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卷一、月光稀，是谁捣寒衣。<1>（1 / 1）
我是凝央，母后为我取的表字。
连父王都早不记得的名字。我存在于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的生长，寒衣苑四面林荫遮蔽，母后尚在世时移栽的常绿阔叶树一排排的都挡住了所有阳光，连同父王的关爱和作为父亲应有的照顾。旁人只道是我性喜温凉，我的肤色苍白如纸，这么多年习惯如常。父王终日记挂的只是四皇弟，薇贵妃的儿子。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我是倾夜长公主，已故王后的独生女儿，那个从来只在王族重大祭礼之时才会出现的，似乎可有可无，却执掌凤印统领后宫的女子。
母后是个忧伤的女子，平日里不常见她笑，即便父王也难得一见她笑容。母后笑起来有多好看，还是从前父王带我去他寝宫看母后的画像才知道的。
“阿凝，你和浅容很像，但你比她温和。或者是因为你还是个孩子。”四王叔是全王族当中我最喜欢的一个，他常常会带着温存的笑，习惯性的柔软语调。有很多耐心，教我很多事情。两相比较之下对四王叔的回忆远甚于父王。他常来寒衣苑找我。我还记得，他称呼母亲不是称“王后”，而是直呼其名，浅容，两个字带了隐隐的哀切。
八岁时四王叔出征讨伐狄国，出征前一夜在寒衣苑门口长立。母后任由他站着，自取了樊宋赠的墨细细磨开，羊毫玉雕的笔在折扇上题一行小楷。我在旁看着，竟不知原来母后的字迹竟有如此秀致。
“凝央，”母亲沙哑着嗓子唤我，听不出悲喜的声音，“把这把折扇捧去给你四叔，他明日便要离开了，送他讨个彩头罢。”
我听话地捧了扇子送去门口，四王叔看着两行墨迹未干的字迹，闭上了眼。
——寒衣捣，天涯海角怎知君冷暖？
“雪花飞，魂归未有期，今夜关山雪满北风急。”母后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后，声音凄然。我回过身去，淡雪青色的宫装更衬得她清减不少，唇边头一遭有笑意浅薄，似冷笑，又似苦笑。那笑容之下藏着的，我知道是一颗真心。
“千里迢迢兮心相惜。浅容，我知道你最终还是肯出来见我。”四王叔睁开眼，笑意辗转成一声轻叹，落在静夜里边，无迹可寻。
“君每出征，浅容必题《寒衣调》相赠。折扇以桃木为骨，子褰，不知它们你是否还收着？”
“共是一十七把，除一把叫阿凝讨了去，一十六把皆放在书房。算上如今手上的，皆是安好。”四王叔低头看着折扇，眼里有我读不懂的情愫。淡笑着转身欲离。
“子褰。”母后欲言又止。
“怎么了？”他回头。
“早点回来。”那是我唯一一次听到生性冷漠的母亲用如甚温柔的声音说话。敛下眉，宛然年少。
“我知道。”四王叔笑，蹲下身来摸我的头，“阿凝乖，这段时间要照顾好你的母后。”
“四叔，母后都是大人。阿凝还是小孩子。母后怎么会像阿凝一样需要人照顾呢？”
“你母后哪里像大人呀，她至多算大孩子。”月光照射在四叔的铠甲上，透出微凛的忧思。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边地将士不归，至天寒，有思者集边声为乐，甚哀，是故名《寒衣调》，聊表念想。
古来征战，却是几人回？
天涯路，魂兮思故里。
四王叔走后母后便一病不起，太医束手无策，父王则一次也没有来看过她。不久她便溘然长逝。我日日拦着他们不将母后收殓，只在等着四王叔回来。母后的丧礼何其风光，我扶了棺椁泪眼朦胧间被一只手抓得紧紧的，修长粗糙的手指上尚有一道温热的血痕。他从千里之外的边地赶回来，连行装都来不及换。他说：“你告诉我这一切不是真的！”声音慌乱得让我都害怕。
我的手指逐渐麻木，可是不疼，和心里的疼比，这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母后是宫廷斗争的牺牲品。虽然她并不是很乐意坐在王后这个位置上，她终究还是六宫之主，她的位置还是被人所觊觎。如若我知道四叔离开代表着她会丧失保护，当初一定不要让他走，也不至于让旁人钻了空子。待我多年后想得通透之时，整个宫廷里已是一片血雨腥风。
四叔拉了我冲进议事殿，一身戎装举剑指向父王的颈项：“难道你忘记你说过什么了么？阿凝还这么小，你要让浅容如何放得下心！”一样东西自他袖中落出，我跑去拾起，却是一把染了血的折扇。血迹染在素色的扇面上，暗红色，花一般冶艳。
父王命人捧了凤印给我：“倾夜，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学会自己保护自己。”他叫我倾夜，因为他根本记不起我叫什么，只记得我的封号——是，我的封号，倾夜长公主，那是我的姑母，曾经的大长公主所给予的。
“王兄还真是慷慨。”四叔声音嘲讽，透出森然的冷漠。
“四王叔，我们走吧，我们走吧。”我一手抱着扇子和玉印扯他的甲胄。
回到寒衣苑我换了一件玄色衣裳，袖口缀了红色梅花。四叔看着我，良久不能言。
“我一直觉得你和浅容有一些不同，如今看来，却是别无二致。”母后在世时颇喜单色，宽摆大袖的长袍衬托出纤细的腰肢，素颜也可以丽得惊人。
“眼神变了，人就变了。”像是衔拾到某句话，我脱口而出。
“阿凝，以后四叔会保护你的。你不要怕。”
“四叔，母后是去了另一个世界么？”那是虽小，却也大约明白了“死”这个字有何含义，母后离开我，就再也不会回来。
他们说人死了之后赴黄泉冥界，轮回，轮回又轮回，饮了一碗孟婆汤，前尘往事，统统都忘了干净。
“是。”他的手颓然垂下。自小他在我面前永远是容光焕发英姿勃勃，我看着他两行清泪滑落，伸出手去替他擦。
“四叔，母后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阿凝是女孩子都没有哭，四叔也不可以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