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钟夏夜之梦（1 / 1）
钟夏在梦里喊：“纪阳昕，下来。”
梦里是初三的暑假，纪阳昕站在四楼的阳台朝她边喊话边比手势，而她站在楼下，假装听不见，梧桐树叶的影子覆在他脸上，风一吹，碎碎的光影在他脸上交叠起来，他才15岁，却和流星花园里面的钟汉良一样好看。
那时她和纪阳昕还有一个叫陆婕的女孩子住在大学里同一片家属楼，彼此是要好的玩伴，只是钟夏从小被父亲骄纵惯了，和另外两个比起来，简直不像书香门第的孩子。纪阳昕的爷爷是文学院的老院长，另外住在学校给安排的独栋的老房子，夏天里特别阴凉，所以每到暑假就把纪阳昕唤去，逼他在院子里的树荫下拉开把式悬腕练大字，自己在旁边摇着蒲扇指导。那天钟夏和陆婕手牵手走进来，钟夏朝纪阳昕扮个鬼脸，陆婕却款款走到纪院长身边，腻声腻气地说：“男孩子练颜体字最适合了，有气势。”
纪院长赞许地一笑，拍拍陆婕的小肩膀，钟夏撇撇嘴，转头朝纪阳昕翻个白眼。
这天早上，纪阳昕照旧被父亲关在家里陪他打围棋，对面楼里传来陆婕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她练了一年，已经可以弹些小曲子，钟夏百无聊赖，背一个画板去少年宫学画画，她走到楼下，想了一想，朝着隔壁那栋仰起脖子喊：“纪阳昕，下来。”
纪阳昕从阳台探出头来，朝她摆摆手，梧桐树叶的影子覆在他脸上，风一吹，碎碎的光影在他脸上交叠起来，钟夏少女的心忽然散乱。
“什么？”钟夏仰着脖子，像是听不清他说什么。
“不去了，我下午还要去爷爷家练字，你和陆婕也来吧。”
“不去不去。”钟夏想起纪爷爷前天给陆婕的笑容，扭头赌气走开。不理纪阳昕的呼唤。
后来。
后来她藏在自家的窗帘后面，咬着嘴唇看陆婕穿着纯白的连衣裙，梳着一个斜斜的马尾巴，拎起一个透明的文具袋，里面看得见是毛笔，小盒的墨汁和叠得方方正正的宣纸，等在纪阳昕的楼下和他一起朝纪院长家走去。纪阳昕好像才洗完澡，白色的T恤上看得到淡淡的水印，阳光从他湿漉漉的头发尖上打了个旋儿，他和陆婕打声招呼，两人并肩走远。钟夏把十个指头扭成了一个麻花，回头和妈妈说：“我不喜欢陆婕。”
妈妈没有答她，妈妈在哭。
后来。
后来她爸妈离婚了，她和妈妈从原先的两居室搬出来，租了一间逼仄的小屋居住，妈妈本来刚刚下岗，现在靠爷爷安排的工作也辞了，自己买了台织毛衣的机器，每天轰隆隆地开到深夜。
开学了，升高中。
流言悄悄地在家属子弟间蔓延开来，却没有人敢去问她。钟夏的外表没有一点儿可疑，她衣饰整洁，头发干净，每天仰着骄傲的小下巴来来去去，她的衣服还是班里最好看的，马海毛的小开衫她一款就有三个颜色，她每天放学和好朋友走到通向原先家里的路口，招招手告别，等看不到她的背影再绕一个大圈子走回新租的房子，只不过她开始躲避起纪阳昕和陆婕，她讨厌陆婕犀利的小眼神，也害怕看到纪阳昕的眼睛。反正他们两个都分在重点班，不常联络又有什么打紧。
这一天放学，钟夏不想回家，自己坐在教学楼顶楼的天台上画素描，画黄昏里的学校。
眼前的视野十分开阔，整个足球场都在她的脚下，男孩子们在那里挥洒汗水，女孩子捧着毛巾和可乐，站在看台上喝彩。
可是钟夏画的是一个车棚，学校里的自行车棚。画的应该是散学时分，一字排开的车阵没有那么严谨，周围草草几笔，看得出是三三两两的人影。画面正中一个眉目俊朗的男孩子半跨在车上，摆了个很帅气的姿势准备出发，身边的女孩子长发长裙，作势要跳上后座，眉目却不是很分明。
钟夏描了几笔，那个女孩子眉形微蹙，眼睛乌黑狡黠，很有些像她自己，再添两笔，不知怎么却变出几分陆婕的样子来，钟夏皱皱眉，扯掉这张，站起来甩甩胳膊跺跺腿脚。
她收好画板，从后楼梯走下来想回教室拿书包，却被走廊里一个熟悉的尖细嗓音吓了一跳。
钟夏从背后看过去，走廊的窗户边站着着一男一女，男孩在张望远处的足球赛，女孩拿着一本书倚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找他闲话。
“钟夏明明就是喜欢你。”
“别胡说。”
“我没胡说。”
沉默。
“她爸妈离婚了你知道吧。”
“恩。”
“她妈妈下岗了你知道吗？”
“恩？”
“听说她跟着她妈，她们俩住在三河街，每天还装着和人一起回原来的家呢。”女孩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说她以后会不会学坏？”
“什么？”
“学坏啊，三河街上都是小混混，你说钟夏以后会不会和他们一样？”
“不会。”那男孩声音大起来，“钟夏是我们好朋友，你以后不要这样说她。”
那女孩狠狠跺起脚来，男孩故意装作看不见。
钟夏回到家，把画板炭笔水彩，还有这几年收集的磁带和海报都归拢到一个箱子里放好，自己收拾出桌子，认真背起单词来。
高一结束的期末，钟夏考了自己班里的第一名，破例调进了重点班。
那时纪阳昕和陆婕已经是半公开的男女朋友关系，陆婕转去文科班，依旧是第一名，陆婕现在是附中出名的小才女，刚刚出了本诗集，她说她要考北大。而纪阳昕从入学就是理科班班主任钦定的清华苗子。
他们是金童玉女。
陆婕的皮肤很白，从小就白，不见血色，如今青春期长高了些，越发显得人瘦得像只竹竿，钟夏一样在青春期，却偏偏胖起来，脸圆圆的，皮肤白里透红，嫩得可以掐出水来，她坐在倒数第二排托着腮帮子，滴溜溜地转着眼睛，看陆婕瘦骨伶仃的身影摇摇摆摆地站在理科班门口，细声细气地喊：“纪阳昕。”
钟夏打个哈欠，继续和同桌背西游记。
那一天钟夏正色责备同桌，居然分不清万圣龙王旗下两个小妖奔波儿灞和灞波儿奔的区别，隔着一条过道的纪阳昕忽然嘿嘿笑起来，钟夏横过去一眼，脸却不自觉飞了红，一年多过去，这厮倒是越长越好看了。
钟夏和纪阳昕正式恢复邦交是在一个月以后的午间休息，纪阳昕和几个男生坐在桌子上围成一圈，比赛背诵《大话西游》里的经典桥段，纪阳昕力挫群雄，拔得头筹，为了炫技他又免费放送一段《唐伯虎点秋香》中的长篇单口solo.
“天下第一奇毒哪轮得到你的一日丧命散，应该是我们唐家的含笑半步颠才对——”纪阳昕忽然卡了壳，有点下不来台。
“一日丧命散是用7种不同的毒虫加上鹤顶红提炼七七四十九天，无色无味，杀人于无影无踪，我们唐家的含笑半步颠是用蜂蜜、川贝、橘梗，加上天山雪莲制成，不需冷藏也没有防腐剂，除了毒性猛烈以外，味道还很好吃，实在是居家旅行杀人灭口之必备良药。”教室那头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那是钟夏溜出去买了雪糕回来，忍不住帮他救场。
钟夏一字不差地背完一整段，而啃了一半的可爱多上挂着的冰激凌将融未融，还不曾掉下一滴。
纪阳昕喝一声彩，钟夏得意地一笑，望向他的眼睛。忽然前所未有的娇怯心发作，转身跑出走廊，到快上课才回来。好死不死又碰到纪阳昕也从办公室抱着卷子出来。
“钟夏钟夏，帮我发一下。”纪阳昕大大方方招呼她。
钟夏只得硬着头皮接过一半来。
纪阳昕不肯放过他，从走廊到教室不到十步路，就听他啰嗦了一篇话。
“你这么聪明，学习再上点心就好了。”
“恩。”
“要么你学文科也可以，你记忆力好，背历史地理一定没问题。”
“恩。”
“有什么题目不会就来问我，我放学都留下来自习的。”
“恩。”
“你打电话问我也可以，我家电话你知道吧，还是原来的。”
“知道啦——”钟夏快步走进教室，把纪阳昕甩在后面，脚步却轻快起来。
下午的课间休息，同桌悄悄和钟夏咬耳朵。
“听说中午你和纪阳昕对上眼了。”
“胡说。”钟夏厉声喝断。
“可惜纪阳昕早就和陆婕在一起了，去年圣诞节他还给她送小熊呢。哦，那时候你还不在我们班。”同桌半是得意半是同情地看钟夏一眼，钟夏才知道高中女孩子的心肠里也有幸灾乐祸这一出。
“喜欢纪阳昕也没什么，人家是校草嘛，我们年级一半的女生都喜欢她。”同桌和她推心置腹起来。
“我们从小就认识。”钟夏听不下去，没头没脑顶了一句。
“青梅竹马呀，人家陆婕和他才是青梅竹马吧。”同桌不以为然。
钟夏不吭声，想起中午纪阳昕投过来的眼光里浓浓的鼓励，想起初三那年暑假清晨的阳光，想起巴掌大的梧桐树叶在他脸上晃出的光影，心里默默一动。
晚上回家温完书，钟夏随手从作业本上裁下一张小纸条，一笔一划认真写道：我要嫁给纪阳昕。夹进她唯一喜欢的英语课本。
高考。
纪阳昕众望所归考上清华，陆婕发挥微微欠佳，却也考上了武大的中文系。
钟夏底子薄，又是硬撑着学的理科，再怎么拼命，也才上了二本的线，她咬咬嘴唇，和妈妈说要转到文科班复读一年。
第二年，钟夏考进了厦大。
她喜孜孜地拍下录取通知书，妈妈送她一套淑女屋的新衣裳，她穿着拍了一套大头贴，上传到校友录上，侧面的几张很有些像李小璐。
成都的女孩子嘴皮子最不饶人，下午钟夏再上校内，就看到有人留言：“钟夏整容了么？”
钟夏眉头一拧，正要回她“你全家都整容”，心却忽然一跳，漏了半拍，原来那留言下还有一条，来自纪阳昕，清华大学。
“照片很漂亮，听说厦大的风景也很漂亮，恭喜你。”
可是纪阳昕还是和陆婕在一起，听说他们的异地恋还在继续，听说圣诞节陆婕生日，纪阳昕订了一束花坐了一夜的火车去看她。听说武大珞珈山的樱花极美，纪阳昕大一去了一次赞叹不已，明年春天他们还要再约上好多朋友同游。
这是真的，陆婕在校友录上尽释前嫌地给钟夏留言：“钟夏祝贺你，听说武大和厦大是全国最美的学校，我们有空去找你玩。哦，武大的樱花快开了，你要不要来看我们？”
钟夏，我们去找你玩。
钟夏，你要不要来看我们？
这四五年来钟夏都一直做同一个梦，在梦里她着急地喊：“纪阳昕，下来。”
如果那天，她把纪阳昕喊下来，他们一起去少年宫学画画，下午她再去纪阳昕的爷爷家学书法，也许他们就一直是好朋友，也许他就不会和陆婕在一起，也许后来这许多跌跌撞撞，纪阳昕就都能在她身边陪她。
纪阳昕，下来。
纪阳昕，下来下来。
“钟夏钟夏，醒过来。”
莫菲敲敲栏杆，把钟夏震醒，她额头已经沁了一层细细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