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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天炮(17)(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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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吩咐我把手扶拖拉机的车厢后挡板关好,她自己去墙角上拖过来两筐牛羊骨头。

她一手抓住筐沿一手把住筐底,一挺腰杆,就把筐里的骨头倒入车厢。

这些骨头是我们收来的废品,不是我们吃肉啃出来的。如果我们能吃出这样多的骨头——哪怕只有百分之一——那我就一点牢骚也没有了,那我就根本不去怀念我的父亲了,那我就会立场坚定地站在母亲的阵线上,与她一起声讨父亲和野骡子的罪行。

有好几次我曾经想从几根看起来还新鲜的牛腿骨里砸出点骨髓解解馋,但结果都是失望,卖骨头的人早就把骨髓吸干净了。

装完了骨头,母亲让我帮她往车厢里装废铁。说是废铁,其实都是些完好无缺的机器零件。

有柴油机上的飞轮、建筑脚手架上的接头、城市下水道的井盖子,般般样样,应有尽有。

有一次我们还收到了一门日本造的迫击炮,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子和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用骡子驮来的。

起初我们没有经验,既然是当废铁收来的,就当废铁卖掉,我们赚的就是那一分一厘的差价。

但我们很快就学精了。我们把收到的机器零件分门别类,进城去卖给各种各样的公司。

建筑零件卖给建筑公司。井盖子卖给下水道公司。机器零件卖给五金交电公司。

那门迫击炮找不到合适的公司卖,暂时放在家里珍藏着。即便找到合适的公司我也坚决不同意卖掉。

我像所有的男孩子一样,黩武好战,对武器爱得痴迷。父亲的私奔,使我在同龄男孩面前抬不起头来,但自从有了这门迫击炮,我就挺起了腰杆子,比有爹的孩子还神气。

我曾经听到两个在村子里一贯地横行霸道的男孩子悄悄地议论,说今后可不敢随便欺负罗小通了,他家买了一门迫击炮,谁要得罪了他,他就会架起炮瞄准谁的家,轰的一声,就把谁的家炸平了。

听了他们的悄悄话,我得意扬扬,心花怒放。我们把不是废铁的废铁卖给各种专门公司,价钱尽管比同类产品低得多,但比真正的废铁价格高多了,这也是我们能在五年内盖起大瓦房的重要原因。

装完废铁,母亲从厢房里拖出了一堆废纸盒子,拆开展在地上,然后她就让我从压水井里往外压水。

这是我经常的工作,我知道早晨的生铁井把子温度特低,能把人手上的皮沾去。

我戴了一副僵硬的劳保猪皮手套保护自己的手。这副手套也是我们当破烂收来的。

我们家的大部分东西,从炕上的海绵枕芯到锅里的铲子,都是收来的破烂。

有的破烂其实是根本没用过的,我头上戴着的羊剪绒棉帽子就是从来没戴过的,而且还是正儿八经的军用品,散发着一股子刺鼻的樟脑味儿,帽里一个红方框标着出厂的时间:1968年11月。

那时候我爹还是个尿炕的男孩子,我娘还是个尿炕的女孩子,没有我。

我戴着大手套,手很笨。天气严寒,压水井里的皮垫子冻住了,边缘漏气,压着刺刺响,上不来水。

母亲生气地喊:快点,你磨蹭什么?都说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你十岁了,连桶水都压不出来,养你管什么用?

你最大的本事就是吃,吃吃吃,如果你能拿出吃的一半本事来干活,就是个披红戴花的劳动模范……在母亲的絮叨声中,我的心里愤愤不平。

爹啊,自从你走后,我吃的是猪狗食,穿的是叫花衣,干的是牛马活儿,可她还是不满意。

爹呀,你走时就盼望着二次

“土改”,现在我比你还盼望二次

“土改”,但二次

“土改”迟迟不来,不但不来,而且那些用非法手段积累了财富的人越来越嚣张,一点点畏惧感都没有。

父亲逃亡之后,母亲得了一个外号:破烂女王。我名义上是破烂女王的儿子,实际上是破烂女王的奴隶。

母亲的唠叨升级成了怒骂,我的自爱自恋降级成了自暴自弃。我摘掉皮革劳保手套,裸手抓住井把子,刺啦一声响,手与井把子粘在了一起。

生铁井把子,你冷吧,你冻吧,你把我手上的皮肉全都沾了去吧。我破罐子破摔,什么也不在乎,冻死了我,她就没有儿子,如果没有儿子,她的大瓦房和大卡车就丧失了意义。

她还做着尽快给我结一门娃娃亲的美梦,对象都有了,就是老兰的黄毛闺女,比我大一岁,小名叫甜瓜,大名还没有,她个子比我高半头,患了严重的鼻炎,长年通着两道黄鼻涕。

母亲妄想攀老兰家的高枝,我却恨不得架起迫击炮把老兰家给轰了。母亲,你做梦去吧!

我的手握住井把子,皮肤立即粘上了,粘上就粘上吧,反正这手首先是她儿子的手,然后才是我的手。

我用力压着井把子,唧筒里咕咕地响着,冒着热气的水涌上来,哗哗地流到桶里。

我将嘴巴插到桶里,喝了几口水。她吼我,不许我喝凉水。我不理她,偏要喝。

最好喝得肚子痛,痛得满地打滚,好像一头刚拉完磨的小毛驴。我提着水到了她身边,她让我去拿水舀子。

我拿来水舀子,她让我舀水往纸壳上泼。泼得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

水泼到纸壳上很快就冻成了冰,然后她就往上铺一层新纸壳,我再往上泼水。

这样的事我们干了许多次,配合默契,十分熟练。这样的纸壳压秤,我泼到纸壳上的是水,收获的是钞票。

村子里的屠户们往肉里注的是水,收获的也是钞票。父亲逃跑后,母亲很快就从痛苦中振作起来,她试图当屠户,带着我到孙长生家学徒。

孙长生的老婆与我母亲是远房的姨表姊妹。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活儿毕竟不适合女人干,母亲有吃苦耐劳精神,但毕竟不是母夜叉孙二娘。

我们娘儿俩杀小猪小羊还马马虎虎,要杀大牛就难点。大牛也欺负我们,对着我们翻白眼,尽管我们手里也提着雪亮的刀。

孙长生对我母亲说:他大姨,你干这活儿不合适。市里正在提倡放心肉,卖黑心肉的事迟早要砸锅,咱们这些当杀手的,赚的就是注水钱,一旦不让往肉里注水,就没有什么赚头了。

孙长生劝我母亲收破烂,说这活儿基本上是无本的买卖,只有赚没有赔。

我母亲经过调查研究,认为孙长生说得有理,于是,我们娘儿两个就干起了收破烂的活儿。

三年之后,我们就成了周围三十里内很有名气的破烂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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