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往事怎堪伤(1 / 1)
那人头忿恨之极地睁大着眼,几乎要将眼珠都瞪出来,仿佛不可致信,又仿佛冤屈之极,那仇恨扭曲了原本也算端正的脸丑不堪言,若胆子小些的看上一眼只怕要,恶梦连连。
阴暗的地室,洛无华一身素白,纱衣飘飘,绢带缠绕,空灵出尘的样子,却对着这满是血污狰狞至极的头颅,轻轻地翘起唇,勾勒出一抹动人心,惊人魄的笑,只是这笑那么冷,比三九严寒中最冰的雪更寒凉,比将脚伸进结了冰的湖更冻骨,那抹笑意中的寒冷仿若连春风也能冻结。
轻启唇瓣,无华似自语般念道:“临南守备丰楠……”
心中的狂涛与面上的漠然成鲜明对比,丰楠!你为何一脸忿怨?什么让你死不瞑目,可是想不明白十余年患难夫妻,她竟在你最危难时临阵倒戈亲手推你入地狱?
呵,临阵倒戈,你不是也曾作过么?
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知当日你打开城门时倪伯伯正受我娘之托带着五百子弟兵护我离开,嘴被倪伯伯用手牢牢封住不能出声,那时出声身后五百精兵即刻丧命,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杀了城门守卫,带着敌军朝我娘所住之地而去。
爹何其信任你?将我母女安危托付。
娘何其信赖你?就在你打开城门的几个时辰前,她方在宣纸上写下:敌突临城下,大为有异,唯恐不测,携女速离,勿以为念,丰楠可依……
丰楠可依,丰楠可依…哈哈哈……
无华禁不住想仰天长笑,却不愿在此肃穆之地失了态而勉强忍住,直忍到胸口作痛,娘亲虽天生口哑却蕙质兰心,聪慧过人,却始终信你,只怕你带着敌军站于她眼前的那刻依旧还信着……
丰楠你的震惊可能与她相比?!
“呵呵。”看着白纱下的玉指已攥得通红,长长指甲几乎掐出血来,少年皱了皱眉随即欣赏般地瞧着盆中头颅,轻笑出声:“这丰楠也算一时人物,谁料一个船舫歌姬便引他上勾,纳妾娶小夫妻离心。”说猫眸睇向无华,“挑准他小妾怀孕之际,绑了丰楠的长子威胁其夫人,果然乖乖就范,可怜那丰楠致死不知为何。”
无华平静心绪,退后一步,淡淡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贪新忘旧的丈夫自然比不得自己儿子重要,留下儿子终身有靠。若舍弃儿子,丰楠无事后难道便会感恩?届时新人得子,她年老珠黄,恩爱已逝,余生只得独自一人活在丧子之痛中。”一手点香,一手轻挥烟尘,“她不过做了个正确的决定罢了。”
那少年见她平静下来,表情似亦微微随之松弛,可待无华说完却恢复了之前的讽刺。
心机费尽,逼人入绝境。虽则早已明了,但从曾经神箭营少尉如今的明寺方丈处得到她一个个计谋,一条条吩咐时,他依旧不免心惊,而眼前白衣素雪之人只轻飘飘的揭过。见她一派至诚盈盈一拜,不自主得开口,嗤道:“不过做了个正确的决定?不愧是小姐说的话呢。”
无华上完香,听得寂静中突兀冒出的话,不由偏首,转过被烟灰熏出水雾的眼去看他,少年微眯着猫一般的眸子在与那仿若脆弱的不可一击的莹润双目相接时,掠过异光,笑着反问 “小姐总能做出正确的决定,不是么?”姣好的唇上扬的弧度竟带着丝残忍,一字一句慢慢吐出,“从以前开始……”
无华一怔,看着相依相伴多年的少年,同岁同龄却在幼时如兄长一般包容爱护自己,直到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夜……
一夜间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间突起比那传说中的凤山更高的隔阂,比那传说中的凰海更阔的距离,但纵然他浑身带刺,纵然她带着层层假面,依旧相依相靠,即使彼此浑身是血,亦不得不相依相靠,因为天下之大只有彼此才能完全信任。
所以,他有再多讽刺,她也只作不知,他纵有再多介怀也总抑制着,不去踩那底线,他们不需要任何约定,彼此再未提过那一日的总总,从来不提……
今日,他却为何突然……
无华怔怔看着他,六分不解,三分无措,还有一分近似茫然的样子。
那少年闪过一刹懊悔,紧紧咬着唇,不明白自己怎会让那一句出了口,怎么会不知道她承受得远比自己多,怎么能够再去责怪,可是每每还未意识,话已出口。
也许,早在那一日起,他们,从前的他们就都已消失在了这个世界,剩下的不过是从地狱深处回来的鬼魂,想靠近取暖却只能彼此伤害,他用尖锐的话语,她用漠然的态度……
“倪诩。”无华轻轻开口说不出的疲倦,少年迫切地望向她,若她仔细去看便能发现少年的眸中隐隐燃着希望的火光,可无华没有,她早已失去了仔细去看的力气,只是用很轻的声,几乎极为礼貌的问道:“你能先走,让我一人在此待会儿么?”
猫眸中原本微弱的火光一瞬间熄灭,片刻暗淡后恢复了幽冥中鬼火的色彩,倪诩扯唇,似笑非笑道:“当然。”
决绝地往外走去,却在转角处不自觉地放慢了步子,回首,瞟了眼一脸苍白的她,顺着她的目光,缓缓移目却是大将军倪勇之灵位,一时腹中五味翻腾,终于转身离去。
无华待听不到离开的步子,感觉不倒倪诩的气息后,慢慢的,一点点放纵自己撕去无谓的表象,跪倒在了地上,跪在灵台前,她仰起没有血色的脸却不去看父母的灵位,而是将似乎满是泪水,又似乎干涸的没一滴泪的双眸望向朱红的‘倪勇’二字。
手无力的扶在冷硬的地上,指甲却似要用力地嵌入一般,许久,无一丝风,死寂的连她那微弱的呼吸都听不见的屋子,幽幽响起了若有若无的声,她直直看着大将军倪勇的灵位,喃喃道:“对不起…倪伯伯,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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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临九年,正是烽烟弥漫的一年。
日近黄昏,漫天飞舞着黄沙的‘军营’,那甚至不能被称作军营,只是三两个帐篷,不过三百余人,每个人的脸都蒙着厚厚的烟灰,衣裤早已破损,有些人的衣物中夹着深浅不一的血迹,因为缺乏止血的药材新鲜的血还在向外涌。
一个年约十二的女孩坐在黄土堆上看着那些将士忙来忙去,他们曾是穆国精英中的精英,有一弦三箭,箭出必中的神箭手,有能以一当十的大力士,有马上技艺无人及的骑手,有年仅十六便能一刀斩虎头,备受瞩目的少年良材……
然而这些昔日荣耀加身,充满着朝气与自信地眼里都不自觉地流露出绝望。因为,每一个人都很清楚,他们无粮无医,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没有一个援兵,即使现在真的出现一队援军,除非是元帅亲自领兵,否则他们亦不敢相信,而元帅此刻远在斐城一样身陷苦战!
他们根本没有救援只能等着被杀或被俘,但他们是元帅洛睿宇一手带出的精兵,士可杀,不可辱!一贯的傲气不会允许自己被俘,届时自裁是必然的,被俘对他们而言等于死亡。
他们到了此刻唯一愿望便是能拼尽最后一口气将那坐着的小女孩安全送离,至少…送到个比较安全的地方。
所有人都在关心着那个女孩,却没有人注意到年仅十二岁的女孩已然在一夜间长大,逃出城的那日,亲眼看着内贼打开城门带敌军去自己娘亲住所的女孩不哭不闹,没有一般孩子似得吵着要回去找娘亲,那夜过后,她知道自己已然没有了娘亲,那夜过后,她已经长大。
“小姐!”
闻声原在静思的女孩抬起头,红润的脸经过几日风吹日晒失去了原有的光泽,但那双水润的眸子没有在连番打击下变暗,反而奇异得亮了起来。跑来的男孩不过相仿年纪,却显出一副小大人样,过来牵起女孩的手,把她拉了起来,边走边道:“爹让我来找你,想必有事。”顿了顿,脸有些微泛红似关心,又似不放心的模样,“这些日子…嗯…危险,你没事就别一个人呆着了,有事的话要让人陪着,至少…至少也要叫上我。”
女孩其实只挺了头一句,根本没听清他后面的话,心里默默想:想必…娘的死讯已然到了。很想哭,但得忍着,娘说过每一个士兵都有自己的家人在盼望他们回去,所以不能因一时任性而枉送了他们性命;娘说她对不起爹,所以无论何时她都不能成为爹的拖累……
一些话自己并不是很懂,但她明白娘不会给自己成为包袱的机会,更不会给他人用她来挟制爹的机会,在大军出发人人都以为必胜无疑的那天,她却在夜深人静时听娘吩咐若她有任何万一落入敌手,无论敌军如何虚讹,务必将真相传出,她为自己定下的真相——必死的真相。
女孩低头无声地走着,因此不需任何人告知,她已然知晓娘必定……
而如今呢?
女孩抬头望了眼天空,弥漫的黄沙遮住了原本蔚然的颜色,现在,下一个是不是轮到自己了呢?她不害怕死亡,却不甘心,如果自己死了,如果这里三百多人都死了,那么将来谁把城破的真相告诉爹?那个斩杀守门士兵的叛徒又有谁去揭发?
当时的女孩在众多思绪中从未考虑过,自己的父亲也许亦不能安然无恙,不,不只是她,从将军到最低等的火头军没有一个人会想到,仿若天神般的元帅会有丝毫差池,即使逆境至此,他们依旧没有猜到,那场战争比他们所能想的,还要惨烈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