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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思念(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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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主要发生在十九世纪初,拿破仑复辟失败之后那段和平时期的欧陆。除了文中「威斯登堡大公国」为杜撰之某一德意志联邦国家之外,其它有关欧陆概况、历史人物、地名、书中角色之姓名、风俗等,皆根据当时日耳曼地区及巴黎附近地区的真实情况描写。

思念 (词:马蒂生,曲:贝多芬)

我思念你,

当林中夜莺歌声回荡!

而你,会于何时思念我?

我思念你,

在夕阳余晖泊泊泉边!

而你,会在何处思念我?

我思念你,

以甜美的苦痛、颤动的渴盼,和

炙热的泪水!

而你,又会如何思念我?

喔,请思念我,

直到我们再度相聚,美好的那一刻!

无论距离有多么遥远,你将会是我

唯一的思念!

***************

春寒料峭的三月,空气中飘荡的依旧是残冬遗留下来的冷冽温度。

鼻息间呼出的一丝微温,犹如残烛上奄奄一息的余火,一下子就被无情的冷风吹熄,化为一缕孤怅白烟,消失在路人各个低着头、拢紧脖子上围巾,快步前进的冷清街道中。吸入鼻腔里的还是沁入骨子底,让人直发颤的北风。这风里的气味挟带着-----由北极吹拂而来,越过北海,一路席卷自西伯利亚、冰岛、斯堪的那维亚半岛,直到这处位于布鲁塞尔城内的某个街角-----结合了冰雪、海浪以及枯叶的清新味道,奇妙又芬芳。

我不禁再度深深吸进这一口冰冷的新鲜空气,想象从那遥远未知、终年冰天雪地、凡人永远无法窥探其神秘的极地而来的风,竟在这人间的一隅与我相遇,化做呼与吸之间的交流。也许这风中也稍来了天神欧丁和芙丽格女神的祝福也说不定;吸着、吸着,或许我也会开始幸福了起来吧…

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晚,往常已经悄悄冒出在树梢的绿芽,到现在都还没有动静;就连应该已经在树上或屋檐下叽叽喳喳,避冬归来的燕子及候鸟们,也还迟迟不见踪影;而街上的马车和行人也似乎像说好了一样,同时躲了起来,只剩下一、两辆载货的马车从街边蹒跚而过,行人稀稀落落,更增添这排位于城市边缘的商店街的萧瑟寂寥之感。

这一带林立的都是低矮老旧的黑瓦白墙木头椼架屋,房屋都在两层楼以下,有些甚至已经开始倾斜、腐朽,像是被吃了一半快要倾倒的姜饼屋一样。开设的店铺也多半是跟日常生活有关的肉店、面包店、起司店、蔬果店、五金行、打铁铺、各种修理店及卖旧货的小店铺,来往的顾客也几乎都是属于城市里中下阶层的小市民。

我举起双手到嘴边呼呵着热气,搓了搓冻僵的手指,整理一下头上那顶边缘已经有些磨损了的深灰色绒布软帽;并拢了拢胸前由紫色、深蓝、灰及黑等好几种毛线织成的深色大披肩;然后深吸一口气,平抚略微紧张的情绪之后,才推门走进一间木头格子橱窗里展示几只风干大火腿、装有白糖的密封陶罐以及各种平价的杯、盘等瓷器的杂货店。

木门上的老旧铜铃哐当一响,「欢迎光……」留着小胡子、身材圆滚滚的杂货店老板,在一看到我身上的吉普赛服装后,原本亲切热络的招呼声立刻嘎然而止,因微笑而瞇成一条缝的小眼睛也露出明显的轻蔑与鄙夷的眼神。

店里没有其它顾客,我保持镇定向他点一下头,脱下帽子,然后抬着头、挺直背脊,从容地走到他面前,声音平稳有礼地说:「您好,请给我一瓶葡萄酒,最普通的餐桌红酒就好;还要一袋五盎司的砂糖,谢谢。」

我才不要为了自己身上这件样式简单而又美丽,有着七层裙摆的长洋装而感到不自在或认为低人一等。

这件极具波西米亚风格的美丽洋装,可是花了我好几个夜晚,坐在烛火边辛辛苦苦缝制而成。布料是与族里其它女孩一起到露天市集买的,由好几件不同的二手衣裁剪组合而成。长袖洋装的上半部是由一件宛如海洋般湛蓝的开襟绒布外套(与我瞳孔的颜色一样,也是我最喜欢的颜色之一),修改成略微高领且合身的洋装样式,领口及袖口还缀上从别件衣服拆下来的白色蕾丝;从腰部以下到膝盖微微抓了一些绉折的裙襬也是用同一件外套做的;膝盖以下的其它六层长短依序到脚踝的裙子则用了六种不同花色,有可爱的小碎花、格子、直条文或素面,不过都是统一的蓝或紫□□调。虽然层层迭迭,花样繁复但却和谐地融合成一片柔和的蓝,像一层又一层的美丽蓝色海浪。绝对称得上是一件活泼俏丽又不失端庄高雅的外出服,也是我的精心得意之作。只有在特别的节日或是到城里来买东西时,我才会穿它,平常我还舍不得穿哩!

小胡子胖老板(我自己在心里这么称呼他)撇撇嘴,不发一语,从他后面的柜子里拿出我要的东西放在柜台上,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与惋惜的神色,我了解这种眼神,我在太多『加吉欧人』的脸上看过这种表情了。

『加吉欧人(我们的语言「白种人」的意思)』是我们对他们这些非吉普赛人的称呼,有时候我们也称他们为『城市人』,以区别于我们『罗姆人』(我们的语言指『人』的意思,一般城市人则称我们为吉普赛人)。

我知道小胡子胖老板诧异的原因,是因为看我第一眼时会以为我也是个『加吉欧人』,因为我的深蓝色瞳孔和极不健康又没精神的苍白肤色(不像我的族人们都是健康的小麦色)。等到再仔细一看,明显标注吉普赛特色的一头又黑又卷又蓬乱的长发(我已经尽量梳得很整齐了,可是它们就是那么不听话,老是像被一阵狂风扫过那样东卷西翘),以及身上波西米雅风格的美丽七层裙装,才又恍然大悟并多余地替我摇头叹息:唉,这长得这么像白种人的可爱姑娘竟然是个『罗姆人』……

我一点也不希望自己长得像『加吉欧人』,我可是个货真价实的『罗姆人』,而且我以身为罗姆人为荣。

不过…也许妈妈不会这么同意吧!

她总是带着庆幸的语气说,还好我长得像父亲,皮肤白,五官柔和,不那么有棱有角;当然,我一点也不觉长得像那位从未谋面过的父亲,有什么好值得高兴的。

吉普赛人是大部分这些城市人对我们的误称,他们以为我们来自埃及,所以称我们为吉普赛人(这主要是英国人的说法,在欧陆,不同国家对我们也有不同的称呼)。事实上我们的祖先来自更遥远的东方,埃及只是我们的一个暂时落脚处罢了。不过,也无所谓啦!随他们这些城市人爱怎么称呼我们,要怎么看待我们,我们并不在乎。

因为我们知道自己是一群自由自在、乐天知命,生活在大自然、受到神还有天地万物眷顾的罗姆人,真真正正活出生命的大地之子,上帝的子民;而那群城市人们要怎么看轻或误解我们,是他们的问题,对我们并不构成烦恼或困扰。

慈祥的埃达嬷嬷(我们族里的佛里依达,意即女性族长)总是告诉我们:「孩子啊,我们要对那群已经被僵化的教条以及愚昧无知的偏见禁锢住,而且只能生活在犹如牢笼般的城市,或者住在乡村但生活圈极为狭窄,像被钉在固定土地上的木桩那般,身、心、灵都得不到自由的『加吉欧人』心存悲悯,就像仁慈的圣母玛丽亚悲悯世人一样,给予同情及理解。他们鄙视我们,甚至迫害、驱赶我们,是因为他们不了解我们,因为他们心中存在着恐惧,一种深层的,对于生命、大地与自然万物的恐惧。他们不像我们这么信仰神,相信生命会给我们所需的一切,所以我们不需要去占领土地,组成国家或拥有身份、权势及地位,当然也不用天天祈祷或上教堂来表示我们对上帝的虔诚信仰,我们的生活就是祈祷与信仰,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体验神的恩赐与恩典,不需要神父或牧师来给我们证明…」

这单纯而坚定的信念存在于我们每一个罗姆人心里,从我们还是孩童时,父母、长辈就在日常生活中一点一滴灌注在我们的心灵里,我们心里没有恐惧,就只有信任神之后的满足与平安之感。不管那些城市人怎么对待我们,我们都要慈悲看待他们。

『我们不要论断人,才不会被论断。』这不是城市人所信仰的主耶稣基督说的吗?

当然,我们也是信仰耶稣的,他是一个伟大又慈爱的圣人,我们怎么可能不尊敬他。而其实,只要是阐述自然真理,心存善意的各种宗教、圣者或存在于山川草木的神灵,我们都予以极高的崇敬与礼拜。对我们来说,大自然里的一切都不会构成冲突,只要是存在于天地间的一切,我们都心存敬意与谦卑。

付完钱,将葡萄酒及砂糖放在挽在手中的篮子里,然后礼貌地说声谢谢后,我才从容不迫步出店门。

踏上中古世纪的石头街道上,冷风再度袭来,我拉紧肩上的羊毛披肩,瑟缩地往大广场的方向前进。经过好几家以卖旧货为主的二手店铺后,来到我时常光顾的一家旧书店。

狭窄的店里堆满各式各样的二手书刊及一迭迭过期的杂志、月刊或报纸,靠近柜台的一个小书柜也有当期最新出版的法文、德文或尼德兰文书籍,也有一些零星的英文、意大利或其它语文出版物。不过,我当然只能在布满灰尘的旧书堆及过期报章杂志里面,寻找我要的书或报刊。妈妈准许我每个月可以买一本不超出预算的书,所以我几乎每个月都会来这里报到一次。

「罗莎蓓儿,」店主斐特先生是一位满头白发的亲切老先生,满是岁月风霜及皱纹的脸孔总是笑脸迎人,对我也不例外。「我上星期从柏林进了一些小说喔,有几本歌德,还有霍夫曼、胡格和克莱斯特,在橱窗边那一落,妳可以去找找看,应该会有妳喜欢的。」

「谢谢你,斐特先生!」我露出面对城市人时少有的开心笑容。

每次来到这里,我才能感到比较轻松自在一点,而且可以放心慢慢逛,挑选自己想要的书;不用担心会招来白眼或被老板赶出去。城里虽然有好几家旧书店或二手书摊,可是我每次还是会选择绕远一点来到斐特先生的温馨小店。

考虑再三的结果,我选了一本比较薄的,集合霍夫曼三则短篇的小说集;及他几本书,虽然我也很想看,可是都超出我这个月的预算了。霍夫曼的故事都有些奇幻与惊悚,可以激发想象与思考,我很喜欢。

「妳妈妈身体好点了吗?」拿到柜台结帐时,斐特先生关心问道。

「好多了,谢谢您的关心。」我从抽绳的绒布袋里掏出铜币付钱,「等天气再暖和一点,她就会好多了,今年冬天实在是太冷了。」

「是啊,我搬来这里三十六年了,还没遇过这么冷的天气啊。」斐特先生找给我几枚镍币零钱。「上次,谢谢妳给我的药草茶啊,我喝了以后,咳嗽就好很多了,妳那药草还真有效啊。」

「不用客气,玛西婆婆的药草一直是最有效的,我妈妈也是喝那种药草茶,如果您还需要的话,我再拿过来给你。」

「罗莎蓓儿,妳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那我就先谢谢妳了。」斐特先生呵呵笑说,从柜台底下拿出一小本只有几张纸装订成的小册子,泛黄有缺角的封面标题为《和平的正义》,然后对我眨眨眼,「当成我谢谢妳的礼物!」跟我买的书一起用用牛皮油纸包起来,再交给我。

「谢谢!」我感激地说。

那本小册子是----近五十年来流传最广、也深受各阶层欢迎的----伏尔泰写的小册子,据说他写了这样表达其思想的小次子高达二千册以上,宣扬他对于人民自由、社会正义及腐败宗教的各种想法。我搜集了几册,其中睿智精炼的话语,每读一次都能振奋我的心情,让我重拾对生命的希望。

告别斐特先生,我又再度走进寒风刺骨的街道中,接受冰与风的严峻考验。该买的东西都买齐了,我开始往市中心的大广场出发,去那里跟同伴们会合,再一起走回车队在城郊桑纳河畔的营地。杰克、亨丽叶塔与伊冯他们正在广场上表演手风琴、歌唱或小特技,赚取围观群众们的小费。

十三岁以前,我也会跟大家一起在广场上表演赚钱,我主要负责唱歌,我的歌声还算清脆嘹亮。不过这几年,妈妈不准我再在街上表演了,她总是说:「妳父亲就快来接我们回家了,他是个家世良好的少爷,所以妳也算是千金小姐,妳怎么能够在街头抛头露脸,这样会让妳父亲丢脸的。」

每次妈妈这么说时,我总是想要对她大喊道:妈妈,妈妈,求求妳清醒一点吧!那个人不会来接我们,他跟其它的城市人一样瞧不起我们、以我们为耻,他不会想要认我这个吉普赛混血女儿,他永远都不会来,他不可能会来的…

可是,面对母亲提起父亲时,那一脸坚定又哀戚的神情,所有涌到喉咙里就要冲口而出的话,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十六年了,从母亲怀了我开始到现在为止,那个被冠上「父亲」这个代名词的陌生人,一次也没有出现过;甚至连托人打听我们的消息都没有。他绝对不可能会来接我们回去的!

深吸一口气,我甩开这些永远无解的恼人思绪,快步走到橡树街及恒温街的转角处,布鲁塞尔市里最出名的小男孩就正伫立在石头高墙上,神态安详自在、怡然自得地往下方圆形池子里尿尿。

那道著名的撒尿喷泉在空中形成一个优雅的圆弧,正中不断往外划出涟漪的池子中心。广场上聚集了许多市民或观光客对他驻足观赏、赞叹。世界上若说有哪个小孩能这样大剌剌地公然在公共场合对着水池里自在地乱撒尿,而围观群众们却还看得兴味盎然、啧啧称赞又欢喜不已的,大概也只有这位幸运的小朋友了。

更有趣的是,邻近各国有权有势者,还纷纷送他一套套昂贵华丽的衣服。从荷兰总督开始、法王路易十五、巴伐利亚大公,俄国女皇,甚至是梵谛冈的教皇也名列在这一长串送礼者名单当中。

因为这里是来到布鲁塞尔必逛的景点之一,也邻近于市中心,所以在街口还设有一个公共马车的停驻点,便于民众过来晋见朝拜这位可爱的『布鲁塞尔第一公民』黑色石雕像。

每次进入市区,我都会特地绕过来看看他。我们车队扎营在布鲁塞尔城郊已经两年了,这段时间以来,每当我来看他时,这位小天使般的男孩雕像总穿着不同的华丽衣服,没有一次撞衫过。

「这件镶金边的红色陆军上尉军官制服,是贵国尊贵的路易十八国王陛下在去年圣诞节送给我们小于连的圣诞礼物…」我听见广场上,一位市政厅的官员正在对几位打扮入时、衣着华丽,应该是法国某地贵族的男女侃侃而谈。

我没有听完他接下来的话,就赶紧往大广场走去,我得在下午四点敲钟前跟同伴们会合,我们还得走一个小时左右才会回到营地。

越接近大广场,街道两旁的房屋也越显雄伟气派。文艺复兴式、歌德式及巴洛克式的四层或五层楼连栋房屋栉比鳞次,外墙上都装饰着雕工精致的花纹或石雕像,有些房子的外墙、门眉及窗框甚至还镶嵌着华丽的金色边饰及浮雕像。开设于这些楼房内的商店也越来越高级,银行、珠宝店、高价瓷器店、香水店、蕾丝店、帽子店、进口布店及高级裁缝店等等。

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有时我会驻足在这些商店的橱窗前,静静欣赏那些美丽细致的物品:缀有精致蕾丝边的丝缎洋装,镶嵌晶亮珠子以及缎带花朵的绸纱高腰希腊式礼服;还有各式各样装饰着羽毛、花朵或薄纱的美丽帽子;各种让你无法想象而且绝对走不到几步路就会喊脚痛的淑女高跟鞋,有点缀蕾丝花边的,也有镶着毛皮、宝石等的靴子、舞鞋、室内便鞋等等;还有那一个个坐在橱窗里,身穿款式各异的精美小洋装,拥有一张张精致小巧又可爱脸庞的陶瓷洋娃娃;或是会有美丽的芭蕾舞者在上面旋转跳舞的八音盒等等。

橱窗里的每一件物品都像是上帝创造的艺术品那般精美绝伦,令人赞叹,不禁让我对于这些『城市人』的裁缝师或工匠们肃然起敬。

它们都太美丽、太美丽了…,美丽得好不真实、好虚幻,而且离我好遥远、好遥远…,彷佛就像一场如烟雾般的迷梦一样,轻轻一碰就会破灭…

只要能够偶尔站在橱窗外静静欣赏它们,我就感到很满足了,不敢妄想有朝一日要拥有这些华美而不实用的东西。毕竟这些是属于『城市人』的世界里的物品,不是我们『罗姆人』的生活方式。

只是,噢!唉…,我还是必须得承认,偶尔我还是会迷失在这些如梦似幻的美丽物品当中,任由旖旎想象驰骋。

想象小说中描述的那些贵族千金小姐们,或是住在城堡里的公主的生活,也许她们的日子也如同她们使用的那些精美物品一样美好吧?谁知道呢。老实说,说我从不曾羡慕过那些城市人的生活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每当经过屋外花园整理得井然有序、花团锦簇的温馨小屋前,脑海中总会浮现起这样的画面:小屋里住着一位慈祥但威严的父亲、温柔的母亲以及一群活泼可爱的小朋友,一家人和乐融融在小屋里享受丰盛晚餐;尤其在圣诞节前夕,家家户户都会在门口布置起热闹温馨的圣诞装饰,等到夜幕低垂,全家人围在温暖的壁炉炉火前,一起谈天、说笑、讲故事、唱圣歌。那一幕幕家人团聚、孩童备受父母疼爱呵护的幸福景象,对我来说又是多么地遥不可及啊…

小时候,妈妈会帮我准备一个圣诞小蛋糕,还会缝制布娃娃给我当圣诞礼物。不过,现在我已经长大了,我不需要那些小朋友的玩意了。而且….这几年,被那永无止尽的等待以及一次次失望、哀伤日夜折磨的妈妈,早已耗尽心力,身体和精神都已经达到临界点,几乎不堪负荷,甚至还每况愈下。我当然不能够再不懂事地希望妈妈还像小时候一样为我准备礼物,一起快乐地庆祝节日。就连一年一度我们吉普赛人的盛大节庆--圣玛丽节,妈妈也提不起一点去参加祭典或望弥撒的心情了。

不远处,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一位神情慈祥的父亲牵着年纪约莫五岁不到小女儿,一起走出糕饼店门口,他蹲下来露出温和笑容,似乎正哄着女儿轻声说话。

我不禁停下脚步,望着这温馨感人的一幕。

那小女孩抬起她红扑扑、粉嫩又可爱的小脸蛋,撒娇似地要父亲抱她。穿着一件滚有金丝花边的墨绿锦缎洋装,头上戴着缀有蕾丝的同款软帽,像极了橱窗里精致美丽的洋娃娃。那父亲的目光和蔼,溺爱似地对她微微一笑,然后才温柔将女孩抱起来,一起坐上等待在店门口的箱型马车。

等到马车答答扬尘而去,我才慕然回过神来。不知道为什么?胸口竟像是有块大石头压在上面一样,感觉又痛又闷,鼻头也开始发酸。像从前一样,我立刻压下这种让我感到心痛莫名的软弱感受,然后转身快步离开。

…我要坚强,我一定要坚强,不能胡思乱想,我必须要懂事一点,因为我已经长大了,而且我还要照顾妈妈!

我们一群人,说说笑笑,一边唱歌、一边聊天,沿着河岸一起走回营地。告别其它同伴,我提着购物篮,哼着轻快歌曲走回我与母亲居住的帐棚屋。

虽然是帐棚屋,但地基仍然以木头架起平台,搭上简易坚固的木头支架,再覆盖上好几层帆布帐棚,屋里也有一个以石砖砌成的有烟囱的壁炉。严格说起来,住在里面其实与普通房屋一样温暖舒适,没什么差别。

突然间,我听见屋里传来玻璃碎裂声,一定是母亲喝酒喝得神智不清,又打破酒瓶了。我赶紧冲到门口,正准备踏上门前的木头台阶时,却被忽然开启的大门惊得停下脚步。

门后出现一位鼻子很长、蓄着两撇小胡子、西装笔挺的加吉欧年轻男子,看他苍白的脸色及细瘦身材,就知道一定是那种住在城里,从事整天坐在办公室里类似记帐员、公证人或律师助理工作的白领阶级。

他的眉头聚拢,无声地叹了口气。一见到站在门口的我,立刻收起脸上的凝重表情,稍稍打量我之后,才伸手轻触黑色高礼帽的帽沿,微微向我颔首,然后跨步离开。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加吉欧人来到我们的营地,而且还是来拜访妈妈,真是奇怪了?

匆匆进门,就见到妈妈颓然坐在地上,颤抖着握住酒瓶的双手,对着瓶口猛灌了好几口伏特加。

「妈!」我冲到她旁边,抢过她手中的瓶子,「玛西婆婆说过妳不能够再喝这种烈酒了!」

母亲神情涣散,眼眶充满泪水,像没了魂似的空洞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拿起搁在膝盖上----深色木头边框被她摸了几千、几万次而有些发白----的父亲的肖像画,一边轻抚画中那有着一头灿烂金发、笑容温文儒雅的年轻男子的脸孔,一边不住地流泪。

「他不会来了,他不会来了,他不会来了…」母亲喃喃自语,边哭边说。

「妈,妈,」我蹲在她旁边,轻抚她发颤的背,「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刚才那位先生来做什么?他来找妳有什么事吗?」

母亲没有理会我的问题,仍旧低着头直盯着父亲的肖像,然后突然紧抱住那张画像在胸口,开始低声啜泣起来,不一会儿,就转成悲戚的哀嚎。

「他说过了,说他一定会回来,他跟我保证过,他…,噢…」

我轻拍母亲的背脊,安抚她激动的情绪,「没关系,妈妈,没关系!」说着,说着,我自己也不禁开始哭了起来,「他不来也没有关系,妳还有我啊,妳有我就可以了,我会好好照顾妳,赚很多很多钱让妳过好日子,…埃达嬷嬷说我明年就可以开始用水晶球替人算命了,我可以开始赚钱了,妳也就不用那么辛苦了。而且…,而且,我们下个月不就要拔队出发去巴黎了吗?那里的人更多,我一定能够赚更多的钱,我们…」

「不、不、不!」母亲用力摇头,嘶哑地喊:「我不要去巴黎,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妈妈,」我终于忍不住大声地喊,语气愤慨,「不要再想那个人了,不要再想他了,把他忘了,他不会来找我们,也不会来接我们回去的。我们都不要再想他了,我们去巴黎重新开始…」

「他…他…真的不会回来了,他不会回来了!」母亲喘着气,像快要不能呼吸那般痛苦,哀伤地抓住我的手,声音抽噎,「妳爸…他…他死了…,他死了,死了…」

我震惊地楞了好半响,然后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亟欲翻搅而起的….那种包括失望、生气、受伤,我也说不上来的五味杂陈的强烈感受。

我不要难过,我才不会为了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的死亡而难过!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这么不知不觉从我眼角滑落。

「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吸着鼻子,故意以冰冷语气地对母亲说,「他那么无情无义,不管我们。他死了就死了,反正他是死是活,都与我们无关。妈妈,我们还是可以…」

「不、不、不!」母亲紧紧抓住我的臂膀,「罗莎蓓儿,别这么说妳爸爸,他…他答应过我,他跟我保证过,说他一定会回来接我们两个人的!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喔…他说过,他说过他一定会回来…,我们要等他,我们一定要待在这里等他…」

母亲又低头将肖像揽在胸前,下巴紧贴着画框,开始轻声啜泣起来。这几年她开始酗酒,经常喝得烂醉,而且开始产生神智不清,分不出到底是现在还是过去的恍惚状况了。

我知道不能让母亲喝这么多酒。可是看到她这么痛苦,不喝酒的时候,她总是时常抬头望着屋外,痴痴等待父亲有一天会出现在小径的另一头,那是一种多么悲哀、无奈又绝望的痛苦心情啊。所以,有的时候,我实在不忍心阻止母亲喝酒,至少当她喝醉了的时候,她就不会再暗自伤心流泪,想念着父亲:而且还会露出孩童般的天真笑容,拉着我一起跳舞,乖乖让我帮她梳头、换衣服,哄她上床睡觉。

这晚,我仍旧像往常一样,哄着母亲上床休息。突闻父亲死讯的这个打击对她来说实在太过强烈了,终于将支撑母亲活下去的最后一点点意志力压垮,使她长年气喘、咳嗽不止的老毛病又更加严重。我几乎一夜未曾阖眼,待在床榻边照顾她。

母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接下来的日子,她几乎都躺在床上,虚弱得下不了床。她发了一次高烧,昏睡了好几天,好不容易烧退了,醒来后却不太吃东西,大部分的时间只是静静地躺着流泪。

所幸族里的人都很照顾我们,他们轮流来探望母亲,也带水果、食物及药草来给我们。玛西婆婆也来了好几次,帮母亲看病。埃达嬷嬷也来过一、两回,坐在床边开导、安慰母亲。

「罗莎蓓儿,辛苦妳了。」埃达嬷嬷离开前会拍拍我的背,慈祥地鼓励我,「好好照顾妳母亲,她实在是辛苦太久了,唉,妳自己也要坚强啊,以后妳母亲就只能靠妳了。有什么问题,千万不要自己闷着,随时来找我,知道吗?」

我噙着泪水点点头,谢谢这位满头白发,身材娇小但却拥有宽大心胸、悲天悯人情怀又极具正义感的女族长。

要不是埃达嬷嬷当年破例收留几乎已经病得奄奄一息、昏迷在路边的母亲,照顾她,让她恢复健康,顺利生下我。或许我与母亲早就已经不在人世间了吧?

母亲当年瞒着她的父母和族人,与父亲未婚怀孕。更严重的是,父亲竟然还是一个异族人。这对于她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外祖父、外祖母)是极为耻辱且不可原谅的重大罪行。原本依族里规定,外祖父可以杀了我母亲,以惩罚她与外族通奸的不贞行为。不过,最后在外祖母求情,以及在族里长老们的决议之下,母亲被永远逐出家族,不准再与族人有任何联系及接触。通常这样的女子,将永远被流放于整个吉普赛族群之外,没有任何一个族群会再接纳她成为一份子。

埃达嬷嬷非常了解母亲的状况,也愿意体谅她的痴心与傻气。她用了一个权宜变通的说法,说服族里长老同意让母亲与我留下来。她说:「阿妮斯特与她的孩子只是暂时与我们一起生活,不久之后,她的丈夫会来带她们母女回去。这段期间,我们并不是接受她成为我们的一份子,我们只是让她跟着我们一起生活而已,这样并不算破坏我们罗姆人各族之间的盟约。」

总之,车队里的人并没有把我和母亲当成外人,一直对我们非常友爱、关怀。但是,我也从来没见过我的外祖父、母或其它亲戚,听说他们那一族后来过海迁移到英格兰去了。

等到母亲的病稍有些起色之后,我才敢离开家里出门。母亲原本每星期会到市集里摆摊,以水晶球替人算命,赚取生活费。这几年,她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很少去市集摆摊了;所以我会去亚当叔叔家拿些编篮子的活回家做,贴补家用。这几天为了照顾母亲,我几乎足不出户,可是我们的生活费快要用完了,虽然族人们不会吝啬帮助我们,可是我还是不想麻烦大家太多。

于是这天中午过后,趁母亲午睡时,我打算再去亚当叔叔那里拿些柳枝回来编制篮子,再绕到玛西婆婆家,拿她特地为母亲调配的药水。

一回到家,母亲似乎还躺在床上睡得很熟,我走到床边,想要帮她把棉被盖好。靠近之后,我却猛然倒抽了一口凉气。母亲的脸上血色尽失,身体也已经变得僵硬、冰冷…

床边地板上,掉落了一只空了的小玻璃瓶,瓶中还残留了几滴艳红色的药水!

「妈…妈….」我颤抖地小声喊着,轻轻摇了摇看似熟睡的母亲。

母亲的双眼紧闭,表情安详,可是眼角及嘴边却缓缓流倘出一丝怵目惊心的血痕。

我一直担心、一直害怕,一直想要极力阻止、预防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母亲,趁我不在的时候,服毒自杀了!

我不晓得那几天,我是怎么度过的。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心里像被整个淘空了一样,失去所有的知觉、感受,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幸好车队里的叔叔、伯伯和阿姨、大婶们都来帮忙料理母亲的后事,亨丽叶塔、柔伊和几个大姊姊也都轮流过来陪我,安慰我。

我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从今以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得一个人孤孤单单继续活下去。一直以来,我所做、所思、所想的每件事都只是为了如何让妈妈更高兴、更舒适,不要再那么悲伤而已;而如今,妈妈不在了,那我要做什么?要为了什么而努力呢?为了什么而活呢?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葬礼之后,我像木头人一样跟大家一起吃、喝、说话,一起走到河边洗衣服,到市集里帮忙摆摊、卖东西。然后在独自一人走回空洞冷清的家里,裹着棉被、躺在床上蒙头就睡。我不让自己有机会去想任何事情,只是假装自己已经从这个世界抽离,没有感情,也不会悲伤,更没有任何想法。我所要关心的只是如何让这具躯壳继续活下去,保持呼吸,然后平静地过日子。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他其的,我都不要多想。

拔营的日子在即,我也跟大家一样,开始整理、打包行李,准备离开这个停留了两年的营地,往下一个目的地-----巴黎-----出发。

车队离开的前几日,上次来找母亲的那位长鼻子年轻男子又再度来访。这次他还带了其它两个人同行,一个是衣着考究、神情威严的中年绅士;另一位则是一身黑色绒布洋装,面貌严肃、身材纤瘦高挑,深褐色头发梳成一丝不苟的包头挽在后脑的中年妇女。

我从市集回到家时,发现他们三人站在家门口等我。

「午安,冯.克劳思小姐。」那位长鼻子、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率先向我颔首,态度恭敬有礼,「容我向您自我介绍…,」他告诉我他是在布鲁塞尔市某开业公证人的助理。

「午安,」我礼貌地点点头,「布朗先生,您恐怕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冯.克劳思小姐,我的姓是欧里斯吉昂。」

欧里斯吉昂是承袭自母亲的姓氏,据说因为我们的祖先在埃及拯救法老有功而被赐予的尊贵姓氏,意思是:天神欧西里斯所眷顾的人。

「不好意思,」在一旁的中年绅士插话道,「女士,请问您的母亲是阿妮斯特.欧里西斯吉昂吗?」他的身材中等,眼神精练,国字脸上顶着一头灰发,方正的五官显示他应该是一个诚实正直的人吧。

「是的。」我点头回应。

「我们可以见她吗?」灰发中年绅士又问,「请问她现在是否在家?」

「她…已经在两个星期前去世了。」

「很抱歉,我很遗憾。」灰发中年绅士沉默了几秒,对我点头致意,神情肃穆。

然后他开始向我解释,说他是代表我的父亲---席铎.鲁卡斯.冯.克劳思伯爵---执行遗嘱内容的律师,目前在法兰克福开业。他表示父亲于去世前所立的遗嘱,内容为正式收养并承认我是他合法的婚生子女,也是唯一的财产继承人。我将继承他个人所持有的全部土地、股票、债券、现金及珠宝等遗产;并指定他的弟弟,也就是继承爵位及庄园的现任冯.克劳思伯爵为我的监护人,直到我成年或结婚为止。而同行的另外一位严肃女士就是来自伯爵府邸的女管家,她代表伯爵前来接我回家团聚。

听他说完,我怔住了好半响。

我从未听母亲提过,父亲是一位德意志贵族。我只知道他们两人是在父亲就读海德堡大学时认识,然后私订终身。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一个来自中产阶级的富有家庭而已,没想到他竟然是一个加吉欧贵族…

难道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对母亲负责,所以才一直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

在骄傲与自尊心的驱使之下,我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怒火。

「很抱歉,先生。」我平板地表示,「我想您可能找错人了,我并没有一位叫做什么冯.克劳思伯爵的父亲,我只有母亲,而她已经去世了。我是一个罗姆人,不会有一个加吉欧人的贵族父亲。我恐怕没有办法继承那些不属于我的财产,您请回吧,慢走。」

「小姐,」他以肃然的语气严正申明。「您可能不知道妳在拒绝一笔什么样的财富和地位。」

「先生,」我看着他,语意坚定,「我只知道,我没有父亲,更不要这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留给我的任何东西!」

「小姐…」灰发中年绅士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站在一旁的那位严肃女管家阻止,她低声对他说了几句话,灰发绅士点点头。

女管家说完话后,转头盯着我,对我露出浅浅一笑,原本锐利的眼神也显得温柔许多。

「好吧,小姐。」灰发绅士加重语气对我说:「请妳好好慎重考虑,我们明天同一个时间再过来,希望到时候您已经做出不会导致自己后悔莫及的理性决定。」

他们离开后,我立刻转身来跑到埃达嬷嬷的屋子,告诉她这整件事情,寻求她智慧的建言与忠告。

「埃达嬷嬷,您说我应该怎么办?」我坐在嬷嬷屋子里温暖壁炉边的软垫上,喝着嬷嬷泡给我的安神药草茶,装在陶杯里的茶正腾着热气。

嬷嬷坐在我面前的天鹅绒扶手椅,岁月的痕迹使得墨绿色的绒布椅套已经开始褪色、泛白。对我而言,坐在上面的埃达嬷嬷就像是坐在神圣宝座上的圣母玛丽亚一样,庄严、沈静,充满慈爱的光辉。

「罗莎蓓儿,妳自己是怎么想的呢?妳想去吗?」嬷嬷的和蔼笑容让我起伏不定的心情平静了许多。

「…我也不知道。」

「妳母亲一直在等的不就是这个么?」

「可是那个人等到他自己都已经死了,才要接我们回去,这样又有什么意义?一点诚意都没有。」我气恼又难过地表示,「那不是妈妈想要的,妈妈想要的只是跟再次他团聚,在跟他见面。而现在妈妈都已经不在了,我一个人回去又有什么意义?」

想到妈妈,我的眼眶不禁又开始红了起来,我吸口气,强忍住即将涌出的泪水。…我不能哭,我绝对不能哭,我知道只要自己开始哭了,我就再也坚强不下去了。

「罗莎蓓儿,」嬷嬷温柔看着我,用安抚的语气说:「亲爱的孩子啊,虽然你父亲一直等到他去世之后才来找妳们。可是,那其实也代表他心里一直念着妳们,他一直没有忘记妳母亲还有妳,不是吗?不然,他也不会留下那样的遗嘱,要接妳们回去,还把他的财产都留给妳。」

我蹙起眉头,不想面对嬷嬷说的事实。我必须一直恨他,一直恨他,那样…我才能够让自己不会…太过悲伤。

「如果他早一点来找我们的话,妈妈也就不会想不开自杀了啊!」我辩驳地说:「他…他…并不是真心要接我们回去的。他是个懦弱、自私、不敢面对现实的人,他要等到自己死了之后,才敢面对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才敢兑现自己对妈妈许下的承诺。这些事情,他为什么不敢在他活着的时候做呢?非要等到他死了,才留下遗嘱,委托别人帮实现他曾经信誓旦旦的诺言?」

「可是,最终他还是实现了对妳母亲的承诺了,不是吗?」嬷嬷的语气轻柔、和缓,带着能够抚慰我心中忿忿不平的安定力量。「罗莎蓓儿,当我们不是那个当事人,我们不能够了解他的生长环境、性格养成或人生际遇对他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我们也无法得知那个人内心面对的痛苦煎熬;更不了解他的想法、他考虑的层面以及他面临的挑战或苦衷,我们如何能够确信自己对他人的论断或批判是正确无误的呢?我们如何能够理直气壮责怪他人,而不为自己的妄下断言而深自反省呢?」

我缓缓点头,了解嬷嬷的意思。这也是她一直告诉我们的「我们不要论断人,才不会被论断。」

我知道这个道理,可是…

「不管你父亲曾经有过什么样的想法或苦衷,这些也都已经过去了,逝者已矣。重要的是,他这生只娶了妳母亲一人,虽然他们两人是秘密结婚,可是他也没有背叛对妳母亲的结婚誓词,另娶他人,不是吗?」

我点点头。

「况且,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妳们,我想他这几年内心也一定很不好过,他一定也很想接妳们母女回去团聚,只是还没来得及实现这个心愿,就已经溘然而逝了,妳无法否定这个可能性,对吧?」

我沉默不语,不敢确定那个人真的会这么想。

「罗莎蓓儿啊,」埃达嬷嬷停顿片刻,才又语重心长告诉我:「要恨一个人很容易,要爱一个人却很困难。我们都以为只要心中有恨,自己就不会受到伤害;殊不知我们因为自己心中的恨而伤害自己更深。」她温和地微微一笑,「所以,千万不要轻易地去恨一个人,虽然说爱很困难,原谅也不是那么容易说到就能做到;但是,为了我们自己内心的平安,我们一定要试着去原谅人,找出爱他的方法和理由,好吗?不要让妳自己受苦,也不要做出冲动的决定而让自己后悔。」

「…那我应该怎么办才好?」在心里思索了许久,我才低声问。

「今天晚上,好好回去想一想,妳会知道该怎么做。」嬷嬷露出慈祥笑容,没有给我明确答案。「不管妳最后的决定是什么?我还有所有的族人都会百分之百支持妳,因为这是妳自己的人生,妳一定会为自己做出最好的决定。而最好的决定,不是保证妳一定能够从此幸福快乐、无忧无虑,或者走上成功的康庄大道;而是妳会选择这条路,必定是因为这当中有妳必须学习的事物,并且能够让妳获得最多、最宝贵的人生经验和智慧,不管是顺境抑或是逆境,那当中都一定有神送给妳而由天使稍来的礼物。」

我不知道最终天使会不会送来礼物给我,我只知道自从母亲死后,上帝一定是早就把我忘记了…

隔天下午,灰发绅士及严肃的女管家再度出现在门口。

我请他们两人进屋,三人围坐在我与母亲平日吃饭的小餐桌,泡了母亲最喜欢的洋柑橘茶请他们喝。

「冯.克劳思伯爵小姐,」灰胡子绅士喝了口茶,然后说:「我们就直接切入正题,请告诉我们您最后的决定吧。」

「先生,在我决定之前,能不能先请教您两件事?」我礼貌地问。

「当然,您请说。」

「请问,我父亲的遗嘱里,是否也包括接我母亲一同回到克劳思庄园?」

「是的,没错。」灰胡子绅士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信纸,放在我面前的桌上,「这是妳父亲的遗嘱,妳可以自己亲自过目。」

「谢谢,由您口中得到证实就可以了。」

「另外,」我又问:「请问他确定有提及我母亲是他的合法妻子,承认他们两人有正式婚约吗?」

他神情严肃点点头,肯定地说:「没错,妳父亲在立遗嘱时,也是这样亲口告诉我的,他说他与妳的母亲在海德堡的一所教堂在牧师的见证下缔结婚约,妳母亲是他唯一的合法妻子。」

「谢谢您!」我感激地说,语气有些哽咽,「您告诉的我这些事,对我有非常重大的意义。」

等到我的情绪平复了之后,他才郑重地说:「那么,您的决定是…」

「是的,」我平静表示,「我愿意遵照我父亲的遗愿,回到克劳思庄园。」

「太好了!」他赞许地对我点点头,「冯.克劳思伯爵小姐,这是个非常明智的决定。」

接下来,他拿了好几份文件让我签名,我停顿了一下,然后不假思索在文件上签下我今后的全名:罗莎蓓儿.欧里斯吉昂.冯.克劳思。

妈妈,我们要回去了,我们终于要回去您心心念念的那个家了…。可是,那里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还能算是一个『家』吗?

就这样,在这短短两个星期之内,我失去了-----从小疼爱我、与我相依为命-----我最爱的母亲;也失去了那位只能算是陌生人的父亲,并且做出了对我的人生即将产生莫大转折影响的重大决定!

不知道这样的选择是对?还是错?

然而,在我还来不及仔细思忖之下,我已经跟着从伯爵府邸派来的严肃女管家坐上马车,离开我熟悉又亲爱的罗姆族人,踏上那不知会将我带往何方、前途一片茫茫的未知旅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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