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似相识（上）（1 / 1）
斜阳偏西时一条白茫茫的大江拦住了顾青阳的去路，他站在江边的土山远眺过去，心胸顿时为之一阔，鱼鹰追着白帆，孤帆偎着落霞。江山美如画。
土山南坡面朝渡口的滩涂上搭着几间芦席茶棚，侯船过江的渡客点壶大叶茶，要份清油凉米线，消磨时光，坐等船来。斜阳铺在江面的时候，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再不来船，这半天可就白等了，由此到最近的村镇少说也得十来里地，雨后道路泥泞，来来回回谁能折腾的起？
在众人翘首以盼中，一艘双层渡船穿过江面上清冷的水雾，靠上了岸，这是艘双层的大船，一次足可渡百人过江，滞留在江岸边的渡客莫不松了口气，纷纷结算了茶钱，提筐背篓涌上江边栈桥。
胖乎乎的船主在船头拱手作揖说道：“船给人包啦，诸位请回吧。”他把这话一连说了四遍，脸上始终堆着笑，语气尽量谦和。但栈桥上仍响起了一片咒骂声，渡客们*着不同的口音，或粗或细，主旨却都是指斥船主见钱眼开，缺心、缺德。船主勉强应付了一阵，便转过身来，脸上已经没了笑容，又牙缝里挤出四个字：“一帮穷鬼。”
他冷哼了一声正待离去，一条精壮的赤膊大汉突然徒手攀上座船，一个纵跃拦住了他的去路，响雷般地吼了一声：“你不要走！”船主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步，就堆起了满脸的笑容，打着千儿说道：“好汉莫要误会，这个真不关我的事。”眼睛滴溜溜转，在瞅空当准备撒溜。赤膊大汉叉开双腿微张双臂堵住他的去路，闷雷似的说道：“叫包船的东主出来。”
船主闻听这话，嘴角就露出了一丝不屑，哼了一声说道：“年轻人，我劝你还是少惹事为妙。”
“放你娘的屁！他就是三头六臂，老子也要会会。”赤膊汉子感到自己受了羞辱，就硬邦邦地丢下这句话，登时赢来一阵响雷般的喝彩声。
船主咬了咬下嘴唇，鼻腔里哼出一股闷气，说：“你要见他，他已经来了。”
包船的东主是一位身材瘦小的银发老者，一身名贵的绸袍，白煞煞的脸，稀拉拉的一撮山羊胡。老者人既瘦弱，看气质也非官场中人，充其量是个有点小钱的行商。
赤膊汉子左右扫量了一眼，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倨傲地问他：“就是你包的船？”
老者语气平和地回答：“是我。”
“我要过江去。”
“可以。”老者伸出了枯瘦如鸡爪的左手，“包银一两七，我吃些亏，让你一钱。”
“你他娘的。”赤膊大汉的声音又高又尖，尾音故意拖的很长，他用眼角的余光再度扫视四周，确认老者并无随从后，就高声呵斥道：“你是在找打！”
“付八钱银子，我就让你过去。”老者把手伸到了他的胸前。
“*娘的！”赤膊大汉凶狠地骂道，“打你个为富不仁的狗东西！”
他出拳的一刹那，岸上的叫好声掩盖了顾青阳的叹息：“你有苦头吃了。”
在慌乱的惊叫声中赤膊大汉犹如一只装满石头的布袋径直朝人群飞过来，变故之突然，即使顾青阳也暗暗吃了一惊，他早看出老者身负上乘武功，却没料到他出手就伤人，当下也不及多想，顾青阳脚尖点地，腾空而起，将疤脸汉子拦腰抱住，再借势一个拧身，避开了人群安稳落地。疤脸汉子如同被抽去了筋骨，离开顾青阳的扶持竟软瘫在地，怎么也立不起来。在一阵死寂之后，渡客们拖着行李如落潮的水迅疾退去。
银发老者盯住顾青阳眼珠子上下一轮，问道：“你可知江湖上有多少人因为爱管闲事活不长命的？”
顾青阳平静地说道：“在下行走江湖，遇到蛮横不讲理的人也多了，似阁下这样的倒是少见，出手便要取人性命，皇帝杀人也要有个理由吧？”老者森然道：“谁让他功夫不如我呢。”顾青阳沉声道：“顾某正有此意！”一语未必，嘶地一声疾响，一物已射到面前，顾青阳伸手抄去，却落了空。
“突”地一声响，赤膊大汉的右肩血箭爆射，身形往后一跌，便翻滚哀嚎起来。顾青阳暗中看了下手，一条血痕斜着从食指划到掌缘，老者发出的暗器力道太强，自己能抓住却拿不稳，武功高下瞬间已经明晰。
此时最后一抹斜阳也沉入江中，晚霞如血一般的红。
顾青阳在问自己：“真的要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死在这里吗？”老者似乎看破了他的心迹，说道：“行侠仗义也是要看时机的，为个不相干的人去死不值得。”顾青阳道：“顾某行走江湖，早已将生死看淡，他的事我担了。请吧。”他的手按在剑柄上的时候，心就不再动摇。
老者定定地看着他，久后，发出了一声朗笑：“仁义剑真不是白叫的。”船舱里又传出一阵银铃般的声音：“我不出来，看你们能闹到几时。”顾青阳眼睛一亮，就有些哭笑不得。船舱里走出来的，是一个跟自己有过肌肤之亲后还能成为朋友的女人。
她，叫罗芊芊，飞鱼帮的第二十八任帮主。飞鱼帮以拐卖人口、贩卖私盐为生，四年前老帮主猝然离世，帮众为争夺帮主之位，一度到了刀兵相向的地步，顾青阳居中调停，说服众人推选了老帮主的遗孀罗芊芊为帮主，那年她十七岁，认识顾青阳整整一年。
顾青阳打问银发老者的来历，罗芊芊眨巴眨巴眼，嗔怪道：“人家仰慕你的名声，想会会你。您顾大侠就别计较他冲撞之罪啦。”又低声说道，“原是父亲的故旧，后来去北边做了镖师，年纪大了又来投奔。脾气古怪，又倚老卖老，很是讨厌。”
顾青阳就凑在她耳边说：“好好待人家，将来有你的好处。”两人站在船头说话时，于化龙已经帮那个赤膊大汉止住了血，赔他十两银子打发了。这时有人来报：“婉秋姑娘已过十字坡了。”罗芊芊点头道：“打些水把血迹冲洗干净，我这个妹子见不得半点血。”顾青阳听了这话就要告辞，罗芊芊拦住他：“你不用回避，见见她也好。”
一顶轻纱小轿停在码头，竹帘掀起，走出一个俏丽的少女。在于化龙的护送下健步走上座船。两侧侍从人人神色凝重，一副如临深渊的样子。少女见到罗芊芊，撩衣跪拜，顾青阳闪目看了一眼，白皙娇嫩，干练持稳，一身男装，凭添几分潇洒。
“妹妹又长高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罗芊芊扶起少女，“我给你引荐一位江湖上的大英雄：‘仁义剑’顾青阳顾大侠。顾大侠江湖阅历丰厚，你要时常请教。”
顾青阳的心咯噔了一下，罗倩倩就抢先一步说道：“这就是我跟你说的白家妹妹，千里迢迢来君山看热闹，就劳烦顾大哥费心照看了。”罗婉秋欣然抱拳说道：“多谢顾大哥关照。”顾青阳是有苦说不出，八月初天下英雄将汇聚君山召开大会，热闹固然好看，但对飞鱼帮这等名声不佳的帮派来说未必见得是件好事。罗芊芊没有跟自己商量就把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推给了自己，顾青阳除了生生怒气还能这样？
并肩往船舱走的时候，罗芊芊暗暗碰了碰他的手，弯目含笑问：“你不会怪我吧。”顾青阳淡淡一笑无言以对。
船行到岳阳，罗芊芊携罗婉秋先回飞鱼帮总舵处理几件家事，顾青阳独自进城，昏睡半日，黄昏时，下楼喝茶，几个丐帮弟子奉岳阳分舵当家长老赵广之命来请顾青阳赴宴，赵广是顾青阳多年挚友，觥筹交错间，顾青阳不觉有了醉意，赵广便亲自送他回客栈。
行到门前，见几个店伙计正在围殴一个乞丐，赵广顿时黑下脸来咳嗽了一声，众伙计慌忙闪到一边。店中掌柜陪笑道：“赵爷千万别误会，这是个外地来的‘游嘴’，不然借咱们几个胆也不敢在您面前撒野。”
赵广揪住那乞丐瞅了瞅，丢在地上，对顾青阳说：“果然不是我的人。”
顾青阳借着醉意道：“人有好生之德，老兄不能见死不救吧。”赵广叹道：“‘仁义剑’果然仁义，他这条命是你救的。”说罢，向那店主道：“他掘了你祖坟，还是睡了你老娘？下手这么重，要人命吗？”店主深知招惹不起丐帮，哈腰点头，哭丧着脸道：“赵爷明鉴，小本生意那经得起他天天白吃白喝。”赵广冷笑道：“休要跟我胡扯，看他这副倒霉像，还敢吃霸王餐？南北花子是一家，这人我收了，给个场子吧。”
店主松了口气，赔笑道：“那是他前辈子修来的造化，他这磕头酒我送了。”说着就招呼伙计救人。赵广道声“多谢”，回头问顾青阳道：“如此处置，你看如何？”顾青阳咧嘴笑了笑，拱拱手别过赵广，摇摇晃晃正往里走。
那个被打的满脸血污的乞丐忽然冲着顾青阳叫了声：“顾大侠，是我！”他的声音好生熟悉，顾青阳低下头仔细一看，认出是夜行茅屋中邂逅的那个书生，便讥讽道：“是你！来还我行李吗？”书生满脸惭色道：“马匹和行李都弄丢了，我是来赔罪的。”顾青阳略怔了怔，道声：“罢了，一匹马能值几个钱？就当奉送给大人了。他年升官发财之余，别忘了顺便为百姓做件好事！”言罢扬长而去。
顾青阳低头疾走，一个肥大的和尚猛然窜出来抱住了他，哈哈大笑起来，顾青阳酒后双腿漂浮，被他肥重的身躯一抱，差点没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