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第90章 他（1 / 1）

那时的我刚回到了塔楼的前面。刚刚才跑了一段路，我还没来得及平静下来。

塔楼的前面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坪。今天的月亮并不明朗，整个天空都有些暗暗地笼在那里。草坪的周围没有高墙，除了这个塔楼的阻挡外，没有别的障碍，因而若是站在草坪的中间看天空，虽然比不上高塔，但也应该还是很不错的吧。

我抬头看着那三颗并排的星星。过去还在上学的时候，夜自修放学，我会抬起头去看那三颗星星，每次看见它们我都会很兴奋。虽然它们并不亮，有时候还觉得它们的样子灰灰的，但是因为总是觉得很神奇，所以就记得特别清楚。想不到居然还会让我有这样的机会，在这里看见它们。

这个世界总在变，社会流转发展，人和人都在发生变化，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有着千丝万缕之别，但是，不变的东西，才是最让人感慨的。

我抬头的时候，看见一个人，卷发扬起，步履有些不稳。

晦暗的月色之下，来人提着一盏风灯。红色上衣，镶金排扣，饰以金色绶带和流苏。白色长裤，黑色长筒套靴。

我看着他，良久良久，没有说出话来。

方才，我看见的就是他。他站在大厅的门口，只是那样望进来，眼里带着不安和畏惧之色。

我愣住，居然没能挪动脚步。

那时，我还在怀疑，他是谁。那种怀疑的心境，让我实在按捺不下

我知道，我没有认错，一定是他。

他走近了些，停了下来。风灯的光漫上了他的肩膀，却看不见他的脸。我似乎能在黑暗中捕捉到他的眼睛，深邃得无以复加。

“安。”他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我开始颤抖，说话似乎都不流利了。

“塞罗安？”我忽然提高声音，“你是……塞罗安？对吗？塞罗安？”

我以为对方也会无比惊喜地回答我，可是他一直沉默着，并不回答。

他走上前来，手上套着手套，其中一只手上拿着厚实的帽子，遮着脸。

那种古怪的感觉越来越清晰。

他一定是塞罗安•伍德。一定是他。一定是那个骑在马上，神采奕奕，英姿飒爽的少年。

他有一匹漂亮的马，还有一支磨得短秃的笛子。无论到哪里，都是那么神采飞扬，绝艳而不可方物。

我悄悄把手伸进外套的口袋，摸了摸那支一直带在身上的玉笛。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我半天也没能拿出来。

他走到我前面，一个措不及防地，忽然抓住我的手。转过身，飞快地向前跑。

夜色浓郁，周围散发着奇妙的香气，夹杂着湿凉的感觉。

跑到半路，一声轻响，我一扭头，发觉玉笛掉在了地上。我扭过头，抽出自己的手，去捡那支玉笛，带着无不怜惜的神情，吹去上面的灰尘。

“你还存着这个。”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风灯抬高了一些，露出一张略有些憔悴的脸。

虽然七年的时间使他改变了许多，他的下巴上长出了许多胡髭，头发也长长了许多，可是，我还是认出了他的模样，看到了七年前，那个瘦削少年的影子。

我笑了笑。

“你说过，当你回来的时候，我就拿着这个来见你。你老是不来见我，我只好一直存着。总不能食言吧？”

他嗫嚅了许久，然后低下头，小声说道：“我实在……太不了解你了，安。”

一声短短的“安”，热泪忽然涌上了眼眶。

“哪有。你很了解我。”我半低头，“反倒是，我不了解你。当我刚才第一眼看见你，我就觉得，你就是塞罗安。你说过……你很快就会回来的。”我想起了什么，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我一直在等，一直在等，我一直信守着我和你之间的诺言。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现在忽然回来了呢？为什么……以这样的状态……”

“不。我确实不了解你。”他似乎没听见我的话，忽然打断了我，继续以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我不知道你会弹钢琴，而且弹得那么好。我更不知道，你的心里有那么多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些诺言，也是在那种状态下说出来的，所以，你大可不必遵守。”

他的声音很低沉。

“那些根本就不重要，塞罗安。难道你是因为这些，才一直逃避着，不想和我见面？所以你才在我冲出门的一刹那，选择自己躲藏起来？”我有些不忿，“难道这样做，对于我就是公平的吗？”

“不是这样的……！”他忽然提高声音，打断了我的话。

我一时闭上了嘴巴。

“对不起。”他忽然说。身影融合在黑幕之中，显得清冷冷的。

“对不起？为什么这么说？你……你到底是怎么了？”我停在那里。

他没有说话，忽然抬头看着树枝。他藏在黑暗中的脸仰起。

“我吹一首曲子给你听吧。”他淡淡地说。

看着他那明显变得沧桑的脸，我一时有些迷惑。“塞罗安，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些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摇摇头，在黑暗中发出轻轻的鼻息声。我等了很久，却并没有听到他的回答。他放下手中的风灯，三步并作两步爬上了树。不知道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我只听到笛声飘了出来。

我仰着头，默默地望着。

我的脑海中似乎流淌着一股属于记忆的河流，里面漂浮着种种属于忧思和欣喜的碎片。在七年的沉寂之后，它又开始恢复了那股莫名的活力，开始继续流淌起来。

那首歌，七年前的我听过。

七年前，走在回家的小路上，他吹着这首曲子。当时的我，骑在那匹名叫阿西的马上，满怀兴高采烈的心情，就差没有手舞足蹈了。我什么都想到了，却居然没有听到他心头那股忧伤的思绪。

他没有说这首曲子叫什么。他从来都试图不想解释任何事。他隐瞒一切——关于他的背景，关于他的付出，关于他的心情。

他总是沉默着，将各种苦涩和忧乐一并吞入腹中，将一切混乱搅散。

等他停下来，我缓缓地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思亲曲》。”他说。

我站在树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我说：“这首曲子，我听过。好熟悉的感觉呢。”

他没有回答，他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他坐在树上，连枝头的树叶都丝毫不动。

如此这般不多久，直到后面跑上来一个黑色的小身影。

那是一个约摸三四岁的小孩，颠着小腿，摇摇晃晃地扯着身上的小西装。看见我们，有些疑惑地抬起了头。

这个孩子的脸胖乎乎的，鼻子上长着雀斑。身上的衣服显得有点紧绷，但裁剪还是显得十分讲究。他摇晃着小跑，身影沐浴在风灯时明时暗的光芒之下。

这种场景里，忽然出现这么一个孩子，我忽然觉得有些古怪，又有些好笑。

他跑近了一些，忽然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我凑上去，伸手把他拉起来，尽量让自己显得和善一些，小声问道：“小朋友，你这是去做什么呀？”

他摇头。

也许这孩子太小，有些句子还说不明白。我想了想，换了一个简单的问题：“那，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继续摇头。

我一歪脑袋：“咦？你连自己是什么名字也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可是我爸爸说，不能随便告诉陌生人的。”他很认真地说道。

“你爸爸……？”我汗了一把，孩子到了这个年纪，从来都是很崇拜自己老爹的。

“笛声，你听到笛声了吗？”他也不顾及我的殷勤，只是东张西望。

我一怔。“笛声？”

“恩，笛声，我在找笛声。”他说。

“你很喜欢听笛声吗？”我问。

他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那你告诉我，你是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我就给你吹笛子，好不好？”我笑道。

其实我压根不会吹。

“我才不稀罕你吹笛子呢，我爸爸吹的笛子才是最好的。”他嘟着嘴巴，绕开我继续找。

“你爸爸在哪里？”我问。

他不回答，只是闷着脑袋到处乱找。

“爸爸……爸爸！”他嫩生生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树林。

我眼看着他要走进林子的深处，连忙走了上去，拉住他。

“我带你找爸爸吧。”我暗自叹息。拉过他的手，“好吧，你要听仔细了喔，我叫安妮，你要叫我安妮姐姐。好了，现在我们不算陌生人了吧？”

“你要记着哦，我爸爸会吹笛子。”他很认真地抬起头，很认真地说，“我告诉你，我爸爸可厉害了。比谁都厉害。”

我笑着点头，走到树下。看了看树上的那个身影。

“我要离开一下呢。你还会来吗？”我问。

他一动不动。好半天，他回答：“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