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异端之叹（五）（1 / 1）
“是这位漂亮小哥救了我啊！”
被救的巴尔是个健壮高大的迦太基人，大力地拍着修格的肩膀，一副感恩戴德的表情称赞道，“别看他长得像个娘儿们似的，身手可真是好哇！说不定和首领你有的一比呢！首领你是在哪儿挖来这么个厉害角色的啊？”
巴尔的大巴掌重重的拍在修格背后，旁人看了都忍不住捏一把汗，然而看似清瘦的修格却站得如同一根树桩似的纹丝不动，一脸淡然。
迦太基的底层人民本就单纯的信奉力量与强者，见此情形便也纷纷围拢过来，叽叽喳喳地围着修格说开了——
修格学习过迦太基语，虽说不上精通但交流和阅读都是没有问题的，然而这些人的语言里带着浓厚的地方音和俚语，语速飞快，大舌头在嘴巴里弹的无比欢快，一句话下来不知道省略了多少个词。修格如听天书。
他们的体味非常重，靠近过来的时候，一股令人作呕的体臭味就扑鼻而来。
“臭死了！”
修格正犹豫着要怎么开口，少女清脆的声音忽然在他身边响起。
爱莉丝嫌弃地撇着嘴角，双手环胸，隔着厚重的刘海儿看着那些迦太基人，刻薄地说：“也不闻闻自己身上的那股味道，猪圈一样！还聚什么聚？想臭死人嘛！”
方才还欢快地氛围忽然凝滞，大家愣了几秒，然后慢慢反应过来，怒火轰的燃了起来。粗鲁的迦太基脏话顷刻铺天盖地。
“你骂谁是猪！”
“这个臭丫头说话怎么还是这么欠揍！”
“为什么这种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废物到现在还留在这里？”
“%#@￥&*@……”
“大家安静一下！”温和的男中音，带着让人无力辩驳的威严气势。伊阿宋走进人群的之后，骂骂咧咧的声音立刻渐渐小了下去。
大家小声嘀咕着，纷纷看向伊阿宋年轻却布满风霜的脸，等待着他的裁决。
然而伊阿宋却没有对爱莉丝的言行和方才的争吵做任何回应，金色的眼睛直视着修格的面无表情的脸，表情同样淡然地开口：“谢谢你救了我的同伴，瓦特神父。”
说“神父”两个字的时候，若无其事地加重了读音。
霎时，连喃喃的低语都消失了，整个庭院陷入一片死寂。
“神、神父？”感恩的笑容尚且僵硬在脸上没有消退，巴尔首先反应了过来，不可思议地看向修格。
修格收了收下巴，整个身体都隐藏在斗篷的阴影里。
忽然一阵大风刮过，吹起他的衣袂，斗篷后繁复精致的十字架刺绣醒目地飞扬在半空，斗篷里面穿着的修士服和胸前佩戴的金色十字架在异端教派的总部大院里，闪亮得极不和谐。
“这家伙是教廷的神父？！”人群中，终于有人指着修格的穿着，惊讶地高呼出声，眼里满是被背叛的愤怒。
“混蛋，有什么企图！”
“抓起来吧！”
“等等，他不是前些日子住在我们这里的那个……”
“首领，怎么办？他知道了我们总部的位置！不能放过他回教廷啊！”
“杀了他吧，杀了他。”
“杀了他！”
修格听着那些方才还和自己称兄道弟的迦太基人此刻凶狠地商量着怎么将自己杀死，眼神冰冷。
他抬头去看前方的伊阿宋，后者同样的面无表情，对手下的议论不予置评，只是金色的眼眸里闪烁着怀疑和狡猾的光芒。
“喂，你们哪只眼睛看到他是神父了？”
当修格明了了伊阿宋的目的，正准备突围离开这里的时候，爱莉丝却忽然再次出声。所有人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修格感到自己的衣摆忽然一紧，困惑地低头看去，爱莉丝手上正拿着自己的斗篷角，低头认真的观察和摩挲。
片刻后，忽然哼的冷笑了一声。
“这种地摊货……”爱莉丝鄙夷地笑着，双手抓住他的袍角微微用力一撕——
刺啦，刺啦——
“咦！”
用AX专用合成布料缝制的斗篷竟被那双纤细柔软的小手给轻易撕裂了。
长长的一条裂缝，从斗篷底部一直裂到肩膀，那精致的刺绣十字架被生生撕成了两半，色彩斑斓的线头丑陋的扭曲在裂口边缘。
做完这一切，她拍了拍手上无形的灰尘，一副轻松且理所当然地语气说：“现在他不是神父了。”
修格低头看着爱莉丝模糊不清的脸，眼神惊异。而爱莉丝却没有再看他，她径直走向了伊阿宋，抬头直直注视着伊阿宋的眼睛，认真地低声说：“我要他留下。”
伊阿宋的低头皱着眉，沉默不语地看着爱莉丝，眼神复杂。
“喂喂，你这算什么？”一旁又有人嚷了起来。
“这不瞎胡闹吗！”
“首领，不要理那个丫头，快把这个神父解决了，要是总部地点泄露给了教廷就糟糕了！”
爱莉丝倔强地抿着嘴，看着伊阿宋；伊阿宋复杂地皱着眉，看着爱莉丝。修格站在不远处，冷冷地注视着两人。
“呼——”最终，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对峙还是以伊阿宋的让步为结局。他闭上眼长长的叹息一声，再睁开眼时，先前看着修格时露出的怀疑和狡猾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荡漾着柔波的无奈与宠溺，“那好吧，他留下。”
………………
…………
……
“迦太基猪，恶心。”
在爱莉丝最后路过自己身旁的时候，修格听见她低声吐出这么一句恶毒的话。轻细的声音，满满的，却是深沉的恨意。
……
…………
………………
修格被带去了伊阿宋的房间。
普通的石制墙壁，简易的木质家具，略显破旧，房中的木桌上铺着一张巨大的迦太基地图，摆着些纸笔和信件。
引人注目的，是那满房的书架，上面整齐的堆满了书，只有其中的一个书架的一角书籍散乱的扔着。
伊阿宋也看到了那一角的散乱，嘴角噙起了一丝淡淡的笑容，走过去将那些书重新放好。每合上一本书之前还会细心地将它翻开的那一页折起一个角作为标记。
“爱莉丝每次看完书之后都会这样乱扔。”整理好书架，伊阿宋首先开口打破沉默，回头冲修格笑得十分友好，“真是个会麻烦人的丫头呢，对吧？”
修格沉默地看着对方过于灿烂的笑容，面无表情地从桌上拿起一支铅笔，然后头也不回地抬手一甩——嗖——铅笔笔直地敲上玻璃窗，咄的一声。
“唉哟！”同时窗外传来偷听少女的一声低呼，和摔倒的咕咚声。
“真小气，为什么不让我听……”爱莉丝揉着摔疼了的屁股，不满地小声嘀咕着，离开了窗台。
“现在你可以随意说话了，伊阿宋先生。”
“呵。”伊阿宋看着修格干脆利落的动作，眯着眼睛，浅浅的笑容让人捉摸不透，“真是漂亮的身手，如果你不是教廷的人的话，我会拼命把你拉进我们的阵营里。”
“你怎么知道自己和教廷不能处于同一个阵营呢？”修格立刻顺着对方的话说下去。
“道不同，不相与为谋。”伊阿宋表情不变，坐到桌后的椅子上，看着表情冷淡的金发神父，眼神犀利，“教廷是想拉拢我们做你们的看门狗吗？就和‘方济各会’和克吕尼修道院的那些修道士一样，放弃了自己的宗旨和原则，和奢靡腐朽的教廷狼狈为奸。”
“狼狈为奸？”修格微微抬高了音调，挑起眉毛。
“有什么不对吗？你们教廷的目的难道不是将我们收编，然后剔除我们的成员篡改我们的教义，最后把我们当做稳定政局的棋子吗？”伊阿宋语气激烈，“前车之鉴已经太多，我们教派并没有想过要彻底推翻基督耶稣的教义，也没有想过要彻底推翻教廷的存在，我们反对的是教廷的奢侈成风，贪婪腐败的现状。”
修格皱眉，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虽然在成为派遣执行官之前接受了AX全套的训练，将神学正典倒背如流，但在内心的方向与应用上来说，他从来就不是一个称职的神父。
未来的道路与人生，连他自己都不甚清晰，又要怎么去拯救别人？
诚心的祈祷就能得到神的帮助吗？忠诚的信仰就能得到神的保佑吗？——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的悲剧呢？
“你所说的奢侈腐败什么的，我不太清楚，但我却能为我所就职的AX担保，”虽说心中思绪万千，但说起话来却毫不含糊，修格并非不善言辞，只是面对很多事情已经疲于争论而已，“况且，你所说的方济各会也好，克吕尼修道院也好，他们从一开始就是遵守福音的要求去生活劳作，本就是隶属教廷的。”
“但主张赤贫和节省、反对奢侈与世俗化的克吕尼派，后来不也是被你们的教皇所腐蚀同化，堕落成了如今那幅贪得无厌的嘴脸。”
“……”修格眯起了眼睛，感到烦躁，看着眼前表情淡然的伊阿宋，他忽然发现如果现在自己再继续头脑发热的和他在宗教改革的问题上纠缠下去就输定了。
于是深呼吸了一下，再睁开眼时，碧色的眼底已经恢复了冷静和清明：“伊阿宋先生，我想我们稍微有点偏题了，我今天来并不是和你争论教廷存在的意义的，那是政（和谐）治家们的工作。我的任务，只是来邀请你加入梵蒂冈教廷□□分室、直属于米兰公爵卡特琳娜•丝佛札的管理的特务机构，AX（Arcanum Cella Ex Dono Dei）。”
伊阿宋静静听完他的话，抿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真是个冗长华丽的名字呢。但是，我拒绝。”
“……”意料之中。修格微垂着眼睛，有些不耐烦地打算着是否要跟他继续解释所谓的“直属国务卿管辖的特务机构”是个什么意义。
（啧，这种磨嘴皮子的工作向来不适合我，为什么不派亚伯那个神神叨叨的家伙过来？）——修格心中颇感不悦地想着。
“不过，我倒是觉得适当的和教廷进行一点交流是必要的——毕竟我们也不想凭现在的力量以卵击石，”伊阿宋笑的一脸老谋深算，双手支着下巴，颇是友好的看着修格，“况且，你似乎很受爱莉丝的信任，所以，虽然我拒绝你的邀请，但能拜托您在这儿再待一段时间吗？”
“不怕我把你们的机密全部透漏给异端审问局？”
“呵，国务卿丝佛札和教义总长梅帝奇素来不和，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我这儿也的确有一些东西希望教廷能够知道。”
“你想利用我做你们的传话筒。”
“但如果你足够有能力的话，也能借此机会得到想要的情报呀。怎样，不敢吗？”
“……”
………………
…………
……
“这种任务本来就应该让他来！”隐身在华尔多派本部一个无人的庭院角落里，虽然时处夜半，但为了避人耳目，他还是罩上了一件普通的褐色斗篷。
“……不。还不确定。”修格皱眉思索了片刻，补充道，“不过……”
“你在做什么？”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修格的话，他迅速伸手扣了一下耳钉中断了通讯 ，警惕地回头。
肩膀微微放低，双手肌肉绷紧，回头的瞬间便将来者的全身都收入眼底，并摆出随时可以防御袭击和上前攻击的姿势。
“已经在给教廷的人通风报信了吗？”爱莉丝拉下罩在头上的大斗篷，黑漆漆的身子在昏暗的月光下显得尤为模糊不清。
修格并不辩解，静静地看着少女朝自己走来。
月光柔和地洒在她的身上，瘦削的肩膀在迦太基寒冷的夜晚里显得弱不禁风，忽然有一股冷风刮过，爱莉丝满头长发被吹得高高飞扬，额前厚重的刘海微微掀起的瞬间就被她伸手给压了下去。
却也不妨碍修格眼尖地看到，有黑曜石般璀璨明媚的光芒在她的眼底，如星辰般一闪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