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倾世(1 / 1)
我是妫婳。
已故孝慈皇后,那个曾名动五国,有着绝世风华的女子,是我的母后。
当朝右相宁非,那个位高权重,堪称我瑶国朝野中流之砥的权者,是我的舅父。
瑶国国主妫嘉,那个上承天喻,下荫万民,尊崇无边,贵为九五的帝王,是我的父皇。
我是父皇最为怜爱的敏仪公主。在我出生之日,父皇便枉顾众人的劝阻,僭破祖制,取“敏慧冲达,有凤来仪”之意,封我为敏仪公主。
满月之日,父皇更是大赦天下,免税三月,普天同庆,万民咸乐。
由是,百姓心中感念,纷纷奔走相告,天家得此一女,实乃黎民之幸。
京都内外,寺院庙宇,尽皆香火鼎盛,虔客如流。百姓诚祷:保瑶国上下风调雨顺,百姓安乐;佑敏仪公主荣华和顺,富贵安然。
民间如是,宫中亦然。
后宫妃嫔,众臣女眷,莫不涌至母后所居的含章殿,声声恭贺,句句庆奉。
那些宫娥婢女,太监常侍,整日地把一些琳琅满目的御赐贡品从父皇的宣和殿搬往母后的含章殿。
连绵不断,络绎不绝。
当然,这些都是向姑姑闲来无事告诉我的。向姑姑是母后的家生女婢,自小便服侍母后,是母后极为亲近的人。我平日最爱缠着向姑姑给我讲母后生前的日常琐事,以此在心中描绘那个传奇女子的依稀侧影。
是的,母后是传奇。向姑姑说。
向姑姑说母后自入宫之日起,便是占尽父皇之爱,宠冠六宫。母后不仅有着倾国倾城的天人之姿,更兼才艺绝伦,诗书礼义,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无一不精。一支曼妙灵动的折旋舞,更是声彻四海,五国皆叹。回眸一笑,直醉得半个金陵城。
可惜了红颜薄命。
向姑姑说母后自生下我之后,身体便日渐虚弱,一日不如一日。父皇寻遍天下名医,广罗世间珍惜药草,日夜守候母后于榻前。
终是药石无灵,回天乏术。
母后在诞下我三个月后,玉殒香消,凄然长逝。
母后离去,父皇不胜悲痛。从未荒废过一日朝政的父皇,竟下令辍朝七日,以悼先皇后。瑶国上下,一片缟素。
那时的我,尚在襁褓之中。还不晓得血脉至亲之人已永远离我而去,不懂得父皇的悲伤,不明白那彻夜长鸣的哀钟何以直催得人肺腑生疼。
自母后仙去,父皇便一直未立新后。虽说后宫不可无主掌事,奈何父皇心意已决。不顾众臣的劝谏,不理妃嫔有意无意的试探,肆然一意而为之。所以拖延至今,已是后位虚悬十五载。
而我,便是瑶国皇室唯一的一个嫡亲血脉。
皇家子女,贵胄难匹,尊贵异常。但若是没了母亲的庇护,也是极难在这高墙深院中平安顺遂的生活下去。我却不然。自母后逝去,我便由太后亲自抚养。那些后宫妃嫔,皇子公主,直至太子哥哥,都未敢小觑于我。他们或是畏于父皇对我的宠爱,或是怜我从小就缺于母亲的守护,从来对我,都是温言相待,奉迎于心。
于是皇宫禁苑,京都金陵,及至整个瑶国,都知道他们的皇上有一个心尖儿上的人,视若珍宝,当真是掌上明珠。
只是,这如珠似宝的人,却是白璧有瑕,难臻致美。
因为,我是个痴儿。
瑶国敏仪公主妫婳,自小聪慧异常,灵敏乖巧,帝深爱之。未至豆蔻,已是颖之藻仪,淑逸娴华。顾盼之间,丰神秀韵,隐有先皇后之姿。由是,帝爱之甚笃。
只是祸福不预,天意难测。
乾宁十一年,已然十岁的敏仪公主在太液池边玩耍,不慎落入水中,救出后昏迷数日方醒。帝震怒,尽诛公主近身随侍数十人,由此而牵连贬谪之人甚众。
而公主敏仪,却是自醒转之后,变得痴傻呆滞,再不复从前的机敏。
帝大怆,着太医近侍悉心调养,却是收效甚微。
自此,那个受尽万千宠爱的皇家公主,尊贵依旧,圣宠依旧,明眸丽影,皆是依旧,却分明,不是从前了。
于是,人们每每提到我便会扼腕叹息,可怜了绝世姿容的一个妙人儿。
只是,他们不知,这只是父皇的一个计。
什么痴傻愚笨,什么牵连贬谪,皆是子虚乌有,是父皇故意为之。那些坊间流传,公主成痴一事,只是父皇想要他们知道罢了。
父皇说,生在帝王之家,虽是尊贵荣耀异于常人,却也有许多无可奈何之事。比如树大招风,比如月满则亏。比如,和亲。
父皇说他虽懂得盛极则衰的道理,却无法不宠溺于我,无法不将我捧在手中尽心呵护。
于是便出此一策,保我万全。
而我,聪慧敏达的声名不再,只能敛尽机巧,扮愚装拙。
至此,除却瑶国皇室,天下皆知,公主敏仪,瑶帝至宝,不过是个痴儿。
这便是我——妫婳。
父皇唤我,婳儿。
父皇说:“婳儿,昨日潮州进贡的那批新巧物什,你可喜欢?”
父皇说:“婳儿,今早御膳房上的那道烟柳翡翠羹,可还爽口?”
父皇说:“婳儿,朕竟不觉朕的敏仪公主已经出落的楚楚如是,当真是靥笑流彩,莲影含香。饶是那九天仙女下凡尘,怕也要自惭弗如了!”
“婳儿,朕命善制司特为你裁制的芙醉流云裳,现如今可是风靡整个金陵城。深得命妇千金,众家女眷的青睐。只是她们哪里及得上婳儿你万分之一的神采!”
“婳儿,昕贵嫔的美人犬竟欲咬伤于你,那小畜生朕已命人乱棍打死。婳儿放心,父皇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婳儿,婳儿,婳儿……
“婳儿,明日便是大夏晋阳王入宫朝觐的日子,可要随父皇去瞧个热闹?”
“不要!晋阳王有什么好瞧的?再说婳儿去了,也只得隐于堂后,隔着重重的帷幕,便是有什么热闹,也是瞧不真切的。”我皱眉瞅着父皇,大摇其头。
“婳儿有所不知,这晋阳王可是盛名已久的美男子,放眼整个大夏,除了他的皇兄,便是属他最具风华。”父皇笑,眼神颇有玩味,“现在想来,朕的婳儿,可是再过几日,就要行及笄之礼了……”
“父皇!”我羞急,侧首低眉,再不看父皇一眼。
女子年十五,便要将头发盘起,用笄贯之,喻已长大成人,谓之及笄。
普通人家的及笄之礼,只是母亲将女儿的头发盘起,宴请四邻即可。可是天家的女儿,这十五岁及笄之礼,却是隆重异常,繁琐无比的。去年阿姊的及笄之礼,我是亲眼所见。
淑平公主妫姮,为吕贵妃所出,是太子一母同胞的妹妹。在父皇的众多儿女中,若说有谁是与我真正亲厚的,那便是公主妫姮。
我偏爱循着平常百姓家的规矩,唤她,阿姊。
阿姊是许了人家的。她要下嫁的人,正是我的大表兄,京城名少,宁歌。
宁歌经纶满腹,少有才名。出身于瑶国第一世家——宁家,高贵优雅,举止有度。待人接物谦逊有礼,尔雅温煦。深得父皇和太后的喜爱。
是以阿姊十三岁时,吕贵妃便向父皇请旨,将宁歌招为驸马。
才子佳人,一时也传为佳话。
只是宁家大哥自小体质偏弱,去年更是一病不起,缠绵病榻良久,病情时好时坏。父皇下旨,待得宁歌病情好转之时再行迎娶淑平公主。所以阿姊得以长留宫中,时常陪伴于我。
十日之后,及笄之礼一过,我也便是成人了。便和阿姊一样,可以行婚配之仪。只是,四海纵阔,天下虽大,我的良人,却在哪里?
不自觉间,眼前竟又浮起那斜飞的眉,溢笑的眼,和那洒然上扬的嘴角。那薄削紧抿的唇,也会如父皇般,却有别于父皇的慈爱敦厚,掺了无尽的深情与眷恋,痴痴地唤我,婳儿……
“哎呦!”额头猛的一痛,我骤然回神,又被敲了。抬眼看去,见父皇手拈真丝云锦折扇,坐于春凳之上,正挑眉含笑睨着我。“又在神游太虚。想是听了父皇说那晋阳王是何等的凤表龙姿,风流倜傥,现在正暗自后悔刚才回绝的过早了吧!”
我狡黠一笑,自身后搂过父皇的脖颈,“那晋阳王有什么了不起?婳儿才不稀罕!若论美男子,依婳儿来看,凭他什么晋阳还是晋阴,都不及父皇来得英明神武,卓尔不凡!”
父皇仰天大笑,于凳上立起,怜爱地抚过我的头顶,“不愧是朕的婳儿!这般伶俐乖觉,也不知往后怎样的男儿才能配得上朕的宝贝!”
“婳儿不要嫁人。婳儿要陪着父皇,永远都不和父皇分开……”我拽着父皇的衣袖撒娇,笑靥如花。
此时游丝飘软,日光如媚。东风意懒,惹了无尽的芳香馥郁,满室生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