬流水兮溅飞急,
苍穹遥遥兮不可攀,清泉溅飞兮不停歇,
遥不可攀兮在红尘,飞不停歇兮似流年,
红尘袅袅兮影未孤,流年易逝兮且珍行。”
丁苻一字一字轻轻念来,但觉无限嘘吁,当初含羞带怯与自己说着‘巧遇’的沁竹姐姐又怎会猜到那样的结局?
“你不觉得奇怪,纵然严守家规却又何必连话也不曾说哪怕一句?那是因为,沁竹姐姐她不能,她不能说话……”
仿佛天空一个响雷劈下,震得头晕目眩,眼前一片漆黑,不知今夕何夕,缓缓转向急急来抓紧自己的妻子,一样的眉眼,一样的樱唇,看了二十余年,此刻却不知眼前人究竟何人?
“一个是天生口哑文静内敛,半步不出闺门的千金小姐,一个是胸怀大志,热情开朗,满腹抱负却郁郁不得志的青年。一个对月抚筝,一叙愁怀,一个夜不成眠,闻乐而至。一个感遇知音,含羞带怯,一个喜得知己,情愫暗生……以为知音知己,心相通,意相通,尽在不言中,又哪里能猜的到最后的结局……”
几滴晶莹的泪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丁苻仿佛间又见那日沁竹姐素来淡淡的眉宇间透着掩不去的欣喜,又仿佛那夜她犹豫不决却终在自己的劝说下奔出门去,去赴月下之约,可惜…迟了……
“那月下之约,你千求万求,求她前去的月下之约,她去了,可是,她鼓起所有勇气前去,却见着你正亲密扶着她的亲妹妹。”丁苻握紧拳,“你说,她那个如花似玉、声如黄莺的好妹妹果真便与你所想的一般无二!”
“不,不!”洛睿翔摇着头,他不信,一个字都不信,那夜他等来的…怎么会?!“霏雨,你…你告诉我那月下抚筝的是你,写诗作词的是你,喜爱碧幽湖的是你,那些都是你,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