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阴阳师的野心(1 / 1)
天色蒙昧,东方浮现出灿烂鎏霞,几束金光如薄纱一般流散开来,红红的日头早早的破云而出。夏日的清晨,总是那么突兀的到来,将朝露的魂魄毫不怜惜的散成袅娜青烟。
我的脚步有些蹒跚,却迫不及待的往长生殿外走,海棠恭顺的跟在身后,不敢上前搀扶。她对于我,是人和妖的隔阂,当然,也有些许敬畏。显然,这敬畏来自光源英司的缘故,绝不会是因为我。
远远地,一抹娴雅的素白飘然而来,像是秋日里朦胧的雾,清冷而飘渺。我停下脚步,静静的看着,晨风撩起他墨色的长发,冶丽的摇曳在身后,映着淡金的日光,晕开了五色的涟漪,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他的美,无关容貌,像是漂浮在天际的云,苍生仰望。
“神祗,为何不用早膳?”恍神间,他已行至身前。
“我想早些出发。”我别开眼,低头看自己的鞋尖。在他的面前还是实话实说的好,任何小心思都躲不过他那双朦胧潋滟却洞悉一切的眼。
“罢了,知道你心急,我在车上备了糕点。”他浅淡而笑,将我抱起,向殿外行去。
“我伤的是手,不是脚。”对于他过分的体贴,我很排斥。
“有分别吗?现在的你今非昔比,此去浪速城一路颠簸,让我照顾你吧。”他怜惜的看着我包成粽子一般的手,淡烟一般的眉微微蹙起,“还疼吗?”
“不疼。”比起内心的伤痛,这又算什么?我看着废了的手,有些无奈道,“就是不太方便。”凡是需要双手配合的事情,我是做不了了,连最简单的吃饭穿衣都成了问题。
“无妨,让我做你的手吧。”他慢慢前行,冗长繁复的衣袍发出丝织品摩擦的细微声响,像是落花在半空里飞舞,惑人心神。
我如受蛊惑一般,说:“好。”
半晌,几经到了神宫的大门口。一众巫女在百合的带领下躬身迎在门口,见我们出来,俯身下拜。光源英司并没有看跪了一地的众人,慢慢的越过一地乌黑的脑袋,向着一辆朴素却庞大的马车走去。马车边的侍者从容的伏下身,以身充当上车的矮凳。光源英司并没有放下我,而是抱着我一脚踩在侍者宽阔的脊背上……
“光源大人且慢!”还未上车,一匹骏马狂躁的蹄声袭来,马上一身铠甲的矫健男子扬鞭勒马,大声疾呼。男子身后,烟尘滚滚,一队不下千人的队伍正急奔而来。我抬眸看那飘扬的旗帜,织田家的族徽在晨风里猎猎作响。
“不过是去趟浪速城,织田将军也太过紧张在下了,竟然派了阁下前来护送。”光源英司看着马上的男子,迷蒙的眸子瞬间清亮起来,眸光闪烁,如夜幕中的星子。
“光源大人是主公的挚友,自然格外上心。”那马上的男子一身银亮的西洋铠甲,胯下骏马也不似本土才有,分明是高加索马种,敦实魁伟,耐力极好,善于走崎岖山道。扶桑多山,平原狭隘,此马正合适做战马。
“时候不早了,阁下莫要耽误了我的行程。”光源英司懒懒的扫过那男子,欲将我抱上马车,但那男子似乎并不打算退下,竟然打马上前,拦住了光源英司。
“光源大人,主公昨日对紫姬夫人一见倾心,特命在下送给夫人一件礼物。”马上的男子头盔下只露出一双冰冷的眸子,似嘲非嘲的看着我,那目光似曾相识,我一个激灵回瞪他。差点叫出他的名字——服部半藏!
“紫姬夫人,请吧!”一辆华丽的西洋马车缓缓的行来,那车门上明晃晃的玻璃折射着日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一众巫女纷纷抬起头来盯着那马车看,这分明就是属于灰姑娘的南瓜马车!据闻织田信长喜欢南蛮品,在邀请正亲町天皇来观赏的军马演练中,信长就曾着丝绒外套、戴西洋帽子出席。如此看来,传闻不假!
“将军实在是有心了。”光源英司缓缓的撤回踩在侍从背上的脚,抱着我慢慢的走向那西洋的马车,素白的面上云淡风轻,看不出喜怒,但我却能感觉到他抱着我的手渐渐僵硬,雷霆之怒藏而不露。
“这可是南蛮进贡给主公的珍品,普天之下,也就只有紫姬夫人有此殊荣。”服部半藏露在外面的眸子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他自然是认出了我,语气里的嘲讽更盛,“今日有幸得见紫姬夫人,果然是天姿国色,魅惑人心啊!”言下之意,我这半妖定是用了什么下三滥的妖术勾引了光源英司和他的主公。我苦笑着别开眼,不去理会那男人的冷嘲热讽,如果妖力还在,我一定打得他满地找牙!看他如何再乱嚼舌根!
光源英司并不理会他的言语,径直将我抱进了马车,与我同乘。安顿好之后又命侍从奉上糕点茶饮,以备路上之需。我靠在马车内柔软的座椅上,心思有些恍惚,15—16世纪的世界正处在大变革的时期,这是世界历史上最为重要的转折时期。欧洲的中世纪正走向尾声,西欧人的视野正前所未有的扩展,经济,政治,文化等方面都发生着巨变。东欧的俄罗斯则在彼得大帝和叶卡捷琳娜女皇的统治下迅速崛起。在亚洲,中国的大明帝国正在从强盛走向衰弱,南亚新兴的莫卧儿帝国正欣欣向荣,西亚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也在苏里曼大帝的领导下步入强盛。此刻,战国的日本,也将经历最后的阵痛,产生下一个繁荣的盛世。
“神祗,在想什么呢?”马车的轮毂轻快地的转动起来,有些颠簸,但是比之传统的木轮,更加轻便和快捷。光源英司执起我受伤的手,查看伤情。
“在想你暗中拿下浪速城的目的。”我任由他检视伤情,目光透过明晃晃的玻璃看向窗外的风景,漫不经心道,“浪速城本就在丰臣秀吉麾下,而你与秀吉本就蛇鼠一窝,你如此做岂不多此一举?”
“多此一举的事我从来不做。目的吗?是有,不知道神祗看出来没有。不过‘蛇鼠一窝’这个词我不接受。蛇总是要吃了鼠的,如何能共处一窝?”他从怀里摸出几个小巧的瓷瓶,倒出黑色的药液,小心翼翼的涂抹在我的伤处。
“我可不管你吃不吃老鼠,我只知道你此去浪速城定是为了钱。”黑色的药液流淌在我白色的手腕间,散发出苦涩的药香。
“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我摩宇神宫外边看着家大业大,实则早已腹内空空。我此去浪速的确是为了钱。”他仔细的为我缠上纱布,几缕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洁白的额上,可以看见皮下青色的血管。他纤长的睫毛如蝴蝶的尾翼,一闭一合间,风情万种。
“与其说你想要浪速城,不如说你是冲着那边的南蛮贸易去的。”我看着他认真的摸样,这个高深莫测的男人明明那么近的与我坐在一起,可又像云一般的飘渺。我试图抓住他的内心,窥探他的思想,但是,徒劳无功。
“没错,一座浪速城,其实抵不上一个南蛮的伯爵。”他并不掩饰自己的目的,“此去浪速城,为的不过是一个人,一个掌控着所有边境贸易的人——德古拉伯爵。”
在日本的战国时期,大名们所要关心的首先是生存,其次是吞并人家,前者是前提,后者是目的。想要做到这两点无非三个字:人,钱,物。远道而来的“南蛮人”除了天主教外,还能提供其他东西。人是供不了的,钱和物大大的有。这个战火纷乱的时代,日本和明朝之间的“勘合贸易”逐渐衰败,国内又是兵荒马乱的情景,在这种情况下要搞到钱和物,除了祖上烧高香保佑领地里挖出一两个金矿外,与欧洲人的“南蛮贸易”是发家最快来钱最多的方式。所以,就出现了“切支丹大名”这道独特的风景线。各地的大名们或出于经济互利的需要,或仰赖政治需求支持南蛮人的传教以控制人心,或者就干脆成为虔诚的天主教徒。(切支丹大名是指信奉天主教的大名。这些大名会在领国内至力传教以及保护信众。以九州为中心的西日本较常见,与南蛮贸易亦相当盛行。闻名的有大友宗麟、有马晴信及高山重友)
光源英司对于天主教在日本的传播是厌恶的,他的野心让他渴望欧洲人的财富却拒绝随着他们的商船一起飘洋而来的信仰。他的态度也影响着丰臣秀吉的态度。
“德古拉伯爵?”我从未像现在这样的好奇,所有的事情都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像是第一次窥见万花筒里斑斓世界的幼童,满心的诧异和无所适从。
“一个南蛮人而已。”光源英司似乎对我突然的兴致有些排斥,他迷蒙的眼里一闪而逝的忧虑让我明白,这个他口中的‘南蛮人’绝不简单。
一路颠簸,我们再也没有开口,只是各怀心事的闭目假寐。一日一夜就到了浪速城。这西洋的马车果然轻便快捷,竟然足足缩短了一半多的赶路时间。由于此地不在织田家的势力范围,将我们送至城门口,服部半藏便率队离开了。对于他轻易的离开我起先是诧异的,但随后便了然了。一路的相安无事,离开的毫不迟疑,不过是假象,织田信长绝不会就此罢手,我想我们很快还会见面的。
浪速城,是大阪的古称。因濒临濑户内海,自古以来便是古都奈良和京都的重要门户,是日本商业和贸易发展最早的地区。公元4到7世纪,几代日本天皇曾在这里建都(公元313年至412年、公元645年至683年)。据日本史书记载,神武天皇乘船自九州向东航行巡视,到大阪附近,水流湍急,浪花翻滚,将此地称为“浪速”。公元19世纪起,改称为大阪,其原因是附近地区多山,上町台一带坡地面积广大且坡面平缓,在日语里圾作坡解,始称大坂,后来演变为大阪。1583年,丰臣秀吉调集3万民工,大兴土木,花费三年时间,将大阪城建成地势险要的军事要塞,用巨石堆砌高大坚固的城墙,有的地方高达十米,成为日本所有古老城墙中最高的。
我看着巍峨的城墙,上面并没有岁月的斑驳痕迹,崭新的石料边缘未经风雨的打磨,锋利如刃,让这座古老而年轻的城市像是初生的牛犊,不畏猛虎的觊觎。马车缓缓的经过城门,沿着宽阔的道路向着城中心宏伟华丽的宫殿而去。一路上式样别致的房舍鳞次栉比,那黄色的屋顶,镏金的雕梁画柱,充分显示出日本当时高超的建筑艺术。
大概是因为正午的暑热,街道上并没有多少行人。我懒散的靠在覆盖着丝绒的柔软座椅上,一头大波浪的长发披泄下来,慵懒至极。
“神祗,你的身上,混合着东方人的优雅和高贵,亦有南蛮的野性和魅惑。这让我不得不怀疑人见阴刀的血统是否纯粹。”光源英司素白的手拂过我的发,纤长的指轻触我小巧的脸颊,将我的五官细细描摹,哑然道,“你的眼竟然和那些南蛮胡姬一样深邃,你的鼻也比东方人更加挺翘,至于你的身体……”
“够了。”我不悦的拂开他的手,闭目不言。变回人类的我和父亲一样,有着海藻一般墨色的弯曲卷发,眸子的颜色虽然不是稀有的紫色,但五官的确是与众不同的。不似欧洲人那般深邃,却也不同于东方血统,看上去更像是混血儿。
“半妖也罢,南蛮人也罢,我是不会介意的。”他见我闭目不言,以为我生气了,软言劝慰。
别人如何看我,我从来都是不介意的,正要说话,马车却停了下来。我睁开眼,却见车外乌压压一片人头,各色服饰在正午刺白的日光下花里胡哨的组成了一副颜色艳丽的画,看得人头晕目眩。
“恭迎阴阳师大人!”如雷的山呼震得我鼓膜生疼,光源英司一脚踏出马车,看也不看跪倒了一地的人头,转身将我抱了下来。
“紫儿!”隔着一地的人头,犬夜叉火红的身影站在高高的城主府门口,金色的眸子看着我,翻动着薄雾一般的流光。他努力的控制着前倾的身体,不让自己的双脚向我奔来,紧握双拳的手微微颤抖,全身如绷紧了弦的弓弩。
光源英司浅淡的笑着,眸子里却没有半分的喜悦,一步步越过众人,走上高高的台阶,然后与犬夜叉擦身而过。我伸手,想要抓住犬夜叉红色的衣袖,却被光源英司利刃一般的眸光制住,怯怯的收回。名义上,我是他的女人,自然不能在万众瞩目之下与别的男人有所瓜葛。
“犬夜叉……”擦身而过,只有衣料之间淡淡的摩挲,我低低的叹息,却见这火红少年僵直的背脊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原来我的叹息竟是他不能承受之重。
入夜,暑热渐渐退去,一轮明月高挂半空。城主府里一片忙碌,侍女细碎的脚步在连廊间穿梭,管弦丝竹之声隐隐传来,夹杂着酒肉的香味,飘荡在寂寂的夜空。没有人在意几日之前这里是谁的府邸,几日之后又是谁的下榻之处,权力的更迭在乱世太过频繁,经历得多了也便麻木了。死去的已然死去,活着的便要谨慎的活着,只有卑微的服从才可以明哲保身。城主府里的人们不管此刻端坐在殿堂之上的到底是什么人物,人或者妖,只一味的俯首称臣。觥筹交错间,正是夜宴之时。
犬夜叉一身亘古不变的红衣,面目萧肃,端坐在殿堂之上,他金色的眸子低垂,看不清眼底的心绪。手中的黄金酒爵内葡萄美酒散出甜腻的香气,倒映着大殿穹顶的莲花藻井,微微一晃,破碎成一片琥珀流光。
“城主!恭贺城主拿下浪速城!如今奈良和京都尽在股掌!”一个家臣摸样的中年男子向着犬夜叉举杯,微眯的细小眸子里一片谄媚之色。谁都知道,控制了奈良和京都会是什么局面,挟天子以令诸侯。
犬夜叉冰冷的嘴角微微扬起,勾勒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低垂的眸子抬起,向那男子斜睨,不屑道:“奈良和京都吗?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
“那什么才是城主想要的?”男子不解,有什么会比权利更加让人垂涎的呢?
“我想要的,从来都是……”犬夜叉金色的眸子越过众人,落在我身上,轻轻的一瞥,随即逃也似的移开。一抹苦笑在他的唇间荡漾开来,晦涩而冶丽。
“城主,你的野心未免也太大了。”光源英司将我揽进怀里,一只手举止亲昵的为我布菜,另一只却按上了我腰间的妖穴命门。
“阴阳师大人教训的是。”犬夜叉看着我腰间的那双手,金色的眸子倏然冰冷,手里的黄金酒爵顿时扭曲了形状。
一顿饭,吃得我提心吊胆。回到住处已是子夜。月光透过半开的窗扉,洒在我的床前,如若一地的霜华。这景致忽然让我想起了那首思乡的名诗。内心淡淡的惆怅漫开,眼泪溢出了眼眶。我们从前不知道今天会是怎样,就像我们今天不知道未来会是怎样一般。不能掌控命运的无助在这一刻将我彻底的击倒,即使一再挣扎也无法爬起。大概,这是我最为狼狈的一段岁月吧!失去妖力,失去亲人,如阶下囚一般的活着,连近在咫尺的犬夜叉也不能触碰。我,从未如此的挫败!想要抗争命运的手被死死的捆绑,想要随风奔跑的脚被荆棘纠缠。我的面前没有路,只有深不见底的悬崖。纵使想要绝望的纵身一跳,却不敢连累被绑在一起的犬夜叉!
洁白的纱帐落下,我将自己深深的埋进被窝,想要汲取一些温暖,但是,除了冷还是冷。恍惚间,一个人影隔着纱帐看着我,月光照在他疲惫的身上,露出血色一般的殷红。
“犬夜叉……”眼泪又一次漫上眼眶。
“紫儿……”他颤抖着双手,迫不及待的撩开纱幔,将我拥入怀里。
“还疼吗?”他小心的执起我受伤的手,放在唇间亲吻,悔恨从他金色的眸子里流泻出来,成了晶莹剔透的泪,“都怪我,若不是没了妖力,没人可以伤你至此!”
“不疼了,我不怪你。”我看着他,俊朗的脸上清癯消瘦,这些日子过的并不好。
“可我无法原谅我自己。紫儿,离开你的这些日子,我像是在地狱里。”他的泪落在我的手上,滚烫滚烫。像是烧红的烙铁,狠命的烙在我的心间。没有他的日子,我又何尝不是在地狱!
“犬夜叉,不要自责,现实既然不能挽回,那么就只有面对。如今我们都被束缚着挟持对方,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但愿日后的情形不会更糟。”我低声的安慰着他,内心却更加彷徨。
“让我留下来好不好?我知道,夜里你怕冷。”他将我拥在怀里,尖尖的下颚摩挲着我的头顶。犬夜叉是细心的,知道我失去妖力后格外的惧怕寒冷,就是夏日的夜晚也需要棉被。
“好。”我早已习惯了他的陪伴,闻着他身上好闻的气味,渐渐回想起在落月山下枕着他的腿酣然入睡的那段日子,唇间弯出几不可见的粲然弧度。或许命运早就将你我深深羁绊,不管如何的擦肩而过,终是要连在一起。
夜色如水,照进一地的月华,我们紧紧相拥的身体互相汲取着温暖。窗外,一抹俏丽的身影远远的窥探着纱幔下的情形,那眸中的痴缠如犀利的刀刃,割破了月华的柔丽,冷得可以冻杀世间的一切。
“犬夜叉……”她呢喃着,几不可闻的哀伤溢出唇角,无泪恰似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