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第80章 不得安宁（1 / 1）
日头渐高。我站在窗前，看着林间的影子渐渐变得清晰，渐渐缩短，盘亘在树根的周围。
难得的晴天，似乎像是一个美好的预兆，拥抱了整个桑德庄园。
“你在泡茶？”一个女孩的脸探了进来，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回过头去。
我看见一张脏兮兮的脸蛋，还有一条被油渍站得看不到颜色的围裙。她的装束显然表明她是个女佣，但是她好像只有七八岁，稚气十足，脸上还长着一片雀斑。
看到她，我忽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出门在外，到了人前，总是显得有些生分，老是腆着一张莫名其妙的笑脸。
我回过神，低头看了看手里拿着的茶壶，壶口上还冒着淡淡的热气。
“是啊，”我合上茶壶盖，定睛看着那个小女仆，“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她有些怯生生地，指了指自己的脚：“能帮我个忙吗？”
经她这么指明，我才算发现，原来她还打着赤脚。
“你的鞋子哪去了？”我问。
“安布鲁斯追打过来的时候，不小心跑丢了。”
“安布鲁斯打了你？为什么？”
“我……我有点饿。我只是偷了一小块厨房里的蛋糕。”她忽然咧起嘴巴，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牙齿，“他没打着，我跑得快。”
“我去找双鞋子给你吧。”我看了看她的脚，放下茶壶，准备往里面走。
“我不是来要鞋子的，我有鞋子。”她皱了皱眉头，然后举起背在背后的手，——手上是一双旧鞋，上面沾着青草和泥土的混合物，“就是回去找鞋子的时候，运气不好，踩到了玻璃。”
“你踩到了玻璃？”我吃了一惊，仔细朝她的脚上看去，她的脚跟微微抬起，脚尖点在地板上。细密的血珠子无声地掉落下来。
“玻璃嵌在脚底不能走路，所以我就把玻璃挖出来了，你看不到的，不用害怕。”她笑得很轻松，好像不是踩到了玻璃，而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她分明比我小，语气却是在安慰我。
“你怎么不早说？”我连忙蹲下身，把她的脚掌翻过来。猩红色的伤口好像一只愤怒的眼睛，叫人不敢直视。我的声音都有点颤抖：“痛得厉害吧？”
“恩。”她轻轻答应了一声，却没有别的反应。
我小心翼翼地伸手，给她做了点简单的消毒，然后拿了一块干毛巾，准备把她的脚包起来。
她忽然拦住了我。
“我自己来吧。这些我可以做到的。你……你帮我个忙，好不好？”她幽声说道。
“什么忙？”
“切尔西太太叫我去给弗兰克先生送茶的，为了偷那块糕点，我现在去不了了，你能不能替我一下？”
我的手停在半空。
“弗兰克……先生？”我的声音有点僵硬。
“是啊。听说这几个月，弗兰克先生都为了纺纱厂的事情在外面奔波，难得回来一趟。我要是没弄好这些事，我肯定会被赶出去的，求求你了，你帮帮我吧。就帮我这一次，一次就好了，求求你了。”
她拉着我哀求。
我仍然有些发愣。
的确，刚才也听到弗兰克和希金斯讨论纺纱厂的事。近日我确实没怎么看见弗兰克，估计也就像这个女孩说的那样，他是遇到了困难。
事实上，这个困难并非刚刚才出现，而是由来已久的。当初这个厂属于伍德爵士之手，可是收效不尽人意；轮到弗兰克时情形也没有特别大的起色。
这对父子似乎很早就知道，在当前的状况下，纺纱厂很难有起色，他们似乎早已清楚，自己的做法几乎无利可图；有时我不禁好奇，为什么？都到了这种地步了，为什么不放弃这个厂，转投新的目标呢？
卖什么都好，卖猪油，卖木材，总之，别傻呆在一棵树下吊死。
这个属于工业革命的时代，没有革命的头脑，单单靠着一些革命的手段，恐怕还是有些困难的。
“帮帮我吧。”那女孩年纪那么小，脸上却有着过人的稳重，“求求你了。”
我抬起眼睛去看她，她的眼里流过复杂的情绪。
“好。”我直起身，“你在这里好好休息，不要乱跑。”
我还没找到弗兰克，却被争吵声吸引了眼球。
“别缠着我，这事我绝不会同意。”其中一个是个矮个子的胖男人，一脸红通通的，“别指望我往你的厂子里投钱，老子有钱，可是老子不是白痴。”
“梅耶先生，”开口的正是早上才见过的希金斯，“我听说，去年已经有人在英国注册了专利（注：这是1776年，由詹姆斯•瓦特注册的专利），但是我仍然认为，技术上还可以继续改进。我们有一批愿意致力开发的人员，现在只要您肯投一点钱给我们，就一定可以获得突破……”
“我说希金斯，目前有这么多地方可以赚钱，却非要投在没有十足把握的地方，你觉得这种危险的生意，除了您，还有谁会做呢？”
“先生，只要您肯相信……”希金斯拿出了传道士的功力。
“不做煤生意，我还有其他路子可以走。事实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梅耶显得不耐烦起来，“不要欺负我不懂机器。桑德斯，你过来。”
一个精瘦的矮个男子立刻走上前来。梅耶对着他耳边说了几句，他立刻笑眯眯地抬起头来。
“好的，先生。”桑德斯缩起两侧的手臂，滑稽地站直，“希金斯先生，作为梅耶先生的技术顾问，我有必要同您解释一下。我们认为，梅耶先生确实没有必要投资蒸汽机的研发。”他打开手里的卷宗，用打滑的声音滑稽地读道：
“首先，蒸汽机锅炉的安置，温度和压力的控制都需要十分可靠的技术。另外，当前蒸汽机的热效率比较低，气流量的限制，决定了机器转速的提升空间很难突破。其应用局限于提水和采煤，难保日后不会被完全取代。更何况，”他抬起头，“假设我们将钱投给您，您日后却没有提供更好的技术，我们会很难办的，希金斯先生。”
希金斯有些恼：“先生，新生的婴儿自然只会哭闹，看似没有任何用处，但是他以后却可能就是某个领域的巨擘。我们如果连培养的精力都不肯付出，就让它自生自灭，那岂不是很荒唐？”
这时，我恰好走进人群，一时没注意，盘里的杯子被梅耶抢走了。也不问问这些是送给谁的，他就直直地灌进嘴里。
我呆呆地看着他，一时居然忘了自己要去干什么。
末了，他忽然冒出一句：“这是什么破玩意？”朝着地上啐了一口，他把茶杯扔在地上，“什么东西那么难闻！”
“这是菊花茶，先生。”这种情况我见得确实不算少了。我看着满地的碎片，微微呆愣了几秒，然后默默地蹲下身，尝试着去收拾那些碎片。
“呵，我听说伍德家不算很穷，怎么只买得起那么点次品的玩意？”梅耶咂了咂嘴，又啐了一口，毫不客气地评判道：“给我拿点咖啡。快点。”
“先生，我需要提醒您，这些茶并不便宜。”我有条不紊地把碎片收拾好，沉声回答：“另外，没有咖啡，先生。”
“没有咖啡！”梅耶大声嚷道，“没有咖啡！你想找揍吗，呃？”
我还是平心静气地答道：“先生，如果我确实没有，那我又怎么能说出骗您的话呢？”
一旁的希金斯发现情况不对，就上来说道：“梅耶先生，您不能不讲道理。这个小女仆说没有，那应该就是真的没有。您没必要在这件事情上计较太多，这里还有这么多人……”
“你少来教训我！轮不到书呆子跑来跟我指手画脚！老子平时最恨你这种人，读了那么点破书，就会咬文嚼字，整天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要钱。你上辈子是讨债鬼还是什么的，恩？听明白了没？听明白了就他妈的快点给我滚！”梅耶手伸得直直地，手指头指向一边，一脸挑衅的表情。
劈头盖脸、连珠炮似的的言语从天而降，希金斯蓦地哽住，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一时找不到句子反驳他。
我很清楚，梅耶是因为刚才被希金斯搅得厌烦，以至于火气爆发难以控制。这种情况下，淡定是最重要的。我面无改色之意，只是摇了摇头：“先生，我们确实没有咖啡。如果您有需要，只能等到下次了。”
“给我找个管事的人来。”梅耶一挥手，把脸扭向一边。
“梅耶先生，请您理解我们。”我试图继续解释。
“快点！”
“可是，……”
“可是可是，哪来的这么多废话！”梅耶恼怒起来，脸上青筋突起，眼看就要抡起拳头，忽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臂膀。
“我就是管事的人。你在找我，是吗？”
声音清冷如斯，带着一丝冷冷的质问。
梅耶的手停在了半空，呆愣地看了看身后。弗兰克缓缓地走出了树林的荫蔽，走到了宽阔的草坪上。
他的手指还紧紧地抓着梅耶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