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十章 花开花落不长久(5)(1 / 1)
意识到自己是在承受着什么的时候,他开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浑身都战栗得厉害。
那嗜人的唇离开了他的唇,那双蕴含着焚人火焰的眼睛锁着他的眼,一寸一寸地像是要将他全身切割。
目光所及之处,感到痛楚,手指所到之处,燃起灼伤。
那人终于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和自心底发出的抗拒,伏在他身上俯视他不知所云的表情:“出云?”
顾朝曦像是被惊醒了一般,猛烈反抗起来,死命推开了压在身上的人,从床上跃下几步窜出去。
然而只是几步,被他推到的人惯用刀剑弓弩的手臂健硕有力,拉住他的手腕插入怀中禁锢易如反掌。
灼热的气息在他耳边喷薄汹涌,让他的耳根酥麻一片。
“出云……出云……”
顾朝曦颤抖着启唇,抖出一句话来:“崔雪麟,你、你放过我……你放过我!”最后一个字的话语一落他便开始剧烈挣扎,崔雪麟再箍住他便有可能伤到他,于是松了手。
“出云!”崔雪麟叫住拼命往外跑的顾朝曦,蹙了蹙眉,“我、我不是有意如此,你不用跑。”
顾朝曦依旧背对着他,脊背僵直。
崔雪麟慢慢走过去,尽量不让脚步发出声音,声音柔和:“我以为你不抗拒这种事,对不住,我唐突你了。”
带崔雪麟走到他身边,顾朝曦猛地一回身,抬手一巴掌打过去,崔雪麟也不动,生生受了,随后抓住他的手至于掌中,抬眸看他:“你可消气了?”
顾朝曦整张脸都青白,分明是气得不轻,但气归气,他总是更想知道原因。
他从不知道崔雪麟竟然也有龙阳之好,而且对象还是自己?
他眼珠不错地盯着崔雪麟问:“你为什么会对我有这样的念头?”
崔雪麟眸中的神色竟然是比他还要惊讶些,说道:“我以为你不会抗拒这样的事的。”
“你!”别说得我跟水性杨花的勾栏娼妓一样!顾朝曦抬手又打过去,这次崔雪麟没让他打,而是用一句话阻止了他的动作:“我知道你亦是此道中人,莫不是我探听错了或是有所误解,那我向你道歉,只是其中缘由,还是说清楚好些。”
第二十一章 嘉肴不尝,旨酒停杯(5)
墨书端了菜肴进来的时候本来还想在房中伺候,崔雪麟却拦下他盛饭的动作,对他道:“你出去吧。”
墨书看着崔雪麟亲自盛饭的目光转移到了自家表少爷身上,目光中的顾朝曦神色淡漠地坐在桌边,一言不发,墨书却能感觉到顾朝曦周身散发出来的威严气势,隐隐的竟然让他感到被震撼住了。
“表少爷?”墨书走到他身边,他像是从深思中醒来,对墨书道,“我和元帅有些事要谈,你先下去吧。”
墨书应了声是,退下了。
对崔雪麟略显得殷勤的盛饭布菜,顾朝曦一律不睬,径直道:“我们还是早些说清楚,不然我吃不下。”
崔雪麟听他这样说也就不在迂回了,说道:“我我方才吓着你的,可是我有这样的念头也是……”
顾朝曦把目光对准他:“君子行事,发乎情,止于礼。即便是你真的有念头又怎么肯定我一定不会反抗?”
崔雪麟看他那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又把姿态放低了些,“其实我是听宇文将军说,你亦好此道,不喜女色,方才敢做这般。”
顾朝曦把双目眯起,即便是眼睑垂下却也能感受到他眼中的怒火:“他是我什么人?他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好此道不喜女色?”
崔雪麟道:“他说,你家表妹是名冠京城的美人,就算是天子见了也为之神魂颠倒,但是你十几年如一日守在她身边却没有动过心。”
“他怎么知道我没有动过心?”刚才觉得自己这句话有些虚,又添上一句,“就这个吗?”
崔雪麟赶忙说:“我自然是不会这样轻信,但是他后来又说你在东林书院求学时,同侪家族中的姐姐妹妹亦是有不少美人,甚至叶御史家的二小姐对你的爱慕之心一经尽人皆知了,你却丝毫不在乎……”
顾朝曦磨牙:“难道这个世间就世风日下到这个地步?不好美色便要收人指摘了?!”
“那倒不是,”崔雪麟终于是说到最后那个点上,“自然还有最后一个理由,他说了,我不得不信。”
顾朝曦望向他,心中骤然一紧,强烈的不良预感袭来。
他听崔雪麟接下来说:“宇文将军说,他曾和宇文左丞相一起到八宝楼去寻丞相公子宇文少华,却在八宝楼雅间里看到你和宇文少华……”
顾朝曦没等他说完,一手已经掀了面前菜碟,起身便走,已是怒不可遏。
“出云!”崔雪麟道,“我知道,是宇文少华强迫你的。”
顾朝曦没有动,肩膀去微微耸动着,他的声音冰凉,如冬日里的飞琼溅玉:“自然是他强迫我的,”顿了顿,声音里带了些冷峭的笑意,“便如你今日强迫我一般。”
崔雪麟紧紧皱眉:“出云,我对你的心,你怎能和宇文少华那种纨绔游戏之心搁在一切并论?”
他的语气里亦是有不可遏的怒气,顾朝曦全然不顾,依然冷笑着问:“宇文少华拿我当玩物,你又如何不是?崔元帅,难不成你的心中就真的有我?我与你相识没有半年,你对我心又有多少深重?”
“你是单单不信我,还是本来就多疑?”
顾朝曦道:“多疑的,难道不是你吗?”
身后,久久没有声音响起,顾朝曦蓦地一咬牙走出了房门,崔雪麟却没有追来。
墨书就守在门外,看突然出来,又行色匆匆便跟了上去,一边走一边问:“表少爷你这么快就吃完了?表少爷你这是要去哪?”
顾朝曦走到了院中,强忍着回头的欲/望,再走下去又不想,顺势问:“今天我回来以后有没有人来找我?”
墨书想了想,道:“杭大人父亲去世了,请表少爷头七那天参加冥宴,噢,还是萧公子亲自送来的。”
顾朝曦道:“嗯,去马厩牵匹马出来。”
墨书多嘴问:“是去找萧家公子的?”
顾朝曦还没来得及说话,房门“嘭”的一声响,崔雪麟冷着一张脸走过来,抓起他的手就往外走。
顾朝曦挣也挣不开,给他拖走了,墨书在后面大喊:“崔元帅你要带我家表少爷去哪里?崔元帅!”
顾朝曦咬牙问:“你究竟要做什么?!”
此时已经出了院门,院墙边载了一片茂密的竹林,暮色四合,阴影投在他们身上,微风催动月影婆娑。
顾朝曦已被崔雪麟压在那阴影深处,后背抵着粗壮的竹竿,他看不清崔雪麟模糊脸容里的表情。
“我喜欢你就会明明白白告诉你,我哪里有多疑?你又为何要这样说?”崔雪麟对他说话,颇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若是你不喜欢我,或是有什么疑问,就也明白告诉我,不用用曲折的方法。”比如刚拒绝我便找那个萧允去。
顾朝曦看着他,怔怔地说:“你受天子猜忌多年,又是在外征战万众瞩目的统帅,仅凭杨泽一事我就不会相信你多我的心,有多真。”
崔雪麟僵住呼吸,又几不可闻地轻声叹息。
顾朝曦接着道:“圣上要纳瑶儿进宫之前曾经问过我愿不愿意让她进宫,我虽然知道他不过是多此一举,我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改变他的想法,可我依旧说,我不愿意瑶儿嫁给他,哪怕他是天子。”
“你可知为什么我不愿?”
仿若是不用人回答,他自顾自说下去:“因为圣上他长于深宫生于环强之境,自小便多疑,哪怕他真心所爱,到最后,他的权谋他的多疑他的利益,全都会毁掉瑶儿。而你,你和那位至尊其实是一样的人。”
崔雪麟看着他月影下显得寂寥的单薄背影,嘴角缓缓勾起一丝笑来。
他原本以为他在怕什么其他。
原来以为他心中早有所属。
却都不是……
崔雪麟越想越想笑,这个人枉为受人称赞的才子,却这样胆小。爱恨什么的,何必考虑这么多,人生苦短,譬如朝露,能及时行乐便及时行乐,怎么还想得这么远,远到了天边,多么遥不可及。
顾朝曦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就要消失在视线里的时候,崔雪麟终于控制不住地朝他的方向喊了一声:“出云,你是怕我也毁了你么?”
顾朝曦的身影顿了顿,侧过脸来,那双哪怕是在黑暗中也耀眼闪亮的眸子狠狠剜了他一眼。
崔雪麟不可抑制得大笑起来,心中道:顾朝曦,多疑的分明是你却还要推到我身上,看我如何抓住你,就像圣上抓住你视若掌上明珠的表妹一样!
王世伟纳妾不算是个小事,好歹也请了三天的流水宴,虽然只是一顶小轿从梁家抬人过府,仅仅是送些彩礼去,没有三书六礼正规,也不可能全套礼仪,可在建邺城依旧是掀起了一层风波。
与此同时掀起的另一层风波便是刚刚卸任建邺府尹的杭玉父亡,杭玉自此要为其父守孝三年,不得议婚、不得参宴、不得舞丝竹之乐、不得入仕。
若是在以前魏国还和北燕以长江对立的时候这可是件极为耽搁前程的事情,但眼下没有最乱只有更乱。
天子就算是已经做好了接收魏国的准备,整合一事颇多细节,南北差异天南地北,稍有不慎都会引发大灾祸,南方士子们的命运前程也就像旌旗下的穗子,风一吹就不知飘落何方了。
顾朝曦便劝杭玉道:“眼下正逢乱的时候,等这段时间过去,你也好好休养三年,待三年之后重开天地,大丈夫建功立业何愁岁月?”
经过几天的交往,杭玉和顾朝曦可谓是相见恨晚,很快就结为知己了,那股子热络劲儿有时候甚至要比萧允还要好,看得萧家萧公子一旁看他们谈诗词歌赋下棋说话,深为之郁闷,大感自己是引狼入室。
杭老爷头七一过,起灵入土,安葬亡者。杭玉也将杭府上锁封了,遣散奴仆,只余几个贴身照顾的,在父母亲坟旁结庐守坟,世人闻之,无不为其孝道所感,交口称赞。
甚至有百姓教训不孝顺的子女的时候都会指着城郊坟地苦口婆心说:“你看看人家杭大人,结庐守孝三年啊!我死了你这个臭小子不立马把红花楼那个贱人娶进门才怪!那里有心思为我守孝!”
顾朝曦与他对弈把诸如此类的趣事说与他听,权当笑料,还戏称他已经是可以入二十四孝册的人物了。
杭玉却摇了摇头,摸了黑子在在网格上放下一枚,浅浅的嘴角弧度微挑:“先父临终时曾经叮嘱过我一件事,可我思来想去,只觉得怕是要辜负他老人家的期望了。”
顾朝曦大感兴趣:“噢,竟然会有让你无法做到的事情,伯父到底是留下什么疑难了?说来我听听。”
萧允咋咋呼呼地端了汤药进来,一面走一面大喊“烫烫”,杭玉急忙去帮他端过来,搓了搓他红通通的手嗔道:“不是有小案吗?还有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其他人呢?这么烫怎么不让人帮忙?”
萧允嘻嘻笑:“这可是我亲自为你熬的汤药,大夫说了,你近日来休息不好,饮食不调,显然是劳累思虑过甚,我可是亲手帮你熬了药,快趁热喝。”
杭玉眨眨眼看他,迟疑:“这——真的是你拿的?”
顾朝曦一旁听了,腹诽道:你只怕是想问这药可以喝吧?
萧允恍然“噢”了一声,从袖中掏出个小纸包来放在桌上,摊开看,那油纸里包着的是几枚粽子糖。
“这是我从家里拿来的,专门是喝完药之后甜口的,很甜的,味道又正,没有杂味,你尝尝。”
杭玉盛情难却之下喝了药。
萧允走走逛逛看看,巴拉了下棋子让顾朝曦给打了手,他哈哈问:“你们方才又在说什么呢?最近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我整天让我爹关在家里习武看兵法,头都晕了,这好不容易有一会儿时间能溜出来,真是不容易啊!”
顾朝曦便说:“有趣的事情才讲到一般,你就来了。”
“是和阿玉你有关的事情吗?”萧允兴致勃勃地问,“是什么事什么事?阿玉你的事情我怎么能不知道!”
杭玉喝完药含了枚粽子糖在嘴里,澄澈的瞳转了转,含糊道:“我爹临终前的遗愿,你问什么问!”
萧允不依:“既然出云都能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做知道?你不能偏心,阿玉!”
顾朝曦听他说话的语调便决定十分好笑,随口也道:“是啊,温仁你本来就是要讲与我听的,现在让子诺知道也无不可嘛。”
杭玉拗不过,看了眼萧允的神色分明是有几分怯怯的,顿了许久,直到那粽子糖都吃完了,他才道:“唔,我爹临终前给我提了门亲事,本想着让那家小姐在我爹去之前嫁进来的,却没想到我爹他去得太早,还没来得及下聘礼就去了。他便留下遗愿说是要我一定要守完了孝就赶紧把人家娶进门,别耽误了人家的年华。”
萧允听罢,像是一道晴天霹雳朝着他天灵盖劈下来的,那整个人都僵了,动都动不了。
顾朝曦如是问:“那你方才说不能完成伯父的遗愿,那意思是——”
萧允又好像观世音菩萨的杨柳金露复活,眼珠都活泛了,忙竖起耳朵去听。
杭玉似笑非笑地觑了他一眼,踌躇了半天,又像是刻意吊人胃口,慢悠悠地说:“我和人家小姐素昧相识,平白让人家耗着等我才是浪费大好年华吧?故而我想,还是把亲事退了,才是真正不耽搁人家。”
第二十二章 俯折兰英,仰结桂枝(1)
顾朝曦要是再没看到萧允听到杭玉说要退婚时那再得意没有的表情,绝对就是瞎子了,拱了拱手推说府中有事,告退了。
回到元帅府的时候,崔雪麟身边的近身小兵小跑迎了上来,神色急切地道:“顾大人你怎么才回来?元帅和钦差等你半天了。”
顾朝曦怔了怔:“钦差?”
小兵道:“可不是,圣上派来传旨的钦差,今天一早就到了,就比您出去晚一会儿,那钦差点名要见您,元帅都陪人家和一上午茶了。”
夏知一见到顾朝曦进来便起身一揖,满面笑容地说:“顾大人大喜,咱家给顾大人道喜了!”
顾朝曦看了看眼前手持拂尘身着蓝衣的清秀黄门,终于是在回忆中捞起了个影像来,连忙带了笑回礼:“夏总管好久不见了,不知顾某何喜之有?”
夏知笑得老神在在,一旁的崔雪麟也是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同他道:“慕容美人身怀龙嗣,已被封为昭仪。另外,平南功勋中也有你一份功劳,圣上也赐下了奖赏。”
顾朝曦愣了一愣,眸中的神色先是惊讶再是喜悦,最后却含着淡淡忧心,夏知看他神色,便问:“怎么,顾大人怎么不见喜悦,反而有些伤感?难道是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没有没有,”顾朝曦连忙说,“我只是有些感慨,瑶儿,唔,该称呼娘娘了,我看着她从一个总角女童一直长到妙龄,总以为她是要一辈子都留在慕容府的在我身边的,现在乍一听她都孩子了,不由感叹岁月匆匆而已。”
他是真的伤感着,也就没有注意到一旁崔雪麟看他的目光悠长深远,似打量又似在琢磨。
夏知闻言笑笑:“这女子总归是别人家的,咱家看顾大人对娘娘这份心倒不像是兄长,像是父亲待女儿一般。”
顾朝曦摇了摇头,嘴角轻抿,叹息中又沾上些无奈。
夏知便将封赏的旨意读了,对顾朝曦说:“圣上说了,顾大人既然还在军中那爵位什么都就先搁着,日后等顾大人班师回朝,圣上定然另行嘉奖,这些微薄小物聊表心意。”
顾朝曦点点头接过圣旨,夏知看看他,欲言又止。
顾朝曦偏头问:“夏总管还有什么要与顾某说的么?”心中一动,“还是娘娘有什么要交待顾某的?”
夏知拉着他的手肘往外走了两步,卸下笑脸,苦瓜一般瘪着嘴道:“顾大人,圣上知道您和汝珍长公主常常有些书信来往……”
顾朝曦心中“咯噔”一下,大燕民风虽然开放,但毕竟未婚男女交往过甚还是会有不妥,他起初答应和长公主互通书信时,说白是利用长公主对他的那点爱慕之心去探听宫中情况,早就想到了圣上太后会知道。
只是,知道是一回事,知道以后摊明摆清又是另一回事,眼下摊开了说,难不成是……顾朝曦义正言辞地道:“顾某与长公主有约,鸿雁传书只是谈论诗词歌赋,没有丝毫苟且之情,不信夏总管可以检阅顾某与长公主往来的信件!”
夏知道:“不不,顾大人你想错了,圣上断没有责怪顾大人之意。而是、而是想让顾大人手书一封信,借以长公主之手去劝劝娘娘。”
顾朝曦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劝娘娘?”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劝什么?”
“诶——”夏知的脸彻底成了苦瓜,两条本来来破清秀的眉都皱成卧蚕状,“娘娘自从有孕以后脾气不甚好,这每日大事小事的,和圣上闹了闹,圣上一生气就有几天没去娘娘的仪清宫。其实圣上心中早就有悔意了,只是抹不开面子,故而想让顾大人你劝劝娘娘。”
顾朝曦瞧着他:“我劝?”是你家圣上惹我家妹妹生气,还要我劝?
夏知见他面色不善,赶忙赔笑:“不不不,是开导开导娘娘,圣上要赔礼道歉,怎么着也得有个台阶下不是?”
顾朝曦这才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夏知松了口气:“那咱家就先回去准备准备了,今天下午咱家就赶回京城了,您这信……”
顾朝曦道:“我一会儿就写,随后让人送给总管。”
送走了夏知,顾朝曦回头看见崔雪麟,就像才看到他一样,还恍惚了半天,又半天跑去喝茶去了。
因为,自从崔雪麟上次强吻了他以后,顾朝曦便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崔雪麟。每日到处闲逛,或是去帮忙整合江南军政,晚上有时候会回来得很晚,或是挨着崔雪麟不回来的时候才回去,两人见面的机会说起来是根本没有。
这一面,倒还算是这小半个月来第一次正式的,会面。
顾朝曦攥着杯子的手心都出汗了。
崔雪麟看出他的紧张,笑着说:“你何必看到我这么紧张?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难道你还怕再强迫你一次?”
顾朝曦差点让茶水呛到,满脸的神经都要抽搐起来了,他早该想到眼前这人是个粗鲁匹夫,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害羞,这种事情拿到台面上来说,半点磕巴都不打的。
举袖擦了擦嘴角,顾朝曦不说话。
崔雪麟依旧笑,那一排白灿灿的牙亮在他面前,看得他心都颤了。果不其然,某元帅又道:“更何况我已经强迫了你一次了,再强迫你第二次你也应该习惯了才是,怎么怕成这样?连我的面都不敢见。”
顾朝曦阴恻恻地道:“谁连你的面都不敢见,我最近忙得很,你不说话也忙得很,见不到面也是常有的事吧?再说强人所难这种事,你、你还是少些做,不然、不然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哪个山头的大王呢!回了京城不吓死人么。”
崔雪麟也不逗他了,情绪急转直下,竟长叹了一声:“我怕是回不了京城了。”
“为何?”顾朝曦皱眉,何出此言?
瞧了瞧对方颇为玄秘的眼神,顾朝曦这才想起来:“夏总管之前给你传了什么旨意?”是了,夏知来一趟必定不只是给自己送那点微薄赏赐要封信,最重要的恐怕还是定南军兵权的问题吧。
要说处理这个问题,崔雪麟首当其冲。
崔雪麟闲闲把手中晃悠了很久也没喝完的茶搁下,将收于袖中的一卷黄绸抽了出来,黄绸上绣着龙戏珠图腾,鲜红的“圣旨”二字位于其中。
顾朝曦早知那不是什么好旨意,但看完以后还是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脱口而出道:“定南军几十万大军尽数返京?还不让你回去,让你继续追查魏休毓的下落?那、那如何追查?万一要是需要调动一支军队之力去追,又该如何?”
最重要的是,上面封赏没有恩赐没有,什么一切都等到崔雪麟回京之后。现在还要将虎符交出,这样快、这样利落,也太冒失太心急,太让人寒心了吧?
崔雪麟轻舒一口气,嘴角还残留着方才和顾朝曦说笑时的笑意,眼底却早已是冰凉一片。
他道:“天子无情,便是如此,更何况我功高震主,他少年无为,不把兵权早早拿回去,他如何可以安枕?”顿了顿又道,“我想过了,再过些日子他应该会再拟一道旨意下来,最保险的就是让我调动江南东西两道的兵力,再加上原本就已经领兵追赶魏休毓的宋伯父手中的一两千人,与我,足够了。”
顾朝曦看着他的表情,听着他说的话,心中骤然生出愤慨之意,但更多的却是锥心刻骨的寒意。
那金銮殿上的天子,分明只是拿他当一把平定天下的剑,要的是他听话能干,等功成之后却连退路都没有。
崔雪麟见顾朝曦一脸阴沉,反而笑着安抚:“别愁啊,你前途无量,又有个身怀龙嗣的妹妹撑腰,和我就算在一起也不会手波及的。不过……”
他眸光一转,别有深意地笑道:“不如你从了我?到时候我也沾沾你的后台,兴许这样圣上还能看在你们兄妹的面子上放我一条生路……诶诶!出云你别走啊,我就是开开玩笑而已。”
给点阳光你就灿烂,这种人不如送断头台斩首算了,免得祸害人间!顾朝曦气冲冲起身,头都不回地朝外而去。
圣旨虽然如此下的,但定南军好歹也是三十万大军,要点拨上路需要时间,而且崔雪麟将统帅一职交予王世伟,王世伟虽然也是军中元老却还是让士兵们议论纷纷了好一阵。
虽然士兵大多是黔首百姓出身,大多是连字都不识一个,却也通晓道理。不说别的,卸磨杀驴这种事最是通俗易懂,皇帝做得有太利索,丝毫对崔雪麟的安置都没有,军中士兵都为跟随多年的统帅而心寒,竟一直拖沓着不肯离去。
王世伟闻之更是愤慨,连连上书回京,又劝崔雪麟求救于李太傅。
崔雪麟却摇头:“我自小入宫为天子伴读,一如萧允之如魏休音那般,对至尊的性子了解地十分清楚。他这个人,只能顺着他的话做,日后待他自己自检其身,旁人一劝再劝反倒是让他更加对我生疑。”
顿了顿又道:“师傅与我师生之情深厚,我断断不能拉他下水,让他老年再沾上帝王忌讳,一生尽毁。”
王世伟深知他说得不错,又见他言语间条理清晰,一副早有所料的样子,不由惊讶:“难不成你早就料到有今天?”
崔雪麟仍是淡淡微笑:“自古功臣都没有好下场,萧何韩信,哪个是能活到天命?我的功劳虽然没有萧何韩信这般大却也明白,帝王自古都如此,汉高祖会做的,当今圣上也会做,我现在想的,不过是能够保全家人。现在已将兵权交出,只盼能安了他的心,且保全我一家的性命平安……”
他见王世伟闻此言已是脸色灰白双目流露哀戚不忍之色,便将话语截住,将话说回来,“王伯父,我过几日自会去军中同诸位将领交待,让他们都从圣旨之意,你带定南军班师回朝后千万也要小心些。”
难不成皇帝猜忌完主帅后还会猜忌到我身上吗?王世伟心中一凛,继而丛生无奈,应了他的话,便离开了元帅府,往军营去了。
崔雪麟送他出来,抬头看了看那门上为了迎他进建邺特地做得那么一块匾额,上面提着金漆 “元帅府” 三个大字,忍不住又是咧了咧嘴角,眼下秋意渐浓,倒像是那秋意染上了他的嘴角一般。
顾朝曦走出来正看到他对着匾额似笑非笑,问道:“笑什么呢?王将军走了?”
崔雪麟点了点头,转过身来,往那石阶上一坐,双手交合抵在下颔下,轻轻闭上眼,呢喃道:“出云,你说,如果我这般委曲求全还保不了平安的话……”
顾朝曦径直打断:“别说这样晦气的话。”
崔雪麟看向他,他咬了咬牙:“你一世荣华富贵,功勋彪炳青史,你不会如此轻易便受猜忌而死!”
第二十三章 俯折兰英,仰结桂枝(2)
崔雪麟豁达的模样不像是装的,至少从定南大军班师以后他反而好像更开心,每日早起练剑,在房中看看兵法翻翻书,偶尔受邀出去吃吃喝喝,或是在建邺城周遭走一走,不像仕途失意的元帅,倒像是哪家富贵闲人般的公子哥。
顾朝曦起初还小心翼翼对他,后来一旦对他露出些惆怅感伤来就给他逮着不放的调侃**便也索性不再担忧,心道这人当真是战场上死去活来惯了,竟然能做到宠辱不惊的地步了?
不过好在他也不闲,杭玉与他是好友,杭玉在建邺的朋友极多,又都是些有名才子,听说杭玉父亡之后总是今天来三明天来俩的,顾朝曦也常是他那草庐的座上宾。
一帮子才子聚集在一起无非就是谈论古今吟诗作对,杭玉有时候忙着和萧允置气玩乐,便将他推出去给众人刁难,顾朝曦不几日就对几乎融入了建邺城的才子群中去。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高飞燕子和宋纯碰过头,一明一暗地查探,互相联络,最近也没有什么消息,崔雪麟和顾朝曦的悠闲日子一旦开始,好似没有头一般。
不知不觉的,他们已经来到建邺半年多了,这日已是腊八过后新年在即,夜半的时候一场大雪悄然飘落,顾朝曦从床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崔雪麟着了绡白里衣站在窗前,不知在看什么,怔怔出神。
圣旨没有让崔雪麟回京,自然也没有让顾朝曦回去,他们二人早知这个新年要在外面过不得回京与家人团圆,而崔雪麟还要比他多出一个“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