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二、兄弟俩(1 / 1)
千古母子最连心,生离泪沾襟。一朝聚首,闲话无数,喋喋不休。兄弟情深,各奔前程。骤然反目,东合西分,相煎何因?
——仿宋词《人月圆》
“你们现在都在忙些什么事?”
“你在部队里没听说过?”
“听到一些,但不确切。”
“那我告诉你吧!前段时间是响应□□的号召,贯彻中央关于开展□□的决定,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批判三家村,四家店;后一段时间是大破四旧,大立四新,点燃农村□□的烈火。”
“还上不上课?”
“从上学期末就开始停课闹革命了,高三年级大学都没考成,全国都一样。”
“以后有什么打算?”
“参加革命大串联,到革命圣地去走走……”
东春走在前头,东山跟在后面,兄弟俩一边走着路,一边互相交谈着。
远远地,东山看到自家那熟悉的三间小楼,在竹木梢头隐隐露出屋脊,就指示东春加快了脚步,抄小路直奔过来。
巧得很,一路上没碰见一个熟人,兄弟俩不声不响地走进了院子,迈进了门槛,放下了背包。
“喵”的一声,一只小猫从身边跑过,窜上了楼梯。
“家里有人吗?”东山高声叫道。
“是谁在喊?”东山娘戴着老花眼睛,从木楼梯上一格一格地走了下来。
“娘,我回来了。”东山搀着娘的手说。
“啊,两个都回来了!”东山娘乐得合不拢嘴来,一边帮兄弟俩打洗脸水,一边唠唠叨叨地说:“儿啊儿,你回来了,娘盼了你多少日子,总算把你给盼回来了!你啊,出去五六年了,连个探亲假都没有,你自己倒省心,不知道做娘的心里苦处。别人都说你在外当干部了,可把我给急死啦!我见过许多别人家的子弟,也有在外头工作的,也有在外头当干部的,土对象不要了,爹娘也不认了,有的一辈子都不回来了,不知道在外头图个什么?还好你出去年纪还小,没来得及给你找对象。不知道转业回来,有没有带对象回来?”
“是退伍,不是转业。”赵东山边洗脸,边纠正说。
“退伍又怎么样?”东山娘不解问。
“就是不当干部,不需要地方安排工作,回家种田。”东山说。
“什么,搞了半天还回家种田?”东山娘吃惊地说:“那对象也没找?”
“当兵的还找什么对象!”东春在一旁听得不耐烦了,没好气地说:“不懂就不要乱说,噜哩噜苏干什么!”
“你懂个屁!”东山娘气愤地说:“你不听我的话,不好好读书,就知道造反,造先生的反,造校长的反,搞得地方上乱轰轰的,到处给人骂。要是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把你生下来了。你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我老了,管不了你了,现在你大哥回来了,一定叫他来好好管管你。”
“算了算了,我刚回来,对地方的□□运动不了解,以后再说吧!”东山打断娘的话说:“时间不早了,该做晚饭了。”
“是该做晚饭了,家里没什么好吃的,我这就去买点东西去。”东山娘这才想起说。
“今天又不是集市日,街上空荡荡的,能买到什么东西?”东春忍不住说。
“都叫你们学生给冲光的。”东山娘又指责说:“不过我知道什么地方有肉买,什么地方有鱼买,就是不能告诉你。”
“我才懒得跟你噜苏!”东春说完,一甩头往楼上去了。
“算了,不用买了,都是自家人,随便吃什么都可以,等明后天再去买吧!” 东山洗完脸,抬起头来说。
东山娘想想也对,就开始张罗做起饭来。她一边拉风箱烧火,一边又对着东山打开了话闸。
“哎!都怪你爹当初去得早,我一个寡妇人家,拉扯你们两个长大,多不容易啊!你当初读书成绩比东春还好,人家都说你是读书的料子,完全可以考上大学,可偏偏碰上三年困难时期,生产队里又什么东西都按劳分配。没办法啊,初中毕业就不让你读书了,在家当正劳动力使用。后来,你又想去当兵,体检过关了,可我去求过大队的赵支书,公社的钟主任,人家都同意了,你爸是土改那年被土匪打死的,多少也算烈士嘛,可以照顾不去的,可你自己就是要去当兵,让我眼泪不知流了多少。当兵有什么好的?现在□□的天下太平无事,你还能象个人样地回来,要是象国民党一样天下大乱,打起仗来怎么办?你要知道,过去有多少后生子弟活跳跳地被人拉去当壮丁,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人死了,连骨头都不知落到那里去了。要是碰到那样的事,我怎么向你死去的老爸交代啊!”东山娘说到这里,眼泪不知不觉的掉下来了,不时停下拉风箱的手,用袖子管揩眼泪。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就别提了。”东山解劝着说。
“不过,你走后,可把我给拖累了。”过了一会,东山娘又说:“工分虽然不少,过年过节大队干部也都要送东西来慰问的,可是一年三大季节,分粮食分稻草,得有人去挑回来,还有几分自留地,从耕地到收割,总得有人去干,我一个老太婆能干得了什么?东春虽然不小了,可住在县城里读书,以前农忙时还能回家来干几天活,这个学期可好,不光留在学校里闹什么革命,还伸手要钱,上北京去,请□□出来接见,真是不知天高了!哎,多亏了前屋你的叔伯兄弟子冬,他现在都当队长了,可忙着哪。我们家出力流汗的活都是他来干的,大忙季节还靠赶夜工帮的忙。你这次回来,应该好好感谢人家。”饭烧好了,东山娘停止烧火,站起来走到门口,抬头看见前屋李玉英正在后门水埠头洗衣服,拉着东山指着李玉英说:“这就是子冬的媳妇,刚娶过来不久,娘家在山里头,又标致又能干,两口子会打会算,小日子过得恩恩爱爱的,地方上都夸着呢!”说到这里,东山娘叹了一口气,“嗨,那象我们家啊,我一个老寡妇,拖着你们两个小光棍,那象个过日子的样子?以前有多少人给你提亲,你倒好,东村的不要,西村的也不要,偏要追求那个同班女同学林校长的女儿,现在人家都读大学了,早就有对象了,你想高攀也攀不上,还不是两头都落空!现在你年纪也不小了,还不知什么时侯能娶进媳妇呢!”
“现在不说这些了,先吃饭要紧。”东山也觉得肚子有点饿了。
东山娘正要转身进屋,正巧前屋的子冬媳妇玉英洗完了衣服抬起头来,看到东山娘家门口站着一个穿灰色军装的陌生人,就老远的叫道“大姆娘,你家来客人啦?”
“不是什么客人,是我的大儿子东山哪!”东山娘笑嘻嘻地说。
“原来他就是东山哪!”玉英盯着东山说,“他比东春高多了,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哪,等会我晒好衣服叫子冬一起过来看你们。”
“欢迎欢迎。”东山娘招招手说。
不一会儿,东山娘端上了饭菜,招呼兄弟俩过来吃饭。
正在这时候,子冬和玉英过来了。
“东山哥,你好吗?”子冬进门说:“回来也不先打个电报,好让我来接你。”
“好得很,我没什么行李,用不着你来接。”东山边吃饭边点着头说。
“都吃些什么呀?”玉英望饭桌上看了看,“姆娘你也太节俭了,都是素的,连个荤菜也没有。儿子刚回来,应该去买一点嘛!”
“都是自家人,就凑乎着呗!”东山娘在一旁说。
“这那能行!”赵子冬对李玉英说:“我们家的小河里还养着鱼,你回去捞几条熬给东山吃。”
“我在部队也经常吃鱼的,就不用麻烦了。”东山说。
“部队管部队,家里管家里,味道不一样的。”子冬说着,向玉英丢了个眼色。
玉英甩着两条长辫子,飞快地往家里跑去。
过了一会,小两口一个烧火,一个上灶,很快就把一盆香喷喷的河鲫鱼端上来了。
“来来来,趁热的吃,尝尝我的手艺。”玉英说。
“我都快吃饱了。”东山打了个饱鬲说。
“吃饱了就再吃一点。”赵子冬从灶下站起来说。
“真好吃,我好久没有吃到这么好的鱼了。”东春毫不客气地先大吃了起来。
“你们也来一块吃!”东山点了点筷子说。
“我们在家都吃过了,你们快吃吧!”玉英说。
夫妻俩一边与东山娘说着闲话,一边看着兄弟俩把饭吃完,然后告辞走了。
“哥,你陪他们说话,我该走了。”东春伸了伸懒腰,离开饭桌说。
“你什么事那么急。”东山娘瞪着眼说:“好不容易你哥回来了,我们一家团聚在一起,你就不能在家住一个晚上?”
“我当然有要事在身,跟你说你又不懂。”东春偏着头说。
“你真有要事就走吧!”东山把东春拉到一边说:“不过你得老实回答我一句话,林校长到底怎么了,人有救没有救?”
“你放心,他骨头硬得很,死不了!”东春心不在焉地说:“不过,他的问题恐怕不小,谁也救不了他。”
“都有那些问题?”赵东山问。
“主要是三大问题。”赵东春说:“一是历史问题,他是1947年在上海华东师大读书时加入□□的,后来因参加学生运动被国民党抓走了,但关了几个月又被放出来了,他有没有自首变节或出卖同志,谁也说不清,据他自己交代与他一起干过地下党的都早已不在世了,真正是死无对证;二是卖力推行智育第一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为复辟资本主义培养接班人;三是对□□运动不理解,不支持,前段时间,与县委工作组一起,疯狂压制和打击积极参加□□的红卫兵小将。”
“你们在讲达原吗?”东山娘耳朵里听到了什么,凑上来说:“他可是一个大好人哪!地方上那个老一辈的都知道,他从小就很聪明,是个读书的料,他家里并不富裕,只有十几亩地,靠他爸做生意赚点钱供他读书。他爸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家里供不起就是卖田地也要让儿子读完大学,他做到现在不容易哪!”
“一个臭知识分子值得为他歌功颂德吗?”东春不满地说。
“你真是一个不识好歹的畜生!”东山娘骂道:“你忘了当初林校长是怎样栽培你们兄弟俩的。不光是因为我们家穷,没钱交学费,我跟他说一句,他就把你们的学费都给免了,还经常给你们发奖状,评三好生,让你们在学校里出头露面当干部,你们都是他一手栽培的。现在你倒好,说他是什么□□分子,到处贴他的大字报还不算,还要开大会□□,把他斗得死去活来的。贼儿啊贼儿,你的良心究竟那里去了?你着样做还不如一条狗,狗养大了还会摇尾巴……”
“你有完没完的!”东春打断了娘的话,“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我要走了。”说完,就自个儿上楼拿东西去了。
“你看你的兄弟,象什么话,我的话他总听不进去。”东山娘指着东春的背影对东山说:“你比他大,他过去是很听你的话的,你今后要多管管他,劝劝他,叫他不要再这样胡闹下去了,得罪那么多人,要受报应的。要不,干脆叫他不要去学校里读书了,回家种田,兄弟俩有个照应,免得闯出什么祸来。”
“以后看着办吧!”赵东山点点头说。
“哥,借你的背包用一下。”东春下楼来,正将一些衣物往背包里塞。
“你要到那里去?”东山问。
“韶山、井岗山、延安。”赵东春头也不回地说。
“去那么远干什么?”东山娘拦住说。
“步行串联,你懂吗?”东春反问道。
“让他去吧!吃点苦,见识一下世面也有好处。”东山挥挥手说。
“你在家连几十斤的担子都挑不动,看你能走多远!”东山娘没好气地说。
东春努努嘴,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说:“哥,再帮点忙。”
“还要什么?”赵东山问。
“给点钱。”东春伸出手来说。
东山没说什么,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塞到了东春的手里。
东春口里哼着语录歌,转身飞快地走了。
“你这样做不光帮不了他,反而会害死他的!”东山娘跺着小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