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双色玲珑玉貔貅(1 / 1)
时间一天天过去,半年后的某天早上,家里突然来了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他虽然衣着普通,但气宇轩昂,很有些官家人的派头,还开着一辆辽A牌照的黑色奥迪轿车。
中年男人和爷爷在里屋谈了足有小半天,其间我曾几次进去换茶水,看到他们的表情都异常严肃,中年男子甚至站起身不断绕圈子。
一直到了晌午,两人才沉着脸走出房间,中年男人说带我们去吃饭。我挺高兴,想到可以下馆子了,便决定去好好解解馋。
爷爷却没有答应,说外面拘谨得很,还是叫兰丫头在家里做一顿吧。中年男子反复让了几次,后来见爷爷态度坚决,也就不说话了。
当时家里没什么菜了,我就问爷爷要钱,准备去菜市场买些回来。中年男子立刻拿出钱包,抽出几张百元大钞,塞进我手里,让我挑自己喜欢吃的买。
他打开钱包的瞬间,我无意中瞄了一眼,发现塑料片后面插着一张卡片状的证件。开锁人讲究一个眼力见儿,我立刻看出那是一张警官证,而底下的落款,竟然是辽宁省公安厅。
我当时就愣住了,辽宁的警察大官怎么会找到爷爷,难道是爷爷犯罪了?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又立刻被自己否决,看他对爷爷恭敬的态度,好像是另有所求。
见我歪头盯着他,中年男子显然是误会了,连忙说:“小妹妹,我用车送你去吧,来回走路太耽误工夫。”
我瞅瞅爷爷,他正坐在桌边太师椅上发呆,听了我的问话,也只是下意识地点点头。我心里一乐,这可好,买菜还有专车接送了。
第一次坐这么好的车,我感觉很新鲜,东摸摸西摸摸,觉得比那些夏利出租车舒服多了。中年男人一边开车,一边和我闲聊。他告诉我,这次来是想请爷爷开一把锁,可无论怎么央求,爷爷就是不答应。
对于他找爷爷来开锁,我没觉得有啥奇怪,我甚至想过,我小时候看到的那些陌生访客,肯定也是为了这个目的。不过看他一个大男人唉声叹气,我不禁有些同情他,又觉得自己的手艺也不差,何必总是麻烦爷爷呢。我张嘴就说:“我也能开锁啊。”
中年男人好奇地打量我几眼,开始深入追问,没几句话就把我的底细套了出来。当他得知我曾经开解过鸳鸯交颈缠心锁,表现出难以置信的震惊神色,盯着我足足看了好一会儿,差点把车子开进人行道,又仔细追问当时的详细情况。
见我说得头头是道,他不住点头,连声说:“好苗子,好苗子啊。”
听他这么夸我,我很是开心,随口又说了一些大话:“这算啥呀,市面儿上已经没有我打不开的锁头了,现在正在研究古锁。”
我这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胡吹,让中年男子产生了一些怀疑,急忙问我是真是假。
我有些不乐意,赌气说:“切,你小看人,要不我给你比画比画。”
他当即就说:“好,今天倒要领教领教妹妹的本事了。”由于手边没有合适的锁具,他把车子停在路旁,锁好后拔出钥匙,朝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我开一开车锁。
我气他看扁我,便存心逞能,决定玩一个漂亮的手段给他瞧瞧,好好镇一镇他。
当时正是四月初,春暖花开,路边柳树都抽出了嫩叶。我四处踅摸一圈,立时有了主意。我从柳枝中选摘一片比较大的柳叶,仔细剔除叶肉,只留下一根淡黄色的筋脉。我稍稍用力抻了几下,觉得韧度适中,上去就给他演示起来。
他这台奥迪车是老款的,车锁并不是很精密,我毛着腰朝锁孔里瞧了瞧,心里立刻有了底。说实话,现代锁具与我学艺时经历的那些锁具比起来,真是差得太远,几眼我就看明白了。
我抽出挎包内的挠针,用针尖沿柳筋纵向划开一个大约有半厘米长的裂口,借助挠针后面的洞圈,把分叉的两条筋脉拴成两个特别的死结,然后慢慢插进锁孔中。感觉触到底儿了,我拿捏着手里的力道,将筋脉上的死结拴套住锁芯,微微往外一带,车子的防盗警报突然响了起来。再瞧那车锁,已然打开了。
“好!”中年男人一拍大腿,兴奋地说,“好姑娘,好姑娘,文解一派竟然又出了一个你,看来楚老爷子后继有人,这天境第四人非你莫属了。”
见他彻底服气,我非常开心,但也有一些疑惑,他怎么连“文解”、“天境”这么内行的话都说得出来呢?
看我对他产生怀疑,中年男人微微一笑,说:“妹子,估计楚老爷子也和你讲过,键门分文武两个分支。不瞒你说,我就是杭州南派武解的传人。我姓孙,叫孙玉阳。按同门论辈分,你也该管我叫一声大师兄吧。”
爷爷确实说过,键门因开锁手段不同而分为两个流派,我们老楚家是北派文解一支的代表,杭州的老孙家是南派武解一支的大拿。两派虽各有专攻,但师出同源,彼此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来都以同门相论的。除了爷爷,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到本门其他开锁人,不禁产生几分亲切感,我便依照键门的礼数规矩,恭恭敬敬地向孙玉阳行了同门相见之礼。
这个礼数的姿势很特别,将右手握拳平贴于心口,左手拇指从下方拳眼内穿入,其他四指搭住右拳手背,取一个“通窍解键,意行合一”之意。尤其是,左右两手姿势千万不能搞反,中华礼仪非常讲究,左手搭在右手上,代表吉拜,反之则是凶拜。开锁人对锁具心存崇敬,讲究义礼为先,凶拜是最忌讳的。
见我摆出礼数姿势,孙玉阳点点头,也以同礼还了我。我们又握了握手,彼此相视而笑,感觉关系一下子拉近很多。
我和孙玉阳坐在路边一条石凳上,我好奇地问他,怎么会做了警察,这次找爷爷要开什么锁呢?
孙玉阳长叹一声,告诉我,南派武解门自解放后就已经没落下来,传到自己这一辈,整个派系称得上顶尖人物的不过三五人。而且这门手艺毕竟从流盗门,算不得光彩,如今这个年月顶多给人做个开锁匠。所以当年他父亲在传授他武解手艺之时,也全力供他上学读书,以求在其他方向能有所发展,从而脱了这身贼皮。他也算是有出息的,后来竟然考上了沈阳刑警学院,毕业后就被分配进辽宁省公安厅刑警总队。一个键门传人竟然当了警察,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怪异。至于此次找爷爷,确确实实是为了开锁,不过因为涉及一些国家机密,具体内情还不能告诉我。
我一听就有些不乐意,这分明是拿我当外人嘛。见我嘟起嘴,孙玉阳急忙伸手入怀,从项中扯下一个蓝汪汪的物件递到我面前,笑呵呵地说:“来得急,身边也没什么好玩意儿,这只玲珑玉貔貅是我打小就戴着的,今天就送给妹妹做个见面礼吧。”
我更是不高兴,气呼呼地说:“什么玉皮球,我都二十岁了,不玩皮球。”
孙玉阳扑哧一乐,说:“妹子,不是皮球,是貔貅。貔貅是龙的一种,玉貔貅,也就是玉龙。”
我“哦”了一声,伸手接过,心里却想:龙就是龙嘛,还叫什么皮球呢,真是奇怪。
这只玲珑玉貔貅约有火柴盒那么大,圆溜溜的,通体是墨蓝色的,雕工非常精致,鳞甲分明,五官传神,握在手中又温又润,还隐隐传来一股淡淡香味,我一见到就喜欢上了。不过我总觉得这玉貔貅长得像一头小狮子,和以前见到那些长长的大龙都不一样。
孙玉阳见我高兴,接着说:“妹妹不要小瞧这只玉貔貅,它可是我们南派的家传宝贝,是明朝我祖上大宗师孙跃田的随身佩物。由三种不同质地的沧蓝墨玉镶嵌,但又一点儿看不出拼接缝隙。轻摁貔貅口中两颗牙齿,肚皮会露出一个腹仓,装进一些异种香料佩戴在身上,香气会缓缓释放出来,不但可以通透七窍,还有防秽去病的功效……”
他啰啰唆唆白话了一大通,我也没怎么听明白,不过这个貔貅外形倒真是很称我的心思,我玩了一会儿,便穿好挂绳套在脖子上。
我这人比较单纯,但也不是傻子,虽说与孙玉阳彼此认了师兄妹,但毕竟是素昧平生,他初次见面就能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肯定是无利不起早,估计是想让我劝说爷爷去帮他开那个不能说的锁。我说话一向不会拐弯,就使劲盯着他,立刻问是不是这么回事?
孙玉阳哈哈一笑,“妹子,要是能帮哥哥这个忙,我以后肯定还会有重谢。”
我摇摇头,认真地说:“不要你谢,这个玉皮球……不对,这个玉貔貅就挺好的。”
得了别人的好处,许了别人的承诺,就要尽心尽力为别人办事,这是爷爷打小叫我牢牢记住的做人原则。我当场拍着胸口给孙玉阳打包票,肯定帮他说服爷爷,至于重谢不重谢的,以后就不要提了。
孙玉阳似乎很是感动,连声说“好妹子、好妹子”,还说以后我要是有机会到沈阳玩,他一定好好招待我。
等我们商量妥当,时候也就不早了,怕爷爷在家等得着急,他赶紧驾车带我到市场,买来一些新鲜的蔬菜和鱼肉,都是爷爷和我平时喜欢吃的。
孙玉阳为人心细,又给爷爷买了一瓶五粮液。好家伙,五百多块钱呢。我心里暗暗寻思,看来还是当官的有钱。
等我们回到家中,爷爷并未问起为何去了这么久,只是让我快点弄些饭菜出来,他则和孙玉阳坐在厅里喝茶。家中房间不多,而且又彼此连通,我一边在厨房内洗菜淘米,一边竖起耳朵细听厅堂里的对话。由于之前已经交了底,孙玉阳这回也就不再背着我,他反复恳求爷爷出山,说得那个肉麻啊,就差没跪下磕头叫祖宗了。
可无论孙玉阳怎样极力游说,爷爷几乎都没什么反应,一张嘴就是“需要考虑……需要想想……”不是需要这个,就是需要那个,分明是在耍肉头阵。我在外面听得十分心焦,恨不得立刻走进去,问爷爷为啥不顾念同门之情,帮人家一把。
酒菜做好上桌后,我们围坐一起,由于各怀心事,谁也没有说话,都只是闷头吃喝。席间,孙玉阳不断跟我使眼色,示意我尽快张嘴。我在心里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起身给爷爷满上一杯酒,递到他手里,我试探着说:“爷爷,刚才买菜的时候,孙大哥把事情都跟兰兰说了。”
顿了顿,见爷爷慢慢端起酒盅,神色如常,我觉得应该没什么事,就又接着说:“虽然我不知道是啥任务,但兰兰觉得吧,大家都是键门弟子,也就是一家人,而且孙大哥还是代表政府来的,咱们应该帮帮人家。”战战兢兢说完这些话,我又偷偷瞄瞄爷爷的脸。爷爷好像跟没听见似的,面无表情,眼睛只是盯着手里的酒盅。我心里开始打鼓,不知道这几句话是不是惹爷爷生气了。
“嘿嘿。”爷爷突然冷笑一声,仰脖将酒喝干,将酒盅使劲礅在桌上。
我心头一紧,急忙又给他满了一杯,轻声说:“爷爷……”
没等我把话说完,爷爷抬手示意我闭嘴,他扭脸看着孙玉阳,冷冷地说:“玲珑玉貔貅你倒真是舍得送人,南派掌门的位子你都不要了,看来那个事儿还真是大到可以啊!”
听爷爷这么说,我的脸蛋立刻有些发热,下意识地隔着衣服摸了摸胸前的玉貔貅。我暗骂自己笨蛋,原来爷爷早就发现了,只是没有点透而已啊。但转念一想,我又觉得奇怪,这个小玩意儿怎么会和南派掌门的位子扯到一起呢,难道会是掌门信物不成?
孙玉阳脸都红了,小声说:“老爷子……这个……”话到嘴边,张口结舌,却说不下去了。
爷爷一口将杯中酒喝下,斜眼看着孙玉阳,说:“你知不知道,掌门信符一旦易手,从此你南派就要投在我北派门下,这么多年的纷争……嘿嘿……你爹当年传你信符之时,要是知道今天就这样送给一个毛丫头,恐怕气也得气死过去了。”
孙玉阳慢慢摇头,苦笑几声,说:“老爷子,实在是因为那件事太大了,要不然晚辈也不能冒死违背祖训。”他略作停顿,咬咬牙,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说,“晚辈宁愿将南派双手奉上,从今以后甘心受您驱遣,只为请您出山。”
听到这里,我渐渐有些明白了,原来这只玲珑玉貔貅竟然真是南派的掌门信符,得此信符,便意味南北键门一统。可如此贵重的东西,孙玉阳怎么轻易就送给我了呢?估计他本意就是要将玉貔貅送给爷爷,以南派易手来说动爷爷出山。但他身为南派嫡系传人,这般轻易低头,肯定有些失了身份,所以碍于情面,才转托我手,利用我来说动爷爷。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看低孙玉阳,觉得这人并不像最先接触时表现的那般豪爽,办事七弯八绕,脑子里都是鬼主意。
爷爷目光闪烁,盯着孙玉阳,一字一句地说:“好,我答应你,希望你日后不要后悔就成。”
孙玉阳身子一颤,急急地问:“老爷子,您……您答应了?”
爷爷哼了哼,“这个礼都送到我心坎了,你说我能不答应吗?”说着,他慢慢解开胸前两颗衣扣,探手入怀,从里面摸出一个小小的物什。居然又是一只玉貔貅,和孙玉阳那只毫无二致,只不过颜色却是粉红的,看来这就是我们北派的信符了。
爷爷叫我将脖子上的信符摘下,他双手托着两只玉貔貅,直勾勾看了半晌,眼中隐隐含有泪光,声音颤抖着说:“双符合体,键门归一。”他的语气饱含无限沧桑,但那种欣喜之意却又表露无遗。
“唇齿相依,连枝同气。”爷爷又低低说了一句,然后将两只貔貅头对头放在桌上,中间大约留出三指左右宽度。两只玉貔貅犹如两块正反磁极相对的磁石一般,同时移动起来,啪的一声自动贴合,彼此口中又各自探出一条钩状的金黄色小舌头,紧紧缠绕在一起。看那紧密程度,似乎是再也分不开了。粉红墨蓝的一对玉貔貅,口唇契合,好像在亲嘴儿,在红木桌面的衬托下,甭提多好看了。
这一幕让我和孙玉阳都看傻了,当时我猜,貔貅肚子里一定装有磁石之类的东西,否则又怎么能自己往一起跑呢。
爷爷将身子往后一靠,做闭目养神状,眼角眉梢却一个劲儿地抽动。过了半晌,他突然睁开眼睛,抓起那对玉貔貅往我面前一递,大声说:“楚轻兰,键门第二十九代掌门,接信符。”
“啊?”我立刻愣住,身子下意识地往后缩,我万万没有想到,此时此刻,爷爷竟会传位给我。我惊讶地说:“爷爷,你……”
“快接!”爷爷两眼紧紧盯着我,他的声音变得异常严厉,“用双手。”
我扭头看向身旁的孙玉阳,他满脸羡慕和嫉妒,见我瞅他,一个劲儿用眼神示意我快点伸手。我颤抖着伸出双手接过,也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幻觉,总觉得那对玉貔貅在微微抖动,而且颜色也在互相渗透,粉红的那只在慢慢变深,墨蓝的那只在慢慢变浅。
爷爷凝视着我手里的玉貔貅,语气低沉,头也没抬地跟孙玉阳说:“你走吧,明天来接我。”
孙玉阳立即起身,冲爷爷抱了抱拳,低声说:“老爷子,大恩不言谢,日后晚辈肯定另有表示。您收拾收拾,明儿个一早我就过来。”他慢慢转身走开,走到门口时,突然又停住,回头瞧了我一眼。
我发现他眼神很复杂,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但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推门走出。
见孙玉阳去远,我急忙问爷爷到底是咋回事,孙大哥为什么要把玉貔貅送给咱们,那个任务又是什么呢?
爷爷让我将玉貔貅挂好,他深深叹了口气,随后告诉我:“这两只信符是宋末一个键门宗师所制,去世前交给手下两名最得意弟子。可事情坏就坏在这里,那两人各恃手艺高超,彼此不服不忿,都要争做掌门,手底下又各自有一帮嫡系,大家争来吵去,最后还抄起了家伙,据说引发了好大一场事件,死了不少人,这才导致了南北分派。
“键门自南北分派后,这对信符就被拆开,分别掌握在两派掌门手中。几百年来,两派历代掌门均以能合并信符为毕生所愿,这也就意味着本派凌驾于对方之上,掌握了整个键门。可将近六百年过去,却始终无人能够实现合并之愿。今天孙玉阳借你手,把信符送给咱们,看来他要求我办的事情势必非同小可,否则也不会舍得交出这个被南派视为命根子的玉貔貅。”
听爷爷这么说,我心头颤了一下,立即想到,这件事情肯定有着极大的危险。我马上问他:“孙玉阳到底求您开什么锁?如果太危险,咱把信符还给他不就得了。”
爷爷摇摇头,说:“此事关系重大,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他眯起眼睛,看着那对玉貔貅,慢慢地说,“双符合体,键门归一,是多少代北派门人的心愿,事关北派的荣誉和地位,如今到了咱们手里,又怎么可以往外推呢。是福是祸,总得走一趟。”
说到这里,爷爷拍了拍我的肩膀,“兰兰,要是爷爷回不来,这对信符你一定要好好收藏,将来总会用得上的,但千万不能在人前露白,最好离开长春随便找个地方住下来。凭你现在的本事,安身立命是足够了。”
听爷爷说这些话,我心里一阵阵难受,眼泪立刻流出来。我使劲抓住他的手,“爷爷,不要这样说嘛,您一定会平安回来的,我还要给您养老送终呢。”
爷爷慢慢揉着我的头发,哈哈一乐,语气轻快起来,“爷爷的本事你知道,他们老孙家搞不定的玩意儿,我未必就收拾不了,不会有事的。”略一停顿,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又说,“对了,你跟我进里屋,还有一些东西要交给你。”
爷爷的房间陈设极为简单,除了一张老旧的红木八仙桌和一把快散架的藤条椅,就是一铺大火炕。这么多年了,他始终没有养成睡床的习惯,总说还是热炕头舒坦。
贴在北墙的八仙桌上供着一尊镀金观音像,前面摆着一只三足青铜香炉,炉内白米中插着一根没烧完的檀香,升腾起袅袅的淡青色烟雾。爷爷让我站在门口,他快步走进屋,朝观音像拜了拜,低声说了句“罪过”,把白米和檀香倒入桌下痰盂,将空香炉抱出来交给我。
里屋地面是清一色的红砖铺成的,爷爷背着两手,右脚踏在贴近门槛的第一块红砖上,慢慢在屋中踱起步来。我发现他的步伐十分怪异,似乎有着一定规律,左脚都是足尖落地,右脚都是足跟落地,双脚踩踏的红砖绝不重复,直到每块砖都踩遍了,才慢慢停下。略作停顿,他又向反方向继续踱步,如此反复兜了好几圈,才走出房间和我站到一起。
我心里觉得纳闷,可又不敢去问,约莫等了十几秒,突然听到咔咔一阵轻响,地面正中一块红砖慢慢浮了出来。爷爷拉着我快步走过去蹲下,轻轻移开那块红砖,下面竟然是一块色泽古旧的青铜板。表面有三个呈三角形排列的圆形洞孔,圆溜溜的,好像三只大睁的人眼。
爷爷从我手中拿过香炉,将三只炉脚轻轻对准圆孔,慢慢放上去,刚好严丝合缝。他逐一旋转三个炉耳,往下一按,喀喀喀三声,炉脚深深陷入铜板里去。他扳着炉身用力往上一提,将下面的铜板带了起来。
原来爷爷房间里还有这么个机关,看来应该藏着什么紧要的东西,我不禁睁大两眼使劲看去。铜板下面压着一根黑不溜秋的小铁棒,大约一寸长短,指头粗细,呈圆柱形,尾端有个小小洞眼,看着好像一根黑色的粉笔。
爷爷抓起小铁棒,慢慢爬上炕沿儿,一把掀开床单被褥,露出炕面。我惊讶地发现,整个炕面竟然是用一块完整的生铁铸成,还结着一块块暗红色的锈斑。但仔细看去,中间隐隐有一条东西贯穿的细缝,将炕面分为两部分。细缝正中,有一个指头粗细、约半厘米深浅的梅花状凹坑,也不知道有什么古怪。
爷爷手撑炕面,慢慢俯下身,朝梅花状凹坑里吹了吹,又掂了掂那根小铁棒,叹口气,“在我身下压着快三十年了,也该换换主儿了。”他慢慢把铁棒插在凹坑中,用左手虎口一个圆形凹痕套住铁棒尾端,右手呈拳形,中指指根关节不断敲击棒身。砰砰砰……大概敲击了几十下,一阵尖锐的轻响过后,铁棒插在凹坑的那端,突然顺次弹出五片梅花状铁叶,刚好嵌满整个凹坑。
爷爷左手逆时针旋转起来,大概转了有十八圈,炕身里面传来阵阵齿轮转动声音,随后,炕面从细缝结合处慢慢分了开来,露出下面一口红色木箱。
我眼睛都看直了,原来爷爷的火炕还是一个厉害的机关,难怪平时生火掏灰他都要自己来呢。我双手扒住炕沿儿,低头向炕内仔细瞧去。
那是一口样式普通的红木箱,估计有些年头了,木质红得发黑,大概有鞋盒那么大,是一个标准的正方形,四角包着黄色铜片。箱盖连接处扣着一个像棋子大小、滚圆滚圆的红铜疙瘩,估计应该是一把锁。
爷爷将黑铁棒递给我,伸手把箱子小心翼翼抱出,慢慢下炕,将箱子放在八仙桌上。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心里好奇得厉害,这里面究竟装着什么宝贝呢?
爷爷坐在太师椅上,一边摸着箱身,一边眯起眼睛,好久没有说话,似乎在回忆某些陈年往事。过了足有一盏茶工夫,他才说:“这一走……对了,这口箱子里装的是一些咱键门的祖传宝贝,不过只有达到天境的高手才用得上。现在你已经是掌门了,爷爷就把它传给你。切记,妥善收好,万万不能给别人瞧见。”
爷爷这几句话很有些临终嘱托的味道,我听在耳里,心中非常不是滋味,只是默默点头。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达到天境实在太过艰难,不但要毁了两手,甚至……”话说到一半,爷爷停下来,使劲晃着脑袋,脸上的表情非常痛苦。
我十分好奇,忍不住问他:“甚至要什么啊,爷爷?”
爷爷叹了口气,“不说了。这口箱子如何打开我不传你,实在是不想你继续走这条路。如果有一天你决意修习,到时候能否打开,就看你个人的造化和机缘了。键门……嘿嘿,总算在我手里南北一统了,值了。”我看到,爷爷脸上慢慢浮现出一层光辉,他肯定是感到开心和自豪的。
随后,爷爷又将这道炕面机关的开启和锁闭方法教给我。至于那根黑色金属棒,他却没有多说,只告诉我,这是键门的一个宝贝,务必要好好收藏。
当时我万万没有想到,手里的红木箱和金属棒会隐藏着键门极端重要的秘密,以至于我未来的人生,都随着这些秘密的逐一破解,而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
和爷爷一直聊到深夜,说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情,我搂着他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最后实在困到不行,才各自睡下。躺在床上,听着隔壁爷爷的鼾声,我的心不断抽搐,真舍不得让爷爷走啊。
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几次被噩梦惊醒,直到后半夜,我才渐渐睡熟了。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孙玉阳就来到家中,见爷爷还没起床,他把我拉进房间,从皮包内取出几捆人民币塞进我的怀里,好像有五六万元。
我哼了哼,沉着脸,冷冷地问他:“啥意思,是我爷爷的卖命钱吗?”
见我说话难听,孙玉阳忙说:“妹子,别误会,哥哥的一点意思而已。这些钱是你这几天的生活费,将来无论事情成不成,省厅还有我个人,都会另有酬谢的。”
我本意是不准备要的,但一想到他竟然哄我去做说客骗爷爷,心中有点来气,二话不说,接过那些钱塞到枕头下面。不一会儿,爷爷起床洗漱,我服侍他吃过早饭,又将昨夜打点好的行李搬到孙玉阳的车内。
临走时,爷爷摸着我的头发,足足将我从头到脚看了好几遍,眼中流露出浓浓的不舍,一个劲儿地叮嘱我凡事小心,好好看家,尽量不要出门。
我抱着爷爷默默流泪,使劲点头,要他好好保重,早去早回,说兰兰乖乖在家等他。爷爷微微一笑,捏捏我的脸蛋,转身坐进车中。
孙玉阳和我道别后,一脚油门,车子就消失在街口的尽头。
我扶着门框,望着车子渐渐远去,不知为何,心内竟然生出一股难以描述的慌乱。我总觉得这件事不会太简单,肯定藏着极大的危险,说不准以后就再也不能看到爷爷了。
胡思乱想到这里,我突然“呸”了一声,轻轻地在脸上扇了个嘴巴,暗骂自己:你这个猪丫头,怎么会有事呢,爷爷的手艺那么高,绝对没问题的。一定是神经过敏,爷爷很快就能像以前那样,出去一段日子后,又突然回到家里,亲自下厨给我做一盘他最拿手的红烧肉,然后一边抿着老白干,一边乐呵呵地看着我狼吞虎咽。
我擦干眼泪,抚摸着胸前那对玉貔貅,心中暗自祈祷:老天爷保佑爷爷去沈阳一切都要顺利呀,兰兰在家等着他呢。
当天中午,爷爷就用沈阳的座机给家里打来电话报平安。电话中,他的声音一如平常,说已经到了辽宁省公安厅刑侦总队,路上一切都挺顺利的,让我不要担心惦念。同时,又反复嘱咐我,一定要按时吃饭睡觉,自己在家里小心着点,务必要妥善收好那只红木箱。
我一个劲儿说好,让爷爷放心,又问他现在开始干活了没有。爷爷说差不多了,以后恐怕要忙上一段,估计不能常给家里打电话了。
简单聊了几句,爷爷那边就匆匆收了线,留给我嘟嘟的忙音。
自从那次通完电话,爷爷再也没有跟我联系过。眼看着已经过去一个礼拜了,我开始想他,心里乱糟糟的,老觉得有什么事似的,最后实在忍不住,就打电话过去询问。
电话刚好是孙玉阳接的,说爷爷已经开始工作,暂时不能和外界联系,让我放心。我的心稍稍稳当些,恳求他替我好好照顾爷爷。孙玉阳“嗯”了几声,就挂了电话。
平常没事儿的时候,我会取出那口红木箱仔细研究。虽然眼下我的技艺有限,但琢磨久了,我也能看出一些门道。
我发现,这口箱子应该是爷爷曾经给我讲过的乾坤匣。顾名思义,取的是内有乾坤的含义,属于一种整体套嵌类型的锁具。
整只箱子外壳是用上好的红木所制,虽然看似很普通,但在里面却又套着一个略小些的金属箱,中间留有一定距离。红木箱板与金属箱之间由二百一十六根极短的铜质铰链紧紧绷挂连接,每一对应板面各是三十六根,全部按照天罡星位排布。若是不懂行的人用外力强行破拆,红门箱板损坏后,会将力道通过铰链传导至里面,从而激发金属箱中隐藏的机关销器。
至于里面到底布置了什么厉害机关,那可就说不好了。或许是销肌毁骨的酸液,或许是锋锐无比的飞轮,更可怕的是烈性炸药。这样的箱子,据说是明代一个制锁高人所造,专门用来保藏机密之物。外层用普通的红木包裹,就是要给开锁人一个错觉,一旦草率用外力破拆箱身,里面的东西自然就永远无法见天日了。当然,如果内藏炸药,开锁人铁定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外面那个红铜疙瘩,就是锁闭这个乾坤匣的锁轴,学名唤作定心球,与里面的金属箱子是螺纹对位扣合,并在内部设置了极为复杂的锁芯,是整个解锁过程的关键枢纽,而且没有钥匙,只能按照轮转之数进行旋转,一旦扭错,仍旧会激发箱内机关。以我目前的能力,丝毫看不出其中的窍门和破绽,甚至连尝试开解一下都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