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68)飞鸿踏雪(1 / 1)
“皇上……”
“滚。”
大太监捂着脸,被打了出来。
贵妃盛装,站在门口。
“如何了?”
“回禀娘娘,皇上还气着,什么都听不进去……”
“没用的东西。”
大太监今次捂住两边脸,脸色如灰土一般,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沈阁月迟疑好半日,才咬牙踏入朱雀殿。
“臣妾叩见皇上。”她一面扬声,一面小心绕过满地的狼藉。
花瓶,砚台,饭菜。
凡是能掀翻的,都掀翻了。
还不许人收拾。
走迷宫一般,避开一切,走到御案前。
乔从嘉背靠着御案,抬头不知道看着些什么。
沈阁月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皇上在看什么?”
“看星星。”乔从嘉冷冷回答。
“白日殿内,看不到的。”
“是么?”
乔从嘉转身起身。
双手扼住沈阁月咽喉。
“朕多用点力,你就能看见了,是不是?”
“陛下再用点力,臣妾与臣妾腹中皇子一并下了地府,更看不见星星。”沈阁月脸色端凝。
“你若没有怀孕,”乔从嘉捏住沈阁月下颚,缓缓向她靠近,“信不信,朕赐死你,为行儿陪葬?”
“她与本命星辰之间的联接断绝而已,未必已经死了。”沈阁月淡淡地,似在说些与自己无关之事。
“——怎么,你倒信她还在?你不是很想她死么?”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沈阁月冷冷道,“我再想她死,也会确认清楚,才决定是要哀恸,还是要欢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乔从嘉喃喃重复了一遍。
“不错。”沈阁月深吸气,“所以,陛下此时不饮不食、不眠不休,并非智者所为。”
“很好。”乔从嘉阴恻恻盯住她眸子。“这么多来劝朕吃饭的人,你最有本事——朕知道在皇子生下来之前,你还不想朕死。你放心。朕不会那么容易认输的。星辰又如何?翻天覆地,朕亦会将行儿找出来,你,等着。”
沈阁月露出一抹冷厉的微笑,“臣妾等着,每一日都祈福念经地好好等着。”
“传膳。”乔从嘉盯了自己的贵妃片刻,然后挥手。
十五日前,前线战报。
沈微行夜传军令,命即刻开炮。
炮火中,她因心脉断绝,从马上跌落而亡,药石无灵。
乔从嘉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忽然醒悟,此“沈微行”是沈绯樱所扮。
但不久后,沈权冲入宫。
三个时辰的跪述,令乔从嘉如跌入冰窟之中。
——沈绯樱策马而来,以沈微行的身份传令开炮。
当时沈微行人在天池镇中。
炮火声隆。
然后沈绯樱油尽灯枯而死。
炮火轰了一夜。天池傀儡中枢尽毁。
但第二日清晨,本要前往镇中打扫残局的沈权冲部属,却遇到了猛烈的攻击:七杀国敕令前来迎接贡赐的特使,双天王四将军之一的镇国右护法天王、玉京都统蔡无觉,竟率部提前到达,闻声杀到。
两军在天池镇起了规模不小的冲突。
为护火炮,沈权冲指挥撤退。
回程途中有雪片样的探马消息回传而来。
有说炮轰当夜,有木鸢自镇中飘出,鸢上携带二人。
也有说炮轰之时,梓晨瓶忽然大动光芒,明如秋镜,尔后黯然。
总而言之,既未找到樊妙音的踪迹,亦未发现“陈静”的尸体。
唯一确证的消息,便是在梓晨瓶之侧,找到一名身佩云字令牌,头戴嬴簪的幸存少女。或因炮火缘故,此女记忆全无,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亦不知自己为何来此。
蔡无觉便将此女同梓晨瓶一道,送往七杀国都玉京。
国师沈盘关闭府门,拒见乔从嘉。
所有玄学高手俱都回报称,沈微行的本命星辰,从炮轰当夜开始,失去联接,成为孤星。
便即是说,再无法通过星辰光辉,来判断沈微行的生死踪迹。
乔从嘉从那日起便不眠不食,醉酒度日。
……直至被沈阁月劝服。
——沈府。
沈盘坐在紫微阁中。
星辰之光如水一样流入阁内。
嬴紫微消瘦枯槁的侧颜,并不美丽。
沈盘却深深凝视着。
似看住世间最为灿烂却短暂的花朵一般,凝望不放。
——天池。
樊妙音已换了装束,一身铠甲,威风凛凛。
她面上却带着消极神色,向下方一片云雾中望去。
身后女将劝道,“将军,自这里跌下去不会有生机的。我们回去吧。”
樊妙音怅然长叹。“当时只有一架木鸢,只能乘坐两人。我弃了一心求生的沈寻梅,只带她离开。却不料她求死之心,坚定如此。”
云雾茫茫。
向长安缭绕而去。
——天牢。
沈微止盘坐闭目。
深心静止,直入定中。
忽然眉头微动,双目张开,射出精光。
“大哥哥,看到了什么?”沈权冲喜极问道。
“……水。”沈微止轻轻道,“湍急向下游的水流。”
“有水则行。”沈权冲握拳,“大姐姐生机未绝。”
“纵使如此,但与星辰联系斩断,相当于多年来她一心所求……彻底成为泡影。”沈微止疲惫地靠向灰墙。“以普通女子的体质,孤身在敌国求存。我不敢料想,会是何种状况。”
沈权冲不知如何接口,沉默片刻,只好另起话题。“丁闲之事,大哥哥已知晓了么?”
沈微止点头,眼神间忧虑之色稍减。“——她是有福之人。”
——玉京。
朝堂模仿长安形制,漂亮巍峨。
丁闲坐在朝堂之侧面一张华丽的凤凰形状的椅上。
下方十余位朝臣在那里拱手回奏。
“我朝大幸!始皇血脉,自十五年前第六十三代嬴古木老先生故去之后,便告绝嗣。古木先生一生无子,但却并未提及是否有女儿之事。按照年纪推算,娘娘当为古木先生晚年所生之女,所以会佩戴嬴簪,亦正因为如此,梓晨瓶才会在炮灰中大放异彩、护住娘娘性命。”
桑九爻身着天子冕服,巍然坐在朝堂中央。
梓晨瓶放在两人背后的高高珍格中,平淡无华。
“现今朕虽纳美人为妃,美人却为炮火所伤,不记得前尘旧事。可否能考证出美人的名字?”
他自然地伸手,覆在丁闲手上。
丁闲朝他笑了一笑。
朝臣胸有成竹地点头。
“古木先生的女儿,应从紫字排辈。娘娘既有云字腰牌,恐怕闺名是唤作紫云。”
“嬴紫云?”桑九爻念了两遍,侧首对丁闲道,“美人的名字,可是嬴紫云?”
丁闲茫然地带着微笑摇头,轻轻答,“我真的记不得了。”
“那便以此作为美人的名字好不好?朕要封你为妃,总得有个名字。”
丁闲点了点头。“嬴紫云……很美的名字。我很喜欢。”
桑九爻挥手道,“嬴氏美人即日起封为云妃——写封国书给到中原,说朕对花瓶美人俱都很满意,叫他们早日将银两送来。”
“是。”
“两位天王大约何时能奉诏回朝?”桑九爻浓眉一扬。
身着铠甲的武将出来回报,“禀国主,恐怕还有一阵要等。蔡天王在意火炮之事,还在设法追蹑。樊天王则在天池附近流连,好像……在找什么人的下落。”
桑九爻点头。“勿要打扰他们。命京中备好一切,但等两位天王回朝,便万民夹道,天下同迎!”
堂下跪了一地臣将,口诵“国主英明”之号。
桑九爻拉着丁闲的小手起身退朝。
丁闲被他揽在怀中,略带羞涩之意,但并不觉得抗拒。
玉京城后宫并不大。出了大殿,没什么分隔,背后就是后宫。
却有一群人马,簇拥着一名三十许人的戎装女子,迎面而来,并不避让桑九爻这位国主。
桑九爻附在丁闲耳边道,“这是朕家里的母老虎,云儿切勿招惹她。”
戎装女子停在桑九爻与丁闲的人马面前。
“麦麦,”桑九爻放开握住丁闲的手,颇为自然地迎上去。“怎么有兴致出门打猎?”
“后宫中有云妃,臣妾闲来无事,自然出城去走走。”
桑九爻笑道,“我的麦麦吃醋了?——朕这不是还未宠幸云妃么?她才到第三日,又失去记忆,可怜得很。你既出城狩猎,不妨带她同去。”
麦麦冷冷看了丁闲一眼。
丁闲怯生生的,却并不怕,上去弯腰,给麦麦见了一礼。
“见过国后姐姐。”
麦麦凝视她脸庞半日,一腔火气慢慢平静下来。
这张脸远算不上倾国倾城。但确实清秀干净。
想到她远离家人、跋涉千里,历经炮火/在无眼刀兵的战场上幸存下来,却也是令人怜惜。
“总觉得好似在哪里见过你。”麦麦俯身摸了一下丁闲的脸,触手柔软。
“——罢了罢了,你连马都跨不上去,跟我打什么猎?我听说你这两日在宫里住着,连个伺候的奴隶也没有。枭神,”她转叫身后一名侍女,“你带云妃去奴隶市场买几个应用的人,再收拾收拾她的住处吧。”
“是。”枭神十分英武伶俐地从马上下来,走去丁闲面前见礼。
丁闲仍然微微笑着,扶起了她,便挽住紧紧靠着。
——很少人能理解她的感受。
一片茫然,对自己的一切都无从把握,又谈何把控世界?
现今的她,只想在那无边无际的大海中,抓住每一个漂近她的浮木,紧紧攥在手心,永远也不放开。
虽然,在沧海中来去的片影只鸿中,偶尔会浮起几个淡淡的人影。
似有什么人,隔着遥远的距离,焦急地在向自己喊话。
但听不清楚……每一细想,便是头痛如针刺一般。
既如此,便不想也罢。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桑九爻与从人们转向另个方向而去。
转身前还依依不舍看了丁闲一眼。
丁闲回报以温柔微笑。
——谁对我好,我便对谁笑,这,总错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