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故人今可安(下)(1 / 1)
晨曦,朝晖洒落,外人难以涉足之地笼在淡雾轻袅中一片宁谧。
远远再见那粉影,长发未挽随风而扬,红衣少女却是驻足不前。
“言不明,疑难释,呵,不过是要她明白你确是你自己又有何难?”热气从耳边拂过,无华斜瞟眼一脸笑意身旁人,撇撇嘴,他根本是等着看好戏吧?心情骤然一松,往前一步衣袖却被扯住,略带不满与莫名地回望,吴昊却伸出食指轻轻置于唇前,脸上改了玩世不恭,眉微微拢起,盯视远处女子。
素裙迤地,手执花锄,弯腰铲土间都仿若自得其乐,面若秋菊染霜沉静着清冷傲气……
古怪。
古怪之极。
适才就觉似有何处不妥,此刻细细观察,吴昊心下更是笃定,昨日悉心布阵被迫闯入‘身份不明者’,交手受伤且不说,提起‘洛无华’后其神色巨变依然在目,为何今日能平静得仿佛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这世间便是再淡泊之人亦不该如此。
无华虽则聪颖毕竟当事者迷细察下虽亦觉有些怪异却是不得要领,沉思着缓缓上前,小心轻声唤:“苻姨。”
接到惊疑的目光,无华后退一步,正欲开口辩解,却只听丁苻厉声道:“你是何人,如何能进此地?!”
与昨日几无二致的话令无华一呆,昨日考量许久的对策竟是无一用得上,只怔怔道:“苻姨你……”
明显呆滞的神情却令丁苻在疑虑中减了些微锐气,打量着眼前一身嫁衣却破损蒙尘的少女:分明该是不曾见过,那眉眼间却带着莫名的熟悉:“你究竟何人?”
我是何人?
润澈双眸似蒙雾怔怔望着相见不识之故人,无华幽幽开口:“那年我不过三岁,苻姨便用随身利刃刻了把木剑给我说是来日要亲自教我习武。”见对方怔鄂,勾起一抹笑,似乎往日点滴重现眼前,“那年我五岁性子调皮,不安分爬上果树险些摔下幸得苻姨正巧来访接住了不安分的我…那年八岁……”
她愈说丁苻愈是疑惧,终忍不住打断,声微哑,第三次问道:“你…究竟何人?”
“苻姨……”无华微微一笑,却叫一直立于远处的吴昊一震,一霎,就在她微笑的一霎,他却仿佛瞥见那细致脸庞划过晶莹泪滴,不由上前一步勉强止住,听她道:“苻姨不是曾说过这世上只有一人称你苻姨的么?”
丁苻一手扶住花锄似要支撑身体,另一手揉着额头,自己…自己曾说了什么?
‘丁堡族大枝茂,只是丁苻既已弃之不复求之,纵来日呈尸荒野亦不悔之,这世上我丁苻从此只认你沁竹一个姐姐’当初满是傲气的少女无畏言道,转身抱起可爱女童,玩笑又认真:‘无华,这世上啊也只有你一人能叫我苻姨,可好?’
“你是……”慢慢忆起过往,丁苻脸上呈现的却非喜色而是难解的恐慌。
用力点头,无华定定与其对视:“苻姨,是我,无华啊。”
丁苻却缓缓摇头,神色再次恍惚起来,喃喃好似昨日:“无华…你是无华?不会,无华…无华她今不过一十二岁啊……”
“苻姨!”
见此情景不明所以外,无华心生别样不安,正欲再前行却被人从后伸臂揽住,“放开。”话中不掩气恼。
那人却未遵言,低语道:“你未见其异状么?”这丁苻古怪之极,自己如何放心再让怀中人靠近。
丁苻忽见多出一人身手敏捷内息不低,恍然大悟般道:“你是骗我的吧,他与你同谋?是她对不对?!”
无华没了昨日的慌乱与意外,镇定道:“苻姨,先前那些话你该晓无他人能知。”
丁苻一愣,竟是焦急至难以名状,又是点头又是摇头,道:“没错,你是无华,可是怎么会?如果你是无华,那么究竟过去多久了,皓天…皓天怎么还不回来?”
“苻姨……”
“他要我在此等他,他道解了洛帅之围便返,怎会至今未回呢?”晕眩一重重袭来,头痛欲裂,胸口的伤何曾医过此刻一并发作开来,丁苻只觉眼前一黑,竟萎地人事不知了去。
无华大急,忙上前替其把脉幸而并无性命之忧,一旁吴昊静立,敛凝眉宇,思索之前种种,浅金双眸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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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姨。”
弯腰轻轻拭着丁苻额上虚汗,无华蹙眉不展,念及与丁苻重聚后种种怪异之处不免难解,直身抬头扫视淡雅竹屋,青布帘些许泛黄,明镜台却未尘染,石地,竹榻,清冷幽静,透窗望去落芳如雨,翠色油然……
翠岭幽谷白云萦绕,好一个避世桃园!
只是,这在桃园中却只有一人,无华缓缓踱于屋内心下暗自唏嘘,不怪自古避世者或举家或邀友或结伴或比翼…只一人,何其孤单,岁末冬寒何堪忍受,一向飞扬傲气的苻姨,宁折不屈的苻姨是如何忍过了这些年?尤其是在宁大侠身后……
如果你是无华,那么究竟过去多久了,皓天…皓天怎么还不回来?
秀目一敛,清眸微凝,那时疯言此刻回思似乎有所悟,却又似雾里看花仍各着一层迷蒙看不清晰。
心中唯一清明的是他们夫妇结局如斯凄凉皆与洛家脱不了关系。
回望榻上人,睡梦中仍拧着眉,当年她叛出丁府无惧无畏相随千里只求生死相随,可如今……
当年惊鸿振翅震天下的精彩绝艳女子,当年一剑踏万水平九州的,终也只落得天上人间各一方,阴阳相隔不得聚。
没有了相知相许之人这雅致竹屋又与草屋何异?这翠岭幽谷,世外桃源又与荒野大漠何别?
一段佳话,一则传奇到头来徒剩…无边惨淡……
“自古名将与红颜,不叫人间见白头。”
沉沉的声响起,无华却不为所动,休说回头,一丝反应也无,进屋者瞅了丁苻一眼,再瞟眼成心忽略自己的人,小声道:“她自个儿不疗伤加重伤势怪我何来?”
虽然小声但毕竟不是无声,无华自是听见了却仍是不理,吴昊也无法,一旁算算时日虽说郛国援兵应已到附近可总还有些‘障碍’要清一下,此事虽看似穆人手法只是敢于边境动手,心下冷冷一笑,怕是家里有人坐不住了吧?
“嘶。”
倒抽冷气的声令无华微微侧目见吴昊手捂住胸,立时收回目光,不耐道:“一招不二用,我此刻无闲心陪阁下游玩闹。”
玩闹?
吴昊随意笑笑出了门,若他猜得不错此地也该有五年不曾变动,细细留心或可有蛛丝马迹,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踏出几步,喉头隐隐有些作痒,吴昊暗自运了运气,稍稍调息回头望一眼正细察屋内大小舍物的少女,看来纵是当局者迷,她也未失原有睿智,微微勾起唇角,挥袍而去。
菱花镜细雕云纹,桃木梳卧檀木盏,无华一件件摸索,这屋内物舍不过简单几件皆是旧物,拂过妆台无意瞥见底下搁置着一陈旧木盒,小心取出拂去厚重灰尘,欲开才觉这盒原上了锁,小巧玲珑的青铜锁挂在上头已然生了锈,无华从发间随意拔了只凤钗下来,谁知钻挑了半个多时辰依旧撬之不开,正皱紧眉头却听竹榻传来断断续续的低语。
回眼看榻上的人眼睫不停抖动着,轻提轻落,无华一步一步悄然踏去不敢惊动她,走至榻前探头去瞧丁苻一双眼敛颤着螓首轻摇却不似清醒的模样,方才略略安心,手竟猛然被握住,先前抱她进屋的是吴昊此刻被这样握住才觉丁苻消瘦至此。
丁苻缓缓揭开眼帘仍是半避半睁,眸似蒙雾不清,静静盯着无华半晌竟是慢慢笑开,无华正愕然听她道:“沁竹姐你来看我了。”手微微松了松,摇晃着无华的皓腕,噘嘴似十几岁的少女般撒娇,“你怎么许久不来我一直一个人。”说到此缩了缩脖子,掌又握紧,“一直,一直都只一人……”
无华手腕剧痛强自忍住,见曾经傲然的苻姨如此再想五年来的总总经不住一阵心酸,想开口劝慰安抚也是无言。
丁苻眨眨眼,半倚着榻微斜起,细细打量了一番无华,后者当其回过神思正不知如何时她却抚掌笑道:“沁竹姐你终于要成婚了么。”
无华一愣才想起自己身穿大红嫁衣,微微苦笑,在她微亮的目光下只得支吾应道:“嗯,是…是啊。”
“你终究还是做了这个决定。”丁苻再开口却好似喟叹,转而有笑颜逐开道:“如此也好,姐姐你素来最是通透不过今日作此决定小妹信你定能弃前程,不必小妹多言相劝。姐姐如此人才我看那洛睿宇胸襟开阔也是重情重义之人这姻缘说不定反是好的。”
无华虽不甚明白却仍觉一暖,这世间娘终有个真心知交。
想到了什么,丁苻蹙眉,正色叮嘱:“只是姐姐须知这世间多的是‘人无伤虎心,虎有害人意’,吃亏受委屈虽有意忘却种种不去计较,无奈那得了计的往往占了便宜还卖乖,偏偏赶尽杀绝。姐姐,你虽明睿终究心存仁念,今后还需小心提防。”
无华心中有些明白,谨慎问道:“小心提防何人?”
“何人?”丁苻神色骤然一变,全部似适才殷殷嘱咐的知己妹妹,双眸凝着仿若浸着无数血腥的利器才会泛出的冷锐凶狠的锐芒与杀意,狠声道:“还不就是她!就是那费尽心机之人,若不是她…若不是她……”若不是她,怎样呢,那样刻骨铭心的事似乎就在眼前,丁苻却偏偏记不起来越思越想越是头痛欲裂,终于惨呼一声,跌回榻去。
无华一惊之下伸手去探,原来只是再度昏迷才放下心来,心中疑虑着未尽的话,无意瞟间丁苻颈项悬着把铜制的精细钥匙,心念一动轻轻取下,回身去开那木盒,果然随着细细粉末铜锈飘落,那锁亦脱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