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一曲长相思(1 / 1)
仲夏夜,荒山冢,古寺旁。有小池一汪,垂柳两株,流萤点点,荷叶田田,清凉随风流转。
月色朦胧,一乘软轿落下,轿帘微掀,走出一个玉白男子。男子看了一眼荷塘,抬步徐徐而行,于垂柳下站定,缓缓落座,举止娴雅,仿佛身下不是泥坎草屑,而是白玉金堂之上的紫金云榻。
“雾柳暗时云度月,露荷翻处水流萤,萧萧散发到天明。这景致倒是难得,今日便在此处下榻吧,明日午后便可赶回摩宇神宫。”男子伸手,折下一片斜入岸上的荷叶,将那荷叶上的露珠倒入口中,轻叹一声,“这碧落池的夜露,还是如斯清甜,你也尝尝。”
我看着他浅笑递来的荷叶,并不接过,只是偏头看那池塘边的残垣断壁。乱石嶙峋间有一方碑碣突兀耸立,上书‘红莲寺’三个大字,风雨浸淫,岁月剥蚀,却依然苍劲有力,颇有魏晋之风。
“红莲古寺,乃是大唐与我扶桑缔结友好之地,昔年遣唐使多留驻此地,译写经书,弘扬佛法,香火鼎盛。可惜岁月流逝,明珠蒙尘,毁于战乱。”见我沉思,他站起身来,慢慢的踱至碑前,伸手扯去攀援四周的藤蔓,“昔我幼年,也曾在此处听闻佛法。”
我佛慈悲,何以落到如此境地?这般光景,让我想起了圆明园遗址。看了一眼那兀自打扫着石碑的玉白男子,我不语,转身走开,捡了一块残破的莲花佛台,坐了上去。刚要闭目养神,却见一袭艳红颜色如跳动的火焰一般越过残寺间耸立的乱石,落在我眼前。
“犬夜叉。”我伸手,抱住他的腰,忽然很想撒娇。
“我不过才离开半天,你就这样想我了?”他唇角微扬,眸中情意,如涨满了春水的池塘,“是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我抬眼,看着他,不知该怎样回答。我是想他的,但却不似‘如隔三秋’这般浓烈而炙热。我只是不习惯,不习惯他不在身旁,不习惯没有他的调笑,不习惯没有他的霸道和宠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像是一滴清水,轻轻的叩在我顽石一般的心门上,日复一日,竟也落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属于他的印记。或许滴水穿石,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我迟早会住进紫儿的心里。”他见我不答,也不恼,宽厚而长着茧的手从怀里摸出几尾鱼,献宝道,“今晚我们吃烤鱼。”
“忙了半天就为这个?”我蹙眉,有些不解他的长途跋涉。
“我怕紫儿吃腻了那神棍的斋饭,给你换个口味。”他呵呵傻笑,动手去捡拾柴火,为我张罗晚饭。这几日来都是吃光源英司的侍从们拿来的斋饭,的确很久没开荤了,肚子里的馋虫闹腾得紧。我可不是吃斋念佛无欲无求的人,我是妖,想要大鱼大肉享受生活的妖。
等到鲜鱼上了篝火,炙烤出酥香的气息,我的灵魂都跟着那四散的香味飘了起来。这个味儿真美!要是再来一壶酒就更妙了~
似乎是看穿了我的心思,犬夜叉变戏法一般从身后变出了一壶清酒,得意的在我面前晃悠道:“紫儿,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宝贝?”那酒的醇香从陶土的壶里溢出,飘入我的鼻尖,勾魂摄魄般的诱人。
“犬夜叉真好~”我撒娇的抢过他手里的酒壶,迫不及待的倒入口中。那清澈的酒一入口,微辣而醇厚的清甜顺喉而下,贴心熨肺的逍遥!
“神仙也不过如此~”我满意的打了个酒嗝,微眯的眼流光潋滟。
“高魂缥缈,零落残云,污我仙衣……”柳树下,光源英司怀抱琵琶,悠悠而唱。嘈嘈切切的婉转音声,时高时低的晦涩唱词,让我这不懂音律的外行人竟有那么一刹那的幻觉,仿佛看见了宿世之前,自己背着画夹,穿梭在大街小巷里的身影,疲惫却也惬意,自由而又随性。前世今生,原来已经相隔如斯遥远,伸手能触碰的早已物是人非。
一曲唱罢,他将琵琶捧于怀中,向着我们看来。我不敢看他晦暗空洞却能穿透人心的眼,执起手中的酒,仰头一灌,没有了贴心熨肺的逍遥,却多了几许苦涩缠绵的辛辣。原来酒入愁肠,化作的便是相思泪。
“紫儿,不哭。”犬夜叉取走我手中的酒,将我拉入他的怀里,呢喃道,“你又想杀生丸了,是吗?”
我使劲抹去脸上的泪,大声否认:“我想我哥哥!”是的,我想的的确是哥哥。生死一别,奈何魂魄不曾入梦来。犬夜叉金色的眸子微痛,转身执起架在火中的烤鱼,默不作声的塞到我手里。此刻任何的言语安慰与我无益。他竟是如此了解我。我看着手里的烤鱼,那是哥哥为我来这世上做的第一种食物,也是我最喜爱的食物,此时竟是如此的食难下咽!
“活着的人是没有办法和死去的人争的,因为已死的人会永远活在活着的人心中,永远无法被取代。白童子是我见过的最为高明的人。”抱着琵琶的光源英司忽然说话了,打断了我们的之间的沉默。我看向这个行事古怪的男子,朦胧月色之下,他越发白得如梦似幻,像是一抹徘徊于人世的幽魂。
“听闻十六夜公主的七弦琴旷古绝今,不知在下能否有幸共奏一曲?”说话间,手指划过琴弦,琵琶清音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我看向身侧的犬夜叉,只见他看着光源英司的眸子漫上了一层朦胧之色,仿佛今晚的月光,婆娑而曼妙。
“与光源大人共奏,也是母亲的荣幸!今日我就代母亲与大人一奏。”犬夜叉起身,走近垂柳,在一身素白的男子身边坐下。早有侍从取来七弦琴,奉于犬夜叉。
“不过,这一曲《长相思》我今生只为一人而奏。”接过七弦琴,他随手调音,划出一声清绝冶丽之调,曲调未成,情意先在。我怔怔看他,他也回眸看我,隔着这一地月华,目光痴缠。
“也罢,相思之曲,赠与相思之人。”光源英司浅浅一笑,目光若有若无的扫过我的脸颊,“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长相思原为唐代教坊曲,后用作词调名。调名取自南朝乐府“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句,多写男女相思之情。我闭目聆听,讶然于这缠绵悱恻之曲调竟然出自一个无情无爱的阴阳师和一个霸道粗鲁的半妖之手。该是怎样的情之所至,才能演奏出这‘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的万千心绪,一弯柔肠。
曲罢,音停。我早已泪眼婆娑。犬夜叉放下七弦琴,起身向我行来。一步之遥,他突然单膝跪地,拉住我的手,说:“紫儿,这辈子都不要离开我了,你可知这相思的痛苦?就像是长在心间的蚁巢,日日受着煎熬,欲生不能,欲死还休。”
“犬夜叉……”相思之苦,我怎会不知?
“答应我!”他执着的眼揪着我的心,如此痛,如此痴。让我不知所措。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他忽然霸道起来,无赖的拉过我,与他并肩跪在地上,“苍天在上,红莲古寺为证,我犬夜叉此生只爱紫儿一人,若有离弃,天地不容!”
“犬夜叉!”当此长誓,我亦动容。如此深情,我又何以为报?
“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光源英司望月长叹,空寂的眼容不下这对天长誓的男子。他那一身云锦素衣苍白的绽放在月光下,冷寂而空灵,仿佛失了魂魄一般。
月下三人,长影交织,说不出的诡异。忽然,风拂垂柳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
“什么人!?”光源英司挥手间,袖箭破空而出,射向那异动之处。
“师尊!”箭如流星,划破黑暗,一个娇俏少女飞身落在他跟前,匍匐跪地。
“牡丹,你不在神宫守护禁地,跑来这里做什么?”光源英司不悦,微微蹙眉,少女身上有伤,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
“世尊恕罪,实在是不得已,弟子才出神宫的!”少女依旧匍匐在地,不敢起来,对于光源英司,她是又敬又怕。
“有什么事,比守护禁地更加重要?若是神宫有什么闪失,你可担当得起?!”光源英司空寂的眼微微有了怒气,能让他生气的,必定是大事。
“实在是……实在是事出突然!”唤作牡丹的少女自然时感受到了他的怒意,匍匐的身体瑟瑟发抖,恐惧而哀伤道,“桔梗大人突然带人闯入了神宫禁地……我们拦不住……”
“桔梗?”光源英司蹙眉,却没有多大的意外,“她到底是耐不住了。”
“桔梗……”犬夜叉握着我的手一紧,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牡丹,回神宫!”说话间,光源英司伸出他素白的手,指向那数米开外的一乘软轿,只见白光一闪,软轿化成一尾蛟龙,窜入半空!
“玉弧川!”他向那蛟龙高喊,蛟龙盘旋而下,落在他身前,桀骜而乖顺。
“此去神宫,神祗可愿与我同行?”抚摸着胯下蛟龙,他突然问我。
这一路行来,都是他坐软轿在前,我与犬夜叉在后,虽是同行,却也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仿佛是同行一路却各不相识的旅人,我们刻意保持着生疏的距离。
“好!”我起身,看着一脸彷徨的犬夜叉,竟鬼使神差的答应了他。或许我是在生犬夜叉的气吧,前一刻还为我海誓山盟,现在却为了桔梗而黯然神伤。我不是圣人,我是女人,小气的女人。并且在感情上睚眦必报。
“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看了一眼神游的犬夜叉,拉起我的手,将我抱在身前,同乘一龙。
“孔子再如何是圣人,也不过是个迂腐的书呆子。一个连女子都驾驭不了的人,如何称其为男人!”我的刻薄并不逊色于犬夜叉,大概两个人相处久了,连脾性都是相通的。
“大概这世上,也就只有你才敢说出这样离经叛道的言语。”他微微一笑,空寂的眼竟泻出几许流光,喟叹道,“虽离经叛道,我却喜欢。”
我轻轻一笑不再言语,蛟龙腾空而起,将犬夜叉远远落下。云雾深处,一轮圆月光华灿烂。我抬头,看向驭龙的男子,如此近距离的看他,倒是第一次。月光照在他苍白的面上,将他清俊的五官映得线条柔和。平心而论,他长得不算很美,远没有杀生丸那样举世无双,但是偏这只能算得上清俊的容颜,配着他尔雅的气质,淡漠的神情,从容的举止,竟有说不出的风雅之美。就像是一件官窑的瓷器,历经朝代的更替,岁月的抚摸,沉淀出无与伦比的大器之美。从来大器都是晚成的。
“我从你的眼神里,看见了一种叫做欣赏的东西。”他低头,看着我的眼。
“我也从你的眼神里,看见了一种叫做算计的东西。”我撇开头,看向那身下的土地,一抹火红的身影正紧追不舍。
“我们是否早已相识?”他低头,亦看向身下的土地,双腿一夹,蛟龙腾云,加速飞驰。
“不曾相识。”我看着那火红的身影不要命一般飞奔着想要跟上蛟龙的速度,心有些微微的疼。他如此奔命,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桔梗?
“或许,这便是你我的宿命。”他微微叹息,神情肃穆。
“或许那是你的宿命,却不是我的宿命。”我抬眼看向乌蒙蒙的天际,那被朝雾打湿的清晨,天色未明。远处河岸上飘荡着渔人们口口相传的古老歌谣,歌声仿佛把歌者的一切都荡漾在那浩渺的烟波里,昏昏然一片,却倒映起天地澄然。
“浅川东岸,便是摩宇神宫。”蛟龙鸣叫,惊起一片涉水的白鹭。我放眼望去,幅员辽阔的黛色琉璃瓦入目,庄严而神秘。
“阴阳师大人的家当倒是不少。”我居高临下,看着脚下越发清晰的殿宇,摩宇神宫庞大的建筑群仿佛被我踩在脚下。
“家底虽丰,奈何家贼难防。吃里扒外不说,更是引狼入室。”他抚摸着胯下的蛟龙,示意它缓缓降落。
“师尊!”蛟龙落地,早有数名巫女装扮的少女迎了上来。
“桔梗何在?”收了蛟龙,他静静的立在那里,长途奔波,令他看上去有些弱不禁风。
“入了伏龙殿的地宫禁地,不曾出来。徒儿已命四相真君守在出口,势必将她拿下!”为首的巫女低眉顺目,不敢正眼看他,唯恐责罚。
“百合,你可知罪!”他亦没有正眼看那巫女,苍白的面上看不出是嗔是怒。
“徒儿没能阻止桔梗大人,是徒儿无能!请师尊降罪!”百合惶恐下跪,面色凄然。
“罢了,她本就是你的师姐,灵力也在你之上,擒不住她也是情理之中。奈何天堂有路她不走,地狱无门偏进来。如今也怪不得为师不念旧情了!”
“师尊!看在师姐降妖伏魔,也曾为我摩宇神宫立下汗马功劳的份上,请手下留情!”桔梗和百合一样,曾今也是这摩宇神宫的一份子,令无数巫女崇拜敬重的一等神侍巫女。
“百合,你记住,你认识的那个一等神侍巫女桔梗在五十年前就已经死了,现在你所见到的不过是披着桔梗美丽外衣的恶魔。”他拉起我的手,抬步入了伏龙殿。那殿内,未明的天光照不进来,黑漆漆一片,只听得有人在唱歌,很悲伤却也很甜蜜的歌。
“我在彼岸微笑,你若莲华初开。站在天涯的尽头,看这陌生的风景,往事随风化作烟霞一片,我已寻不回曾今的足迹。偶然的相遇,必然的相识,让我枕着花香,听琵琶清音一曲,梦中露出无邪的笑颜……”
“谁?谁在唱歌?”我问他。
“恶魔。”他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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