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到底意难平(1 / 1)
夜深更重,低垂杨柳在墨色中看不清晰,银色月华清幽斜照庭阁,洛睿翔漫步而入,只见萧萧风月下坐着个杏红的倩影,纱衣轻盈,衣袂飘舞露出玉腕,双抚筝似欲奏之势,素指勾弦吟道:“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幽花飞落空弄影,碧虚无云冰轮转。绝景良时多几许?”末句声却突然轻了下去,似有惆怅之意,幽幽道:“唯恐如梦…尽此时。”
一句词尚未完,却突然听得一声脆鸣,原来弦断……
洛睿翔一惊,跨步走近,见她未如往常将发髻盘起,随意挽着披散下来,眉尖微颦,吮着被断弦割破的手指,失了往日尊容倒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姿态,迷蒙忆起遥远往昔,叹息道:“霏雨,你这又何苦?”摸了摸石案上古筝,“你的手不好,又何必勉强再弹?”
阮霏雨冷笑道:“说得是,早在十七年前我的手就废了,哪里还能弹得?如今奏出的皆是入不得耳的东西。”
洛睿翔慰道:“你知我非此意。”自己十七年前征战回府,惊闻妻子竟废了右手再难抚筝,不由惊怒!妻子虽然痛苦悲伤却不自哀,用心苦练,终得奏曲,只是…再不复曾经仙乐神曲。此刻想来,心痛依旧,轻轻接过至今无法用力的柔夷,叱咤风云的将军软声道:“我怕你伤了自己。”
阮霏雨低眸,摇首道:“我不怨出身卑微遭欺受辱,只是这苦不能让我女儿再受。”她定定看着洛睿翔,眸亮得逼人,“我要凝暇万人之上受人朝拜,永不需卑躬屈膝!”
洛睿翔轻轻道:“可是太子…太子的心难道你不明么?让凝暇嫁于不爱她的人又有何益,何况无华…我们终究对她不起。”察觉妻子不满,笑哄道:“我们堂堂洛府的女儿,你还怕她受委屈不成。”
阮霏雨气道:“你难道要让我们的女儿日后向他人‘跪拜’不成?”
洛睿翔闻言一僵,而后不由自主道:“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衣袖微微发颤,月光下,神思恍惚的洛睿翔未注意阮霏雨惨白了脸,闭目压神,再睁开,阮霏雨恢复了镇定,睇着自己带着疤痕的右腕,幽叹道:“从前?我也想回到从前。”
洛睿翔心中一痛,只觉自己说错了话,从前,无忧无愁的从前谁不向往,可是谁又能追回逝去的过往?自己曾未能好好庇护的妻子?还是已满手肮脏血腥的自己?
顿了顿,洛睿翔勉强一笑,道:“你呀,从过去就总爱担心些有的没的,难得如今这日子,我们安心顾自己难道不好?儿女婚事,总有他们自己的缘分。”阮霏雨正与反驳,又听他道:“你方才吟的词,还是当初你用树枝写在地上给我的呢?看,当时你便诸多忧心,呵呵,你我不是终结连理,人月两圆么?”
欲反驳的言词霎止,软软依靠在宽阔的胸膛下,阮霏雨低垂的脸上露出一抹似怨恨又似得意的复杂笑容,令人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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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灵芝,千年人参,看着某人毫不避讳送来的贵重药草,揉揉额头,无华不知是何滋味,当年改婚约,一无凭,二无据,靠的不过众口相传,事实既定,如今他不动声色,可是想以其道儿还之?
叹着气,无华却无法否认心中隐隐是有丝欢喜的,幼年无知相逢,再惊识被自己戏弄的男孩原来是自己的表哥,穆国太子,不是没有怯怯之意,可他微笑着,那般柔和,渐渐忘了身份,梨花树下也曾共读书文,严寒酷暑也曾站于一侧看他习武弄剑,闲暇时也曾嬉戏玩闹,犯错时也曾共受责罚……
曾经的过往忘不了,又如何忘?
那些…都是洛无华今世唯一的美好。
想着,不知不觉嘴角徐徐勾起一缕淡淡的笑,尚未成形,却在下一刻被另一声尖锐的嗤笑打断。
抬头,见一双猫眸在夜色中讥讽的斜睨自己,无华一惊,左右顾盼后方低声道:“倪诩,你怎来此处。”倘若被人察觉,如何收场?
“呵呵,原来小姐尚还记得。”倪诩手中把玩着一根几成人形的参,低头看不清神色,“我以为小姐情思昏昏……”掌一拢,手中人参化为粉末,抬头倪诩看着无华,眸中掠过异彩,唇上扬着却无笑意,慢慢吐出剩下的字,“早把那些微末小事抛诸脑后了。”
无华一怔,片刻前方起的一点柔软就在对方的逼视中又冷却了去,撇开头,道:“我未忘。”美好的过往纵然留恋,又哪及得那刺心之痛,那无泪之悲,那难共天之恨来的刻骨铭心?
“是么?”倪诩笑道:“也是,当初还是小姐不允我们去告知王后太子真相的呢?小姐自然记得当初说的是什么。”
无华愣愣望着一边摆放的贵重药品,双眸却毫无焦距,迷离恍惚,当初说的…是什么?
好贼子!卖国不算,如今还想赶尽杀绝么?!小姐,乘太子祭坛追封先烈,咱们速速前往告知。
不可。
小姐!
不可。
可……
太子他是穆国的储君,可在此风雨飘荡之时必须先顾自己储君之位。
小…姐?
太子…他是洛家的太子……
抚住胸口,无华觉得有些刺痛,想起了当年自己一字一句的话,修哥哥永远是修哥哥,可太子…却是洛家的太子。
倪诩看着无华,就这样在尺寸之距静静看着她将手抚在胸口,然后一点点收紧,仿若本起的涟漪又一点点恢复平静,恢复成一潭死水……
倪诩看着依旧勾唇却是笑得悲痛,当年的倪诩不过想拼着一命保你平安,而如今…如今这悲苦地狱却已无法一人独立了,只好…共同沉沦。
窗外晚风潇潇,落花成雨。
一阵静默,再开口,无华表情淡的仿若要消散的画,“倪诩。”
接过无华抽出的一条面纱,倪诩有一瞬怔愣,这是…什么意思?
面对他疑惑的表情,无华笑了笑,道:“上次就该给你却忘了,你替我查查这东西的出处……”如果没有猜错……
倪诩看了手中面纱莹洁如雪在灯下细看却可见金丝绣制的凤鸟闪闪发光,双眉紧蹙,仍点点头将之收在怀中,接着扯唇一笑,竟有三分调侃:“月色朦胧,孤男寡女,这倒像在给定情信物。”
想起那个洒脱少女,无华轻轻一笑,“确实定情信物。”
倪诩一顿,愣住。
无华悠悠续道:“只是此情乃是他人之情,此物乃是他人之物。”
他人之物?
疑惑地看着无华,那双暗眸转过星光,却是一道寒沥,倪诩忽而明白过来,道:“他人的定情之物却为你我何物?”
“利剑。”清冷的声徐徐响起,“助上一臂之力的法宝,置人死地的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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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清脆的声响起,洛凝暇露出俏脸,眨眨美眸,看着片刻前还相依的爹娘。
“淘气。”嗔怪一声,阮霏雨转身回屋。
洛睿翔目送爱妻离开方回首问女儿道:“凝暇,你何时到的?”
“刚刚。”
“哦。”那之前的话应不曾听去。
“爹。”
“怎么了?”低头,洛睿翔见女儿娇红了双颊双眸满是幢景。
“我在想……”洛凝暇双手托腮,神往道:“若我也有娘这么幸运就好了。”脑中闪过一双俊美温和的凤眸,那个人会不会…也像爹一样就算过去再多年,依然夫妻恩爱至此呢?
知其所思,洛睿翔语重心长道:“凝暇,个人自有个人的缘份,有时未必如心所愿。”
“唔?”螓首抬起,琉璃的眸闪过不解,“爹和娘的姻缘不就是完美无瑕么?”
“完美无瑕。”
轻轻念着,洛睿翔忆起了遥远的过去,那一曲曲令人心静平和的筝曲,那一首首别有胸襟的诗词,那看不见摸不着却化在风中围绕身旁的柔情蜜意,曾记新婚后首次出征那遥遥山颠端坐抚筝的身影,那不叙离肠只扬风华的浩瀚之曲,那不言自明的悲伤凄然……
真的完美无瑕么?
无数次告诉自己,破坏那一切的是家人无情只以出身论评,是自己无能累心爱之人受难,但终究,还是意难平……
“爹?”凝暇看着走神的父亲,颦起柳眉。
回过神,洛睿翔安抚着微笑道:“爹娘也曾经历不少磨难才有今日。”
“可如今我们家不是好得很么?”洛凝暇并未被其言感染,娇羞道:“太子…表哥来访,二哥又快当爹了,就差大哥娶个嫂子便齐全了。”想了想,又嚷道:“啊,对了还有姐姐,要是姐姐身体能好起来,再有个好夫君就好了。”
听其提起无华,洛睿翔试探道:“你与无华…很好么?”
“我和姐姐?”洛凝暇吐吐舌头,撒娇道:“我说实话爹可别怪女儿。”见父亲点头,小小声续道:“说起来我和姐姐比两个哥哥更亲昵呢。”虽然,二位兄长乃一母同胞。
洛睿翔问道:“为何?”
“因为我们都是女孩子么。”洛凝暇理所当然道:“何况,姐姐很好啊。”
“是么?”洛睿翔笑笑,心头却浮上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