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红颜殁（1 / 1）
第二日，枝妍便见到了那个女子。
和记忆中完全不同的脸孔，只是她身上所透露出来的气息却是极其熟悉的。恍然间，又回到了千万年前，看着小小的酌清在母亲的怀里撒娇。而那时的狐王妃则会轻柔地抚上他的银发，在纷扬的桃花雨中宠溺地望着怀中软软香香的孩子，只是总觉得那时她的眼神透着落寞，沾染了桃花色的哀伤，竟莫名地让人觉得鼻子酸涩。
忆当时，佳人倾城，岁月静好。
而现在的狐王妃，或者应该称呼她为若颜，虽没有了往昔高贵的地位，惊艳的容颜，却从内而外散发着一种实实在在的欢愉之情。没有了之前的记忆，她反而变得更加快乐，让人不自觉地也翘起嘴角，随之微微一笑。
酌清说，记忆中的母亲即使笑着也总是带着点忧伤，那么柔柔弱弱的一个人竟然就这么义无反顾地跳了轮回台。也曾恨过她，总觉得既然生下他，为什么最后又舍弃了他，就为了那可笑的爱情！说这些话的时候，酌清一直是笑着的，只是枝妍却感觉他的心在哭，那份寂寥，那份幽怨，确实曾像藤蔓一般紧紧束缚着他的心脏。
“也曾经想过集齐那些灵药后，再佐以凝魄珠，将她的灵体找回。只是，看着现在她幸福的模样，终究还是放弃了。我要的也只是她简简单单的快乐罢了。”他说。
距离看望若颜的那天已经过去了多日，枝妍对那时酌清的眼神却依然记忆犹新。太阳的余晖下，那个男子的视线紧紧锁定了那个女子，里面充满了眷恋，那时的他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褪去了与生俱来的轻狂，回归到生命的原点。而那里，则是他唯一的指向。
他，终究是爱着他的母亲的，亦对那份母爱充满了想念。然而，他能做的依旧只是放手，让她选择她想要的生活，然后，站在身边，以一个朋友的身份祝她幸福。
原来放开竟也是一种爱的表现……
枝妍不免唏嘘，曾经的她对于爱的定义如此浅薄。但这也让她更加珍惜如今这段来之不易的爱情。
酌清，我们必定不会如同曾经的狐王和狐王妃吧。我想要牵住你的手，走过红尘万丈，踏遍万水千山呢！
静谧的午后，枝妍迎着阳光眯起眼睛，脸上是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
“你就是枝妍？”然而偏有人来打破这份美好。
枝妍睁开眼，看向前方——竟是酌清的父亲，前任狐王酌言。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的面容，刀刻般的线条，不怒自威。枝妍不禁一震，随后不卑不亢地行礼。
“那么，本王也就切入主题了。把凝魄珠交给本王。”霸道的口气。
“狐王想要凝魄珠可是为了狐王妃？那么，枝妍恕难从命。”
“你竟知道？”
“原先不知，也是最近才有所了解。酌清曾经也想用这凝魄珠找回王妃的灵体，可是最终还是放弃了，所以才会转送给了我。我想，狐王定是得了这消息才会直接找上枝妍的吧。”
“既然你知，那么废话少说，将凝魄珠交与本王。”
“枝妍也说过了，恕难从命。狐王可曾想过酌清为何会选择放弃。明明是那么地渴望被人爱，却要亲手斩断这份母子之情。他心中的痛，您可知。而且，枝妍对当年狐王和王妃的事情也略有所知，您可曾想过，也许现在的生活才是王妃真正想要的？”
“什么叫做她真正想要的！狐王妃的地位，荣耀有多少人想要，难道那种天天为了生计而忙活的日子会比做狐王妃的日子好过吗？”
“可是以前的王妃快乐吗？我只知道，现在的王妃虽然没有了往日的荣华富贵，却比从前开心了许多。尊贵的狐王，您终究还是不明白一个女子的小小心愿啊！”
女子所求，其实素来简单。她不要崇高的地位，不奢求至高无上的权力……她想要的，从来都是一个“家”而已。
一个爱她的男子，一个可爱的孩子，一座温馨的房子，几张桌几张椅。就这么安静地守着，相互扶持着走过那些风风雨雨，然后还能对着身边的人温婉一笑。
不被打扰，安稳度日。
而太多的男子却始终无法理解，三妻四妾，沾花惹草，总以为妻子能一次又一次地原谅，却不知道，女子每次的原谅是因为不想失去。然，纵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无数次的原谅，无数次的失望，最后演变成无力的绝望。
那么，抱歉，我的爱情终会用尽。当心已无波澜，便是我离你而去的时候。
遐想间，酌言掺杂着怒气的声音响起：“本王难道还要你这么一个小女子来教训。今日，凝魄珠，本王是要定了。”话音刚落，矫健的身影便向枝妍扑来。
虽知自己绝不是狐王的对手，枝妍仍是尽力迎战。那是酌清竭力想要守护的东西，她怎能，让他的心愿落空！
两道身影在桃花林中穿梭，一黑一白，在阳光下展开一场致命的搏杀，确切说是一场压倒性地斩杀。
枝妍明显不敌，手臂已被风刃所伤，交错出几道触目惊心的伤痕。那鲜红的血液妖艳至极，透露出不祥的讯息。渐渐地，内息不稳，有一缕血液从嘴角渗出，滴落雪白衣间。不久之后，白衣已被完全染红，恰似盛开的朵朵红莲，用鲜血浇灌出惊心动魄的美丽。
当酌清赶到的时候，正是看见了最致命的一击。那一掌，落在胸口，心脏的位置。
“不……”撕心裂肺的吼声响起。
那个女子，如残叶般从空中抖落，破败残缺。而他，只来得及接住她，然后用尽全力一掌击向对面的男子。
血，到处都是血，那是谁的血？那么红，那么热，刺痛了他的双眼，燃烧了他的心脏。明明早上她还俏生生地站在那儿，对着他道早安。怎么才一会儿，就气息微弱地躺在了他的怀里。是幻觉吧，是一场梦吧，是不是只要闭上眼再睁开眼，她就依然能微笑地站在他面前，轻轻地唤他“酌清”。对，一定是的。她那么善良，怎么会舍得捉弄他呢？可是，为什么，无论多少次闭眼睁眼，仍旧没有奇迹出现。
“枝妍，枝妍。”他轻声唤着，那么轻，那么柔，那么得小心翼翼，“枝妍，起来了，睁开眼吧，不要和我闹了。是不是我又做错了什么，你要惩罚我。但是请你先睁开眼睛，让我看看你好吗？就一眼，我不贪心，只要一眼。”
仿佛听见了他的叫唤，原本紧闭的眼睑竟颤颤巍巍地抖动着。酌清屏住呼吸，生怕自己惊扰了她，让她一气之下再也不睁眼。
“酌清。”她的声音更轻，几不可闻，“我竟然……还能看见你！真好。”
这么简简单单的几句话，竟然让酌清直直掉下泪来。
“酌清，我……还有好多事没做……还有好多话没有对你说呢。”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枝妍，我们不说了。我们未来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说话，可以做事。来得及的。来得及的。”
“可是……我怕来不及了呢。咳咳。让我说……说完好吗？”枝妍的声音淡淡柔柔的，仿若羽毛轻抚肌肤，温柔细腻。然而咳出的血却是触目惊心。
酌清已是无法言语，只能狠狠地点头。仿佛万箭穿心一般，心脏已找不到一个完好的角落。尽管极度不愿承认，他也知道，枝妍的时间已经不多。那一掌，足以震碎她的魂魄！
“帮……帮我把怀里的东西拿出来。”
酌清依言照做，入手的是一只银白色的香囊。
“啊……被我的血……弄脏了。我……真不小心。这……是送给酌清的呢。你喜欢吗？”稍稍皱皱鼻子，她的动作竟是俏皮的。
酌清仿佛已经完全丧失了言语的能力，只能不住地点头。
喜欢，只要是枝妍做的，都喜欢。
“打开……看看。”枝妍的语气竟有一丝欢快和期待，脸上带着平日里，羞涩的小女孩面对心上人时的神色。
一簇黑发，一簇银发，被红绳紧紧地捆在一起！
结发！
“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酌清的发……原本就是银色的呢。可惜，枝妍怕是等不到自己的……头发变白了呢。”四眸相对，酌清震惊地看着怀中的女子。那双眼，晶莹透亮，仿若捣碎的星光，正认真地看着自己。
“夫君。”柔柔地吐出两个字，酌清的眼泪更加汹涌。
“天尽头，伊人远去邑上留”。当日的灯谜，她始终不肯开口，却不想是在今日这种情况下说出了那个他梦寐以求的称呼。
“娘子。”出口已是断断续续，“我今日……刚把嫁衣做好拿来了。娘子，要穿上……让为夫看看呢。”隔空将丢在地上的嫁衣取来，鲜红的颜色像血一般闯入眼帘。
“上面绣了娘子最爱的桃花呢。枝妍，到时定是世间最美的新娘。”
颤抖的手抚上火红的嫁衣，眼泪不听话地落了下来。沾染了鲜血的面孔原本应该显得狼狈，然而在酌清眼里，那张面孔却是生生世世永不厌倦，最美的风景。
“帮我盖在身上……好不好……我怕没有机会穿呢。可惜又要弄脏了。”枝妍尽量笑着，只是泪水却自有主张，不停地沿着脸庞滑落。
“不脏，一点都不脏。很漂亮呢！”
“是吗？夫君……最后再亲我一下好吗？我……不想忘记你的温度。”
“好。”
带着一世的缱绻，一生的眷恋，酌清虔诚地吻上被血染红的双唇，就像最诚信的信徒，膜拜在最圣洁的地方。血腥味，夹杂着眼泪的味道渗入嘴唇，他却毫不在意。
不够，怎么都不够……一个吻，怎么能够呢！我们还要走过那么漫长的岁月，我们还要生许许多多的小枝妍，小酌清，我们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一个吻，怎么抵得了！枝妍，听到没有，不够的，你要用一辈子，生生世世来陪的，你不能就这样中途退场，缺少了你的人生，我该怎么办？你不是最爱我的吗？你忍心看我就这样孤独终老吗？
枝妍，枝妍……
“我爱你。”这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那个女子带着微笑永远地沉睡下去了，她的手中是那只银色的香囊，她的身上是那件火红的嫁衣，而抱着她的，则是她此生最爱的男子。
原来，到最后，他们的结局，终是如此吗？
不！……
“枝妍……”仿若受伤野兽的嘶吼，连绵在青丘上空。里面的悲愤，哀伤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要如何接受这命运的安排，要如何接受佳人已去的噩耗。
枝妍！心口一甜，竟生生地喷出一团血来。
然后便是长久的静默。那个男子仿佛已经失了心魂，只是傻傻地抱着怀中的女子，一遍遍地唤着“枝妍，枝妍……”，而老狐王则在被酌清击中那一掌的时候就已经愣住了，他的儿子，他引以为傲的儿子，竟然为了这么一个女子对他的亲生父亲出手。而之后，两人最后的诀别则更是让他震撼不已。他似乎……做错了什么……
“现在你满意了吗？我亲爱的父亲。”平淡的声音打断了酌言的思绪，他抬眸，看着面前的儿子。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一片血红，而其中透露出来的则是无尽的恨意。
他的儿子竟然恨他！
“先是逼着母亲跳了轮回台，让我失了母爱，现在则亲手杀了我最爱的女人，让这世间最后一个爱我的人消失。这是不是就是你要的结局？”酌清的声音很淡，就仿佛在叙述一件无关他痛痒的事情，然而那双眼睛里所迸射出来的愤恨及绝望却让他觉得仿佛被海水灭顶。
“我爱你母亲，只是想要找回她的灵体，让我们一家团聚。”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酌言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来。
“是吗？”酌清嗤笑，“口口声声说着爱，你到底懂得什么是爱吗？爱，难道就是整天寻花问柳，让母亲夜夜垂泪？爱，难道就是在母亲跳下轮回台的时候，才急急忙忙从别的女人的被窝里赶来？这就是你所谓的爱吗？你还记得，母亲跳下轮回台之前说的最后的话吗？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不……不……”怎能忘记，那个柔弱的女子决绝的一跳，怎能忘记，那个女子看似解脱的微笑，怎么忘记，那个女子最后落下的一滴清泪，更要如何忘记，她留下的断情的话语。然而，酌清却不顾父亲的阻止，将它们再一遍重复。他的心里，甚至还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相濡以沫千万年，终是输给了天真或妖媚的脸庞。缘起不曾知，缘灭却是注定。这份错误的羁绊，就由我亲手斩断。从今往后，我与你再无瓜葛。碧落黄泉，长眠碑下，我再不愿冠上你的姓。”
“你可曾，注意过，母亲的笑容从来都是落寞的？可曾，注意过，母亲的身影越来越憔悴？你没有。你只顾着陪伴你的那些情人，然后一次次地求得母亲的原谅。可是，她也会累的，她也会绝望的。然而，当她选择现在的生活，开心度日时，你还是不放过她，你想找回原本的她，你是不是还想让她再经历一次以前的折磨，弄得遍体鳞伤，然后再跳一次轮回台？！”
“你可曾想过，母亲需要有多么大的勇气才会去跳轮回台？她到底该是多么绝望，她的心该是怎样的沉如古井才会去跳那个见鬼的轮回台？经十八层地狱，再由红莲业火焚烧……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那个该死的轮回台里有那些酷刑？”
“这便是你要的爱，这便是你求的爱啊！……”
“而现在，你居然亲手杀了枝妍。父亲，你知道吗？她爱我爱得有多苦，爱我爱了多久，而我这个混蛋，辜负她多久，伤害她多深？我们好不容易能心无芥蒂地在一起，原本可以有幸福的未来的，可是，却被你亲手毁了，你让我再怎样面对你？！”
“父亲，你走吧。我不知道，下次面对你的时候，会做出什么事来。但愿，我们再不相见了。而现在，”酌清转换视线看向怀中的女子，墨色的瞳眸里满是温柔之色，而声音也转而低柔，“枝妍，我们回家了。”
轻轻地抱起怀中的女子，就仿佛她只是睡着一般，男子的眼里全是疼惜，再不看其他任何东西，转身就往木屋的方向走去。
父亲，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父亲了，从此以后，你我再见，也只能是陌生人了……
而他的身后，酌言仿佛瞬间苍老一般，无法动作，只能呆呆地看着远去的男子。
错了，一切都错了……酌清的话语还在耳畔回荡，那一声声，一句句，化作无数锋利的小刀刺进心脏，他曾以为的，他所追求的，原来竟是错得离谱……
“哈哈哈……”狂笑声难以抑制地扬起，妄他自负聪慧风雅，竟生生地让自己陷入妻离子散的地步……多好笑，昔日狂放不羁的狐王竟落得如此凄惨下场……
“报应啊……”声音渐渐熄灭，而酌言的身影也消失不见。
纵容颜绝色，纵风华无双，纵才华横溢，却终是敌不过背后那只翻云覆雨手。
红颜殁，风流隐，世间再无那一对情深伉俪。
木屋里，书桌上的那本诗经，被风拂开，一张桃花笺孤零零地坠落在地。再往上看，被吹开的那一页，恰是那篇《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