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9 杜鹃啼血（1 / 1）
大茶会进行到最后环节，季乙换了一身玄青长袍，面无表情的出现在首席。他静静的端坐着，半垂着眼皮，看着面前三件经过层层筛选最后脱颖而出的名器茶具，一件是流光溢彩的满天星斗杯，一件是漆黑如墨的鬼火平肩冲，最后一件是江之魂。
贺兰斐有些诧异的看着季乙，大半天相隔，样子没多大改变，可是分明像换了一个人。
众人见他久久没有动作，也不说话，面面相觑，却又不敢议论。一个身穿黑色僧袍的和尚在这时候慢悠悠走了上去，放下一只茶碗，提起手里还在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铜茶壶，倒了一杯热茶，不卑不亢的递到季乙面前。
而山庄外，正进行着激烈的搏杀，武艺超群的武士和装备精良的将士，分成不同的阵营，杀红了眼。
和尚递来的茶碗，枇杷白的釉色，透着混沌又清晰的青色花纹，边沿缺了好几个细小的口子，醇厚的茶汤安静得像一整块琥珀，照见季乙沉黯的双眸，琥珀化开来，起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在这个世上，贫僧小心翼翼守着这个茶碗度过了一年又一年，可是世道艰难危险，无常变幻，总是让它一次又一次增加破损，所幸，它还能承载一碗热茶，能够带给人一丝暖意。”和尚合什，说完便静静退了下去。
季乙的手指动了动，默然端起那碗茶，喝了一大口，放下茶碗，目光穿透围墙，望向远方。
“真好……”贺兰斐仿佛自己喝到了那碗茶，眼睛亮亮的。
天下的名器，比不过那缺了细口的珍贵茶碗，如此风雅的细腻情意，如此温暖的珍惜之心。贺兰斐羡慕得两眼发直。
和众府的金秋大茶会最终圆满结局，不仅评出了国茶、贡茶，评出了三大名器，赤境从此有了代表茶文化精神的“茶宗”——报虚寺的慈法大师。
最重要的是，“静、简、和、暖”四字禅意作为思想潮流，开始在赤境传播，并深远的影响了后世的审美价值观。不仅是上流社会阶层和儒士争相推崇，也吸引了大批追崇的民间信徒，而这些人对和众府的敬仰远远超过王室。
——
季乙回到王宫辅政王殿，被告知有个剑客带着一匹巨狼抢走了叶瑗的“尸体”。十二星宿几乎个个重伤，浑身是血的跪在地上，摇摇晃晃支撑不稳，锦儿却不见踪影。
跟在季乙身后的楼雁归、楼红霜见季乙身子晃了一下，似乎要跌倒，忙伸手去扶，还没碰到他的衣袍，就见他已经僵直的大步迈进了王殿。季乙走了两步，猛的回头，看向远远相望的剑宗，目光穿透半暗的黄昏。
剑宗浑身泛起一层寒意，不错，是他暗中帮助渠日抢走了叶瑗的“尸体”，即使是“尸体”，也不能留在季乙身边！他不怕牺牲自己，现在这样的结果，不就是他想要的吗？他可能要为此丧命，但终究保住了季乙，保住了他的理想，不是吗？叶瑗，对不起，也许你不是曾经的花颜，但你还是必须死！
“少主，那个叶瑗……”是怎么回事？
楼红霜酸溜溜的开口，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她一直觉得叶瑗和季乙关系不同寻常，从发觉叶瑗是女子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如今叶瑗死了，季乙看似没什么大变化，但她发现他总是勾起笑的嘴角如今是凹陷的，像两个失落的漩涡黑洞。如果季乙的心在那个该死、事实上也真死了的女人身上，那她又算什么？多年的爱慕、落霞峰的欢情、腹中的孩子，这些都算什么？从见面到现在，季乙甚至连看都没看过她一眼！
不过此刻，季乙倒是非常认真的看着她了。
“你有孩子了？”
“……嗯。凤梧……”楼红霜难得有了小女人的羞涩，红着脸不敢看季乙，头一次当着他的面喊“凤梧”，犹豫而兴奋。
“我的？”季乙微微挑眉。
这叫什么话？委身于他，她还会跟别的男人苟且吗？除了他，还能是谁的孩子？楼红霜跺着脚、绞着衣袖，又窘又委屈，抬眸看向季乙，眼中泛起泪花。
季乙的表情像看到了什么笑话般，但是那笑话又一点儿也不好笑。楼红霜当然不可能编瞎话来糊弄他，她没那个心机，也没那个胆子，所以他才觉得哭笑不得、难以置信。莫非世上还有一个“季乙”？
“不是我的，我没碰过你。”季乙淡淡的宣布，口气不容置疑，不再看楼红霜。楼红霜的私事，让她自己去解决，他没心思帮她寻根究底。
楼红霜瞪大了眼睛，红艳艳的嘴唇有些失去血色。季乙不承认她？不承认孩子？难道是为了叶瑗？都已经死了不是吗？她求助的看向叔叔楼雁归。
“叔叔，凤梧他……”
“霜儿，你腹中的孩子到底是谁的？”楼雁归却这样问。他无法怀疑季乙的话，这种事，季乙说没有那就是没有，这一点他很了解。
“叔叔，连你也不相信霜儿？”楼红霜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初为人母的喜悦荡然无存，委屈和气恨将她的脸色揪扯成了扭曲的白纸。
楼雁归顿时糊涂了，侄女也不像是说谎的样子，这到底怎么回事？
季乙冷冷看着叔侄二人，他可没忘记，就是他们，害他功亏一篑，害叶瑗一命呜呼！杀他们很简单，但他不会这么做。他要他们通通为叶瑗的死，悔恨一辈子，折磨一辈子。
“楼叔叔，现在手头很多事情要忙，你们叔侄俩，是不是该收敛收敛？你们那些拿不上台面的私事，就不要在凤梧面前说了。”
听着季乙不咸不淡、口气温和、却恶毒之极的话，楼雁归愕然，心像被砸了一记闷锤。楼红霜泪眼红肿，闻言一阵气血攻心，呵了一声，晕倒在地。
季乙却勾起了嘴角，咬着一根拇指指甲，眼角瞥向屋外的剑宗，哼，像只流浪狗一般，到底有多“爱”他呢？把赌注都压在别人身上的懦夫！他说过，敢动叶瑗，他会血洗碧泉国！反正以后还有漫漫长的数十年，人生无趣，他有的是时间去折腾。
——
叶瑗的名字似乎从赤境消失了，连同云谪仙的十二影卫之一渠日和巨狼迦鬍，还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武士，锦儿。十二星宿一直在寻找他们，没有再回到季乙身边。
除了十二星宿，斩棘也在一刻不停的寻找。他的处境就非常艰难了，一边是繁杂的事务、高筑的债台，一边是魂牵梦萦的人下落不明。他不能相信叶瑗已经死了的传言，总觉得她还活着，不会扔下烂摊子弃他而去，不会忘记她曾经的那些豪言壮志。
云谪仙找过一次季乙，拿走了赤水剑，两个风华绝代的男人四目相对了很久。
云谪仙想保持平和出尘的心态，不去仇恨季乙，但是很难做到。他选的第一个王，可以说是季乙一手策划败坏的，第二个王都没来得及登位，就死在了季乙面前。赤境只要有季乙存在，有和众府存在，他这个谪仙的使命估计永远也顺利不了。
季乙同样仇恨云谪仙，如果不是他和那把该死的赤水剑，剑宗就不会追着杀叶瑗，自己和叶瑗也不会犹豫那么久才打开心结接受彼此，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却是注定了悲剧。罪魁祸首就是天帝、云谪仙！
随后的赤境，风云激荡，势力混战。季乙将津貒公、昌平公威逼上了造反之路，引诱他们将矛头直指斩棘。王裔出现了一个神秘的领袖，将互相猜疑的各族后裔联合在一起，心无旁骛的向季乙和斩棘同时发动攻击。金岭国的沙净王派西兰公扶持了和众府的王勤学家族，一心要击垮和众府，以免其影响力将来某一天会威胁到金岭国的王室和王裔。云谪仙也没闲着，剩下的十一个影卫一直在想方设法去杀季乙。
在一团混战中，赤境的王宫突然显得空虚无聊。再也没有人催着玄惞去管理政务，去发布他听都没听过的所谓圣旨，他有的是时间陪着成思君，歌舞升平。
自从张宫医被季乙杀死后，钟敏沉寂了一段日子，幸亏有何淳和黄栌作为左右手，她很快培植出新的羽翼。她终于知道要跟那些宫外的男人斗法，去针对津貒公，借手弄走成思君，这个想法有多么天真。要解决王宫内院的事，还是得用女人自己的办法！膳食药物神不知鬼不觉的变成魔爪，伸向了成思君。
这日，玄惞坐在秋千上晒太阳，成思君陪着一边说话。钟敏带着青鱼和白宫医笑吟吟走上前。
“陛下，大喜事呢。”
玄惞想起冷落敏妃多日，便招手让她同坐了，微笑着问什么喜事。
“白宫医找到了一部失传多年的古医籍，上面记载了一个方法，可以让陛下您的双目恢复光明。”
“哦？当真？”
这个消息实在太意外了，玄惞激动得跳了起来。对于像他这样一个喜欢享受、热爱生活的人来说，眼睛失明是多么痛苦的事情！事实上，谁失明了都不会好过。
“陛下，千真万确，若是从前，这个方子还行不通，如今有了成美人，可就万全无虞了！”
“怎么还关成美人的事情？”玄惞心里微微一紧。
“是这样的，陛下，微臣查到，若要双目恢复光明，可用决明疏络方为药，连服七日，药引则是成美人这样的天籁歌喉。只要陛下每次服药时，成美人歌唱不停，则药力必然催动，就算是多年的沉疴顽疾，也必定拔除。”
“噢，就是让思君唱歌陪着朕服药？这倒是新鲜又简单，是个好方子。”
玄惞放下心来，高兴之余，也没问成思君是否乐意。钟敏在一旁邀功请赏，玄惞便和她打趣起来，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
成思君茫然看着他们，尤其是看到玄惞扶着敏妃的腰开怀大笑的样子，心里竟然生出一丝酸溜溜的感觉。莫非多日朝夕相处，玄惞百般温柔，她的心渐渐从华音身上分了一些给玄惞？
可是敏妃明知她分走玄惞的恩宠，为何还把那样的功劳送到她面前？如果玄惞恢复视力，必然对她千恩万谢，眷宠更盛，敏妃她是傻了吗？还是大发善心？
等到成思君在第三天唱歌陪玄惞服药时，她才发觉不对劲。喉咙刺痛难忍，她不敢停歇，撑着把歌唱完了，结果拿手巾一擦嘴，竟然擦得一片血污。
她要不要把这个情况告诉玄惞呢？恢复视力，还是保护她的嗓子，玄惞会选什么？成思君想了一夜，总觉得玄惞不会为了她的歌喉而放弃恢复视力的大好机会，是啊，嗓子算什么？她也是真心想要玄惞能够重见光明的。
这么想着，她又坚持了两日，咳血和刺痛一次比一次加剧。到了第六日，因为疼痛，她下意识的放低了歌声，玄惞微微皱眉，并不知道他面前的美人每唱一个音符，嘴里就会吐出血星子，溅污了她胸前的衣襟。
“陛下，成美人唱歌有气无力，恐怕药效不够哇。”白宫医在一旁道。
“是啊，思君，今天你怎么了？”玄惞放下药碗，脸上有了点不悦。
呵，到底是帝王，心里总归只有他自己。成思君收了歌喉，刚想跟玄惞解释，白宫医抢先道：
“陛下，微臣看成美人今天似乎是生病了，唱得勉强，不如让她歇息几天，等她好全了，陛下再重新服七日药……”
“就差明日，唱个歌儿又不是太费劲……思君，莫非你不希望朕看到你的样子？”
玄惞觉得成思君病得蹊跷，突然想起钟敏曾经说过，成思君长得像成妃，于是有些怀疑成思君是不是怕自己见到她庐山真面目。
成思君忍着喉咙的剧痛，心里已经冰凉一片。前有华音失约，今有玄惞自私，她实在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不就是唱破喉咙了吗？不是只有一天了吗？那就再撑一天好了，总比现在费神解释要好。说不定解释了，玄惞也还是会坚持让她唱歌，那样的话，自己岂不是更加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