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心结(1 / 1)
“福园”的事让我很多天食不下咽,连带着元常显回来,也没能让我高兴一点。元素素小时候没有条件去学堂,是元常显和李木一点一点教她识字,后来条件好了才去了北平女中学习。可以说,元素素是这两个人养大的。
我循循思索,发现这一抹情绪竟是失落。莫名的失落。
这个世界上永远都存在着很多我们无法改变的事情,我们生来吃穿无忧,将心比心,若此刻流离失所,温饱不济的是我们,该是怎样的心情?而身世背景,却是谁都无法选择改变的,这一时这一刻,有多少人为了教育、生活的平等而战斗,又有多少人在憎恨老天,没有给他一个好的身世背景?
于是我得了空便去听陈文复的课,顺便学学繁体字。他是个很有见地的人,我阅历少,总把很多问题都想得很简单,每每经过他的点拨,受益何止良多。
其实实验证明,家庭教育可以影响孩子的思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要对着元常显,什么大道理都说不出来,什么悲天悯人都收了起来,因为只要跟他在一起,我首先想到的是依赖,然后便是依靠。似乎有他在,什么都会解决的,什么都不需要我忧虑。
时间真是一把杀猪刀,不仅改变了我的容貌,连我骨子里那点不屈的小性子,都磨掉了。其实当年若有个人可以让我依靠一下,事情有何至演变到这般地步。
我和魏真从文复那里出来已经很晚,今天在文复那里忙着教小朋友识字,教完已经很晚了,他便留我们吃了晚饭。元常显日日早出晚归,反正回家也是一个人吃,就干脆在外面吃了,省的张妈忙进忙出为我准备晚饭。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感受到授人知识的快乐,我总算切身体会了陈文复的选择。很多人觉得他傻,其实他才是最快乐的那个人,给予是人生最大的乐趣之一。
这也是我的心愿,武颛是大学老师,当初我跟他说我毕业后的志愿是去支教时,他无声而笑,眉目间都是赞许与自豪。那时做不成的事,此刻隐有一种梦想实现之感。
回去的路上一直很兴奋,魏真今天参与了全过程,所以面色显得比平时多了些感情。他也好,朱方年也好,他们都是从一无所有开始,受尽苦难,努了比常人多百倍的力,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
阿木常说,他何其幸运,很小的时候就遇到元常显。
车子驶过复兴路,天色黑暗,街道却亮得晃眼,我看着外面的灯红酒绿想,渐渐迷醉。
“是大帅!”司机急急踩了刹车,我跟魏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十字街头的另一侧,元常显站在“奔月”门口,身后几个随从在几米外候着。那是一家夜总会,北平城生意最好的夜总会。
此时一个穿着大红色洋装的女子软软倚在元常显身上,发丝裙摆随夜风轻扬,风情无限。我叹气,这徐小姐,入秋了穿这么少,也不嫌冷。
“小姐,要不要过去?”魏真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个人,转头问我,我抬头看他,他脸上却一点情绪都没有。
魏真也是知道的。
“算了,回去吧。”
佳人在侧,还是不要坏了他的好事。
北平徐家,徐敏生。中华阁的老板就是徐敏生的爷爷徐耀华,他走私了一辈子军火,四方大战时,他无偿给北军捐助了十万支□□,三千部机关枪,两车弹药。而当时负责收编这批军火的就是元常显,他平白增强了一倍实力,后来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战功赫赫,最后王一虎死后,所有人都推他上位。
徐耀华在黑白两道都很吃得开,元常显上位后,他把所有的势力都回归军方,金盆洗手,开了中华阁。
徐敏生今年18岁,是元素素在北平女中的同学,关系还不错。她曾扬言非元常显不嫁,当时全北平都抱着乐见其成的态度,后来却不知道为什么不了了之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徐敏生恨元素素,难道元素素不待见这位准后妈?我站在元素素的角度思考了两天,觉得她没理由阻止这桩婚事,元常显那么年轻,总不可能孤独终老,反正总要娶一个,娶个熟人不是更好相处?
我想尽所有理由,却忽略了自己内心的抑郁。整夜整夜无眠,一想到另一个女人要以女主人的身份住进帅府,睡在元常显的大软床上,我连呼吸都不顺畅。
入夜,难得元常显没有出去应酬,我别别扭扭摸进元常显的书房。连日来的纠结让我脑细胞死了无数,我浑身上下都叫嚣着发泄。
他本来端起青花瓷茶碗正要饮,见我进来,又将茶碗放下。他的脸蒙着一层水汽,伴着满室的茶香,我见他露出一抹温润好看的笑容。
我心里一顿,莫非这就是恋爱中的男人?
心里有了偏见,见什么都往歪处想。所以说冲动是魔鬼,元常显从来都是一个温润如玉的人,我当时若能稍稍清醒一些,便不至于酿成后来的大祸。
•无视站在一边的朱方年,我一屁股坐到离他很近的红木椅上,这椅子是我的专座,我以前抱怨材质太硬,元常显就叫人放了两个软垫在上面。
“爹地。”
“恩。”
“我要从军!从此冲锋陷阵,保卫国家,马革裹尸还!”我瞪大眼睛看他,几乎是吼出这些话来。
元常显刚入口的极品安溪铁观音卡在喉咙里,开始剧烈地咳嗽。我连忙起身过去拍他的背:“爹地,让我从军吧,你不依我,我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离家出走绝食吸毒从此走上犯罪的道路!”
元常显眉心微蹙,眼里锋芒一闪,目光有些凌厉地扫向我。我此时改姓“冲动”,毫不畏惧地回视他。
良久,他转头对笔直站在一边的朱方年说,“以后没有我的吩付,不要让小姐出府。”
我呆愣住,这年头boss就是好,不仅决定别人的生死,还左右别人的自由。我恶狠狠地扫了眼朱方年,他立刻垂眸,装作没看见。我身体里一簇名叫大义的火苗“噌”地燃起,星星之火,足可燎原。
“我要从军!”
不予理会。
“那我去军营历练几天?”
扫我一眼,不予理会。
“不去就不去,反正我是没爹疼没娘爱的孩子。”
他转过头来看我,良久无言,突然一抹笑容滑出,我一愣,还在他背上顺气的手慢慢垂了下来。明明还是那副温润的样子,明明还是那个谦和的世家公子,明明还是那个对我好得人神共愤的老爸,我却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生气了。我从不知道元常显还有生气的一天,他这副神情实实在在震慑了我。
“好了好了,我不去了。”沮丧地站起身,人在强权下,不得不低头。
李木有句话说得对,帅府的防卫我可是一清二楚,只要稍稍注意点,就可以从偏门溜出去。知己知彼,朱方年如果不把帅府布防告诉我,遇到危险的时候我连往哪里跑都不知道。
只可惜我把帅府的人想得太简单了,那些根本就不是普通的士兵。更何况经过一年前的绑架事件,府里的人几乎都换了,护卫人数也几乎增加了一倍。
所以每次朱方年看到元素素做贼一般从偏门出去的身影,都觉得头大如斗,偏偏大帅又交待了不得惊扰,暗中保护。其实只要元素素愿意,她一直都可以出去的,元常显怎么舍得限制他。可是这一点,只有以前的元素素知道。
站在“奔月”夜总会门口,我愤忿地低吼,老娘要去买醉!贫富差距,文化教育,甚至元常显的终身幸福,这些都是国家大事,与我何干?
风风火火闯进夜总会,里面歌声摇曳,没有什么人注意到我。我找了一处角落,一个侍应脸带疑色,匆匆向我走来。
“上酒!”大爷似的赶在侍应之前开口,把足够的钱扔给他,又大爷似的坐下。我现在才真真正正是穷得只剩下钱了,跟我比,现代那些富二代都弱爆了。
“小姐请稍等,酒马上上来。”侍应马上换了一张脸,跟刚才判若两人。
虽然我一个小姑娘来这种地方很奇怪,但是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见那侍应站在一个类似大堂经理的人身边说了什么,那人往我这看了看,点点头,侍应便从酒台上拿了一瓶洋酒向我走来。
“小姐请,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我点点头,他于是走开。
倒满一杯酒,叹气,其实我根本不会喝酒。这色泽温润的液体在杯里晃荡,我不自觉地想起了元常显,不想倒还好,一想便勾起了肚子里最后一点倔强。
于是洋酒一杯狠狠下肚,我几乎是立刻就有些神智不清了。
“城西那块地,原本是面粉场,后来废弃了,我得到消息,军方正准备拍卖。”隔着一道玻璃屏风,声音从旁边传来。
我竖起耳朵。城西,最近总是往那里跑,跟陈文复和他那班学生都混得很熟了。
“城西住着些贱民,我们把那块地买下来,开个场子,招些贱民做工,工钱比城东少一半!”
“甚妙,如此一来,成本将大大降低……”
我眼珠子转了转,摇晃着起身,步履虚浮地走过去。一个胖子和一个瘦子对坐着说话,两人都是怎么看怎么猥琐。
我指着其中一个胖子,打了个酒嗝,大声说:“你是贱民!你才是贱民!你全家都是贱民!”
“什么?你说我是贱民?”胖子“嚯”地站起来,大声质疑。
“对!就是说你!”我也学他一样,大声解惑。
“你!”他走近一步,抓着我的肩,面目凶狠,仿佛要把我就地正法。
“陈处长,有话好说。”那位大堂经理眼尖,此刻我们在一处角落,歌声舞声完全盖住了我们的话音,他仍是几乎在第一时间陪着笑快步走过来。
“今晚陈处长的酒算我请了。”他挡在我和胖子中间,不着痕迹隔开他握住我肩的手。
“哼!”胖子睨着我,“我活这么些年,从未有人敢说我是贱民,今日这小丫头竟……”
“贱民就是贱民,你这个黑心的贱民!”
经理转过头来看我,略一沉思,扬手就是一巴掌。
“啪”地一声,那么响,我甚至觉得我的灵魂都被抽掉了。可是舞曲依旧,歌声不停,大堂热闹非凡,只有几个工作人员好奇地围过来。
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
“陈处长您看,消消气。”
我酒醒了大半,脸上开始火辣辣地疼。
“你……你打我……”
胖子面露得色,旁边瘦子绕过经理走到我身前,颇为满意地说:“黄毛丫头,在北平,没有人敢得罪军方的人,更何况陈处长刚升任军部后勤处副处长,前途无量!”
我怒视他,区区一个后勤处副处长,区区一个后勤处副处长!
胖子见我没有露出意料中的惧色,皱着眉说:“我陈启东从不仗势欺人,今日万经理代为教训,你这丫头片子给我道个歉,敬个酒,我就不计较了。”
万经理立刻倒了酒塞到我手里,低声说:“他嫂子是大帅亲妹,你服个软,小事化了吧。”身上带着这么多钱,多半也是非富即贵,但是在北平,又有几个人可以对陈家说不?
万业春自以为做了最好的选择,满怀希望地看着元素素。
真是可笑。酒自然不会敬那混蛋,我狠狠地把杯子扔到地上,周围人惊惶地退开。
我看着眼前的三人,吸吸鼻子,平静地说:“今日你们这般对我,他日恐怕你们愿跪着求我原谅,我也不愿意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