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裁缝(1 / 1)
日子一天天耗去,直到换季的时候元常显还没有回来。偶尔他会来个电话,我只告诉他我很好,他也不多问,就嘱咐我注意身体。
北平的秋季来得快,也去得快,但也需换一批秋衣。听红线天花乱坠地鼓动,我终于来了兴致,买衣服,哪个女人不喜欢?
其实元素素的衣服基本都是定制,也不需我多买,但大家见我已被解了禁足令却还在家闷着,确是希望我出去走走的。连平日里寡言的魏真,见我要出门,都难得没摆黑脸,我以为是我两个月没调戏他他寂寞了,于是临出门前调戏了他两句,他憋红了脸,像小媳妇一样怒视我,我哈哈大笑。
商行漫无目的地溜达了一早上,中午我带着小李子和小红线去八仙楼吃饭。我们本来都已经在包间里坐下,我见外面大堂人热闹,便果断换了大堂的位置。外出吃饭本就是吃个气氛,人多了,话也多了,那么接收的信息也就多了。
这间酒楼就如它的名字一般,八仙楼,是一个典型的八角飞檐中国式二层建筑,一层是大堂,摆四角方桌,二楼是包间,置大圆木桌。
邻桌坐着几个大汉,腰膀圆粗,衣着统一,倒像是帮会子弟。他们坐姿豪迈,大声说话,大碗喝酒,言谈间听起来竟是在赞美一个裁缝。我竖起耳朵,边等上菜边行偷听之事,难得出来一次就听到好玩的事情。
在这个武力财力构架出来的权势主义北平,居然会有人对一个裁缝如此推崇,还是帮派子弟,不能不让我好奇。
原来城西有一个人,不但学识渊博,他以裁缝自居,手艺堪比神技。城南的大户李家小姐许了人,想请这位裁缝制一件嫁衣,多次上门,裁缝均闭门不见。李家在北平也是有头有脸的豪门,且开出酬劳也很丰厚,十分恼怒,但是做生意是两方的事,却也奈何不了他。
后来旁人问裁缝,才知道原来一日李家小姐在长门大街驱赶乞丐,恰巧被他撞见。他数年来竭尽所能帮助贫民,眼里万万容不下这等事情。
说来那李家小姐也是作茧自缚,怨不得别人。倒是这位裁缝大大吸引了我,有两把刷子,有一颗善心,就差送子的功能了。
我眼里精芒一闪,手里的筷子把一条鱼戳得稀烂,红线与小李子相视一眼,同时一颤。
在北平城的西部有一块不小的区域,那里住着北平最底层的人,政府和军方似乎都已经放弃了这个地方。这里的治安极差,恶势力横行,而那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神裁缝就住在这里。
我们走过了一段长长的泥泞,两边是低矮的棚屋,也许是午后,人并不多。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地方让我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情绪,就像上次去元家大宅,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
转头看小李子,他背脊挺得很直,年轻的面容透着坚毅,眼睛却是红了。他自小在这一带长大,父母兄弟都在帮派纠纷中无辜惨死,他的家被占了,他被赶出这里,流落街头,孤苦无依。
由于治安不好,每天都有人死,年复一年,这贫民区的人竟像洗牌一般,流动奇快。直到陈文复,那位神裁缝到来,他花了许多年,虽不能阻止外界的侵扰,却让这些贫民学会了一件事,自律。
自律则自强。
我窃以为社会底层的人总是仇富的,于是来的时候换了红线为我准备的粗布衣服,在这里倒也不显得特别格格不入。
神裁缝住在一栋二层小旧楼里,门上挂着个匾,写着“福园”二字,这匾似乎有些年头了,但是匾上的字却很完整,像是后来写上去的。字是用隶书写的,劲如苍松,又透着股海纳百川的味道。
门开着,院子里二十多个小孩席地而坐,一个年轻的男人在授课,穿着长长的卦子,斯文有礼。
二十有八,身长肤白,斯文有礼。形容得倒是到位,我想那就是神裁缝,虽然他有些苍白的双手不像是一个裁缝的手。
很多年以后他问我,裁缝的手该是什么样的?我抓了红线的手赞叹到,就是这样,柔软、灵巧,摸上去滑溜溜的。彼时红线已嫁为人妇,身怀六甲,面上尽是娇柔。
我们三个悄声进入,也席地而坐,神裁缝在给一群孩子讲时局,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我当年的理想就是支教,看着这群孩子,衣衫褴褛,面色黄白,眼睛却放着神彩,心中唏嘘不已。
我们每个人都有悲天悯人的心,可真正能身体力行去“救苦救难”的人少之又少。我不禁对陈文复肃然起敬,这个人正在做的事情令大多数人汗颜。
“先生,那四军相制的局面被打破了,内忧外患,我们该何去何从?”一个小姑娘怯怯地问,微微发黄的面色透露她的长期营养不良,此刻她小脸微仰,竟浮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责任感。
“乱世则苦,现在局势的平静只是表相,迟早会有战争。所以我们要学习知识,强健体魄,日后力所能及地保国保家。”陈文复笑着回答他,那声音温转,小姑娘看着,脸上终于泛起血色。
孩子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我四顾那一张张年少的脸庞,竟没有一人有着这个年龄该有的健康之色。
“先生,大帅会保护我们吗?”藤架下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憨憨地问了句,满庭大笑。
“空子怕了~空子胆小鬼~”伙伴们七嘴八舌地取笑他,他也不恼,摸摸脑袋,笑得憨羞。
“当然会!”红线握紧了拳头,红着眼睛说,“大帅一定会保护我们的!”
这声音如平地空雷,庭院里骤然安静,几十双探究的眼睛刷刷扫过来,我们三个大龄学生如坐针毡。
我看向红线,她满脸笃定,此刻若谁反驳她,我相信她绝对会扑上去与之拼命。
“如此,今天便到这里。”陈文复浅浅笑着,看着我们,话却是对着那群孩子说。
“先生再见。”
“先生再见。”
……
人走光了,我们三个讪讪地站起身。
神裁缝微笑着看着我们:“在下陈文复,不知几位……”
他凭借着自己的技艺以及名声,完全可以跻身北平上流社会,可是这人却固执地住在城西贫民区,为贫民缝制衣服,授贫民知识。
我此刻对他崇拜得很,他在我眼里只怕如观世音一般,为众生而生,为众生而活。心里像被塞了一团火,仿佛回到了我自己年少时,见到工地上蹲在一处吃饭的民工,混着汗水,混着尘土,心酸不已,于是大骂社会的不公。
“陈先生,您觉得现今的北平,如何能做到教育平等?”
陈文复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教育平等,谈何容易,阶级贫富,自古以来便是社会的常态,我们无法改变。”
“如果学堂免了学费,是不是大家都可以去接受教育,穷人和富人可以一起上学。”我偏头想了想,“政府可以颁布义务教育政策。”
“眼下祖国危机四伏,战争一触即发,财政部的支出几乎都用作军需物资,教育平等,义务教育,非乱世良策,亦太过艰难。”
我叹了口气,在未来那场不可避免的战争面前,什么都得让路。陈文复探究的眼神始终定在我的脸上,似发现了什么,又似什么都没发现。
“有朝一日战争平息了,我定要促成全国义务教育制度的实施。”
我看着福园破旧的矮墙,有些懊恼地说。陈文复震惊地看着我,久久不能回神。他许久不曾这样失态过,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想起这一天的对话,他依旧不敢相信这些惊世之言出自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之口。
我把这里的学生们都看做孩子,却忘了我现在是元素素,元素素还不足16岁。在陈文复眼里,我与那些学生们一样,其实都是孩子。所以那时候他心里想的是,一个孩子在年少时活得并不像个孩子,这个孩子必定是受过一些苦的。很多年后他忆起第一次与我见面的情境,告诉我说,他当时猜测我应是经历过死亡的,没想到我却是个被宠坏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