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昭阳公主（四）（1 / 1）
九曲沿廊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女人，一个身着素服的女人。
高高的发髻挽在脑后，腰畔一枚金线菩提，拖拖绊绊地一直延伸到脚边。羊脂白玉的佛尘柄镂空雕刻着飞凤花样。尽管眉间已经有了岁月的沧桑，但皮肤依旧是吹弹可破，如婴儿般粉光融滑。
陆小凤道：“我当然不明白，怎么王妃也成了修行的道士？这荣惠亲王的府邸可是准备改成道观了？”
九王妃淡淡笑道：“宫中之事，陆大侠还是不要知道太多。”
陆小凤幽怨道：“我可是本来就什么都不想知道。不知道都已经被嫌弃成这个样子，要是真知道了什么，恐怕我早就是一只死凤凰了。”
九王妃看着他微微一笑，眼底有恍惚而过的泪水，说不出是喜悦还是哀伤。
花满楼突然道：“看来王妃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九王妃没有说话，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卷象牙轴心的画卷交到花满楼手中：“这是昭阳的画像，三个年前的生辰她缠着我替她画的。”
花满楼微微一惊，道：“王妃这样做，若是被九王爷知道了，岂不是要因我们获罪？”
九王妃凄然道：“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就算再获罪，又能怎么办呢？”
陆小凤没有说话。他突然就觉得九王妃的语气很奇怪，想了半天，却最终说不出到底哪里出了问题，终于还是开口问道：“莫非王爷对王妃有什么不满？”
九王妃道：“他命我独居偏殿潜心修行佛法，为皇室祈福。他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三从四德，我当然不好过问。”
花满楼叹道：“王妃这般贤良，想来王爷也是疼爱有加，定会常来看望。”
九王妃摇头凄然道：“从前经常是两三个月来一次，最近已经半年没有踏进过偏殿了。”
陆小凤惊道：“半年没来？难道王爷在别处还有行宫？”
九王妃道：“他只是忙于昭阳远嫁的事情。从嫁衣到陪嫁妆奁再到仪仗迎宾，都由他亲自过问，当然忙得没工夫了。”
陆小凤若有所思，道：“王爷对他的这位妹妹好像偏疼得很，就连画像都不肯让人多看一眼。”
九王妃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笑容，一种神秘而奇怪的笑容。这种笑容突然之间就让陆小凤觉得很不舒服。
九王妃冷笑道：“他当然会上心了。聪明绝顶的陆小凤，你难道真以为昭阳就是他妹妹那么简单？她本就是……”
然而，她说道这里就停住了。
一双温婉清澈的眼眸里就在那一刹那一满了震惊和恐惧。她依旧是张着嘴，却没有再说出一个字，只是目光呆滞地凝视着陆小凤的身后。
有风，吹过王府沿廊下荷塘里的残叶，卷起沙沙地声响。
在沿廊的那一边，就这样出现了一个少女。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好像是刚才，又好像已经来了很久了。
她穿着一件水蓝色的织锦华服，在暮色下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长长的珠帘覆盖住了发髻。她的背影纤逸而瘦弱，在这清亮的晚风中能给予人一种飘然仙去的错觉。
她缓缓开口，声音竟是凌厉如冰刀：“九嫂子，你的话太多了。”
长袖轻扬，她整个人突然之间凌空而起，毫无借力地悬浮在半空之中。柔若春葱的纤纤十指以毒龙夺珠的招式向九王妃的双目直击而去，转瞬之间已然向九王妃连攻了三十招，招招夺命。
九王妃右手相格，佛尘挥出护在眼前，莲步轻移，向后急退。
但那少女仿佛只是漫不经心一扬手，佛尘激飞而出，应声而断。
九王妃的面色瞬间惨白。杀气，已然近在咫尺的杀气。
陆小凤脱口惊呼：“如意兰花手！”
花满楼一下子就皱紧了眉头。
但他没有动，动的是他的袖子。
“流云水袖”也就是在那一瞬间铺陈开来，向着九王妃疾卷而去。
剑气，破空而来的剑气。
少女圆润修长的指甲折射出诡异的幽蓝色泽，招式飘逸秀美，十指纤纤如兰花初绽，指间似乎闪烁着吞吐不定的剑气。她舒指轻扬，竟不声不响地将花满楼的半截锦袖削了下来！
云锦折翼只是一瞬，也就是在这一瞬，那幅昭阳公主的画像竟已到了她手里。
陆小凤喊道：“那是个女人的画像，你抢了去做什么？”
那少女冷笑一声一言不发，长袖轻扬，绕过花满楼向陆小凤横扫过去。
陆小凤也没有动，动得是他的手指。
华服的长袖似乎在他的指间生了根。灵犀一指，从未失过手的灵犀一指。
少女依旧冷冷地孑立在沿廊的那一头，暮光逶迤地拖出她修长的倩影，却无法勾勒出她的容颜。
陆小凤道：“你还是把画像留下吧。在九王府里这样明目张胆地袭击王妃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
谁知少女冷冷一笑，道：“她原不是什么王妃，原不配住在这里。”银光闪动，陆小凤只觉手腕一寒，一怔之下，原本已牢牢握于手中的轻扬水袖竟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个少女，迅捷如电的出手，甚至没有给对手时间看清她的长相。
花满楼突然道：“好轻功。”
陆小凤笑道：“但再好的轻功也逃不过你花满楼的耳朵。”
花满楼摇头道：“我并没有听出来，只是感觉到了。她身上有栀子花的香气。”
陆小凤的脸色变了。花满楼的耳朵不会听错，更加不会听漏。普天之下能逃得过他的耳朵的不过四五人，而这四五人都是江湖闻之色变的一等一的高手，都拥有可以让自己绝对自负的轻功。
但刚刚这个少女，仿佛是年未及笄的少女，却就这样轻轻巧巧地躲过了花满楼绝世无双的听声辨位。
陆小凤道：“在王府中安插这样一个狠角色，难道是九王爷对王妃不放心么？”
花满楼道：“会不会她就是昭阳公主？”
陆小凤皱眉道：“我只知道‘如意兰花手’是世间最难练就的武功之一。就连那武林的不世才女，看任何武功两遍都能使得上手的如意仙子的女儿，也是因为练这个如意兰花手，耗费整整三十年心力憔悴而死。”
方才被惊得不知所措地九王妃却突然开口，不屑道：“你应该知道，有些人天生就学的快，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陆小凤就是觉得奇怪，他觉得九王妃的这句话就和九王爷不肯借出昭阳公主的画像一样奇怪。所以他沉默了。
而花满楼也没有说话。他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他突然想到了李璎璎，那个在百花楼惊鸿一瞥的少女，珠玉清脆地站在自己面前说她的名字，那是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他突然觉得刚才那个翩若惊鸿的少女身上，也有着这种熟悉的感觉。
于是他问道：“王妃可曾听说过一个叫做李璎璎的女孩子？”
但九王妃没有回答，她不是沉默，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敢回答。
她伸手指着那九曲连廊间摇摆的缝隙，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白帕子，飘零如雪的白帕子，又是这样的白帕子，陆小凤觉得头都疼了。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不关我的事儿，不关我的事儿……你别找我，别找我……”九王妃蓦然之间惊惧尖叫起来，金线菩提在慌乱中跌进了荷塘，涟漪陡起。
陆小凤伸手去拉，却发现自己好像抓住了一尾滑不留手的小鱼，九王妃长袖脱手而飞，整个人顺着长廊上的青苔摔进了波澜未平的荷塘。
“王妃，王妃……”在一旁侍立的丫鬟一时间慌了手脚，七嘴八舌地设法去救。
陆小凤看着那块飞扬在晚风中的白帕子，他突然觉得自己一直在被人牵着鼻子走，这像是一个套，他和花满楼被人骗了进来，想脱身，好像已经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