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7 真名士自风流(1 / 1)
快要天亮时分,张宫医好歹是表面上止住了叶瑗腰部伤口的血,不枉他连夜找古医籍的辛苦。叶瑗终于醒了过来,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这一晚上折腾的,大家几乎都快虚脱了。
季乙接过宫侍递上来的手巾,准备擦擦露出倦容的脸,顿了顿还是俯身看向叶瑗,见她蛾眉紧蹙,额头满是豆大的汗珠,心疼地替她拭汗。
“瑗儿,你觉得怎样?”
“除了疼,还是疼……”
叶瑗眯起眼睛,勉强扯了扯嘴角浅笑,堂堂季文宗什么时候会问这样的废话?他是真糊涂了。
其实,她一直觉得剑宗会在什么时候给自己来一刀的,现在终于来了,她反而心安了。诚如季乙所言,要做女王,在这个世界里,会有很多人不同意,会想着要自己的命。他们的理由也许很简单,也许很复杂,总之事实就是那样。
季乙见她能笑能说,脑子清醒,稍稍放了点心,眼角余光瞥见里里外外跪了一地的人,甚是厌烦,正要打发他们走,却见楼雁归匆忙走进来,满腹心事的样子。季乙现在没心思处理事务,当即别过脸去,装作没看到他。
“少主,今天是大茶会的日子……”
楼雁归扫视一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虽然很诧异,但还是先恭恭敬敬的向季乙提当前最重要的事情。他的话还没说完,叶瑗突然“哇”地吐出一大口血,顿时惊得他停住了嘴。
锦儿爬起来飞快的擦拭叶瑗血污的嘴和胸前的衣襟,季乙慌忙拿起她的手号脉。张宫医跪在一边暗暗叫苦:糟了,就知道只是表面止血而已,剑伤及内脏,神仙也救不回来啊……
“怎么会这样?张宫医,你想死吗?”
冰刀霜剑一般的凌厉目光将张宫医刺得体无完肤,趴在地上直发抖,只好把实话招了出来。
“文宗大人恕罪,文宗大人饶命……她,她伤及内脏,回,回天乏术……”
下面跪着的人闻言吓得通通伏在了地上。楼雁归愕然成了“鹤立鸡群”的光杆司令,跪也不是,站也难受。
“回天乏术?”季乙抖着手放开了叶瑗的手腕,站起身走到张宫医面前,突然拔出一旁楼雁归身上的长剑,一剑刺穿了张宫医的胸。居然敢说他的瑗儿回天乏术!他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敢这么妄断瑗儿的性命?!
张宫医嗷一声惨叫,翻着白眼歪倒在地,白净的面皮和修葺整齐的胡子上,溅满点点碧血。季乙抽出剑,还嫌不解恨,又照着脖子砍了一剑,看着张宫医死绝了,才将剑扔在地上。
叶瑗转过眼珠看向季乙有些发狂的背影,蛾眉锁得更紧。这家伙,她还没死呢,就先把“主治医生”给灭了!他疯了吗?
叶瑗觉得肚子和腰部疼得惨绝人寰,外面的伤口却似乎好好的,大概也就知道自己是伤到肾脏和肠子,估计内出血了。这要在现代大医院,外科医生们救回条命还是很有把握的,可是这靠针灸和草药的古代,可咋整哦?
“凤梧……”
听到叶瑗轻微的喊声,季乙忙坐回榻边,神色僵硬。他现在不想听叶瑗那些“尊重生命”的话,更不想看到她那跟死人快要接近的惨白面孔。
“我猜我是肾脏大出血了,你可以死马当活马医,破开我的肚子,把肾脏和肠子缝……”
叶瑗话还没说完,就晕死过去了。可是她的话还是成功让在场听到的那些人,全体惊呆,包括季乙。这叫什么话?破开肚子?缝肠子和肾脏?这可是活生生人的身体,不是木偶娃娃!
楼雁归不知道叶瑗怎么会伤这么重,季乙的表现更让他十分不安,眼下大茶会可是很重要的事情,如果季乙不出现,后面办起事来就事倍而功半了!突然眼前一亮……
“少主,大茶会的名单里有智圣风千山,不知他有没有办法救治叶姑娘?”
季乙听到“风千山”三个字,心猛的跳了一下,如果是这老家伙,兴许真有办法也说不定。只是这老东西跑到大茶会来做什么?破坏他的计划吗?
现在他无暇去细想大茶会的事,只要风千山有办法救治叶瑗就行。
——
赤境旷逾百年的金秋大茶会在王城天龙山山庄举行,等着重焕百年前的风采。
天龙山山庄曾经是王室的避暑山庄,从山脚一路绵延到山巅,奇异巍峨的各色建筑,蔚为壮观,天龙山的温泉水更是天下一绝。
如今天龙山山庄是和众府各大家族的聚散地,与王宫遥遥相望,其势不言而喻。
人们一早就开始往山庄聚集,这些人,有的是各地名士豪杰,有的是自诩风流的文人雅士,当然也有很多名不见经传、看着也不怎么上路的“茶客”,甚至还有一些专卖茶叶茶具的商人、茶农。
和众府全体家族代表几乎都已经早早等候在山庄里,各司其职,暗暗较劲,唯独领袖地位的季氏没有一个人到场,这让他们肚子里纷纷开始猜疑嘀咕。这次茶会是和众府走向政治舞台前端的重要宣示,意义非凡,季乙的缺席必将导致影响力折半,如果一旦发生不测事件,辛苦筹备的大茶会可能会功亏一篑!
一辆马车在这时候突然风驰电掣而过,行人纷纷避让不已。一个相貌俊朗、目光炯然的少年武士注视着这辆马车,惊讶的“咦”了一声,久久对着那马车的身影瞩目。同行的儒士不以为然的看一眼少年武士,捂嘴而笑。
“贺兰斐大人,可是又看到了‘江之魂’?”
“江之魂在我包袱里呢!那马车……真是一辆好车啊!”
少年武士根本没把儒士的讥笑听进去,还在对着那快变成一个黑点的马车影子痴痴发呆,喉咙里咕唧一声,吞了口口水。
“多么用心的设计,车帘子底缘必然包着十几颗圆润光滑的夜明珠,隐隐生辉,不论马车如何颠簸,帘子都保持着垂顺。整车的用材,啧啧,那看似厚实的板壁,其实是轻盈如云的百色木制成,隔音隔热,无蛀无虫,真乃是世间罕见的绝品!百色木啊,百色木啊!要是我有一小段百色木就有福了!还有那车毂,是天然整段铁力木雕琢而成,上面的花纹是寓意‘禅’心的生莲……”
儒士受不了他那垂涎三尺的样子,那马车看上去虽然形态优美,但并不是很奢华,车顶戴的圆珠也不是时下最负盛名的光明金珠,怎么可能有这夸夸其谈的武士说的那么好?这么想着,儒士和贺兰斐拉开了一些距离,装作不认识他。
就在贺兰斐对着大流口水的马车里,季乙歪靠在软垫上,修眉微微锁着,手指烦躁地捻转着白玉扳指,像是要把它捏碎一般。楼雁归盘膝坐在一旁,也是满腹心事,不时偷偷看一眼季乙,欲言又止。
“可恨的武人!”季乙突然咬牙切齿的迸出一句话。伐天成功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世上的武人全部抹去!禁止民间习武、禁止藏刀兵!剑宗这个瘟神、神经病,怎么弄死他才解恨呢?
楼雁归挑了挑眉,心里有些不舒服,他也是武人。少主那是什么意思?
钟声响起,袅袅回荡在山谷间,赤境金秋大茶会的序幕徐徐拉开。
所有的人聚集到山脚广坪,观赏代表当世顶尖水平的大型颂曲,三十多种乐器分部协奏,华章空空,曲调恢恢,演绎出茶道的静思、醇厚和回味。众人不由停止喧哗,静了下来。
和众府一百多家族代表,身着华服列队有序步入广坪,神色端庄莫测。只有他们自己心里知道,此刻他们有多焦急,季乙怎么还没来!
四郎君隐在暗处,焦灼地寻找风千山,却始终没看到那个满头白发的独脚老头。季乙仍然坐在马车里,没有出去的意思,楼雁归只好悄悄退出去,暗中知会当前的和众府第二席大家族王氏先主持第一轮品茶会。
贺兰斐落在了所有人的最后面,只因他碰到了一个仅一只脚的怪老头;你说你一大把年纪又身有残疾,不好好在家里休养,跑这里凑什么热闹?还那么顽强的拄着拐杖往前挨,真不知道图什么!
不过想归这么想,贺兰汉卿还是好心的将怪老头背了起来,背着他走,他的速度就慢了下来,不是因为他武功差、体力不济,而是这老头非常健谈,而且见识不凡,说的话总是让他不自觉的愣住思索。
他当然没想到,他背着的这个人,是学识天下第一的智圣风千山。
“小子,你有没有想过,和众府为什么要操办这场大茶会?”
“我喜欢茶,有这样好的盛会,何必去想人家为什么要操办?知道了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为什么喜欢茶?”
“茶这个字,人在草木之间,草木荣枯与人生宠辱,理相通而命不违,品茶即是品人生,正所谓天人合一。”
“哈哈哈,你这样的小子也会有人生宠辱吗?这次茶会后,天下万民的宠辱,可就掌握在和众府的手里了!”
“那又如何?和众府还是王,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都是一回事,能够让我静静的品尝,保持生活的风雅,夫复何求?”
两人说着已到了山脚下的广坪。
颂曲渐渐低哑,归于无声,和众府王氏代表王勤学正清着喉咙步上主席,准备说话,却听清越的笛音紧接着响起,万籁俱寂中,那纯粹而哀伤的声音,让所有人顿时呆住了。正所谓“大音希声”,之前那么宏大的颂曲协奏,却不抵这简简单单一声笛音,直撞人的心灵,让人的思绪随着那透亮的声音,悠悠荡荡,如是梦境。
循声只见一个玄色长袍、纶巾玉带的少年,孤身坐在一方茶庐内,面前煮茶水的炉子正冒着丝丝缕缕的白烟。那少年面目俊美无匹,神色淡然旁若无人,双眸痴迷执着地盯着桌上新沏的茶,隐隐带着哀愁、如泣如诉,十指如玉蝶在横笛上翩翩起舞。
王勤学愣了愣,止住脚步,远远看着他,沉吟良久,还是率着所有和众府的代表依序走向那禅室,静立在外面等着他吹完曲子。
“啊,如此的风雅,完全把禅茶之”寂静“、”天然“,体现得完美无缺……这是完全融合在一起了……”贺兰斐痴痴看着那吹笛的少年,眼中满是钦慕。
“季文宗……”风千山张口喃喃了一声,如果他不是执意逆天,那将是多么风华绝代的人物!如此的性情,如此的修为,可惜……断脚的腕部隐隐生疼,风千山嘴角撇了下去。
一曲毕,季乙缓缓放下横笛,默然端坐了片刻,才将对叶瑗的担忧暂时按捺下去。立起身淡淡瞥了一周外面的人,赫然看到了贺兰斐背上的风千山,嘴角不由微微一勾。
“诸位,茶生于天地之间,一草一木,或山壑,或僻壤,或寻常,或奇异,犹如人生百态,恰似刚才乐师各抒情怀,令我等大开眼界。然而,当我们在此煮水点茶时,应是去除纷繁,留取静思、精华,方可见天下大同,这就是茶的禅意。凤梧冒昧,聊取笛音,比拟清透的醇茶,借此为题,希望能够引出诸位对于茶道的精辟论点,择最优者,奉为茶宗,引导世人品茶、知茶、爱茶。”
“啊,他就是季文宗!”众人暗暗哗然,但声音都压得很低。
“颂曲仿佛采摘嫩叶,笛音就是一杯清茶,以此开场,季文宗给大家奉上了最风雅的一道茶,如此的自然,丝丝入扣,真是回味无穷——季文宗啊……”
贺兰斐自言自语着,双眸闪亮的凝视着季乙,完全忘记了背上还背着个老头子,也没有察觉到不知何时,老头子已经不翼而飞,他的双臂还保持着向后背负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