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1)
因为午时三刻,三声人皮鼓之后,大地就像发生地震似的,震得司城的地皮子都裂起了缝,震得容美的上空都扯起了闪,震得龙溪江水也咆哮起来……可是,就在人皮鼓敲响的时候,谁又会想到,土司的儿子天赐居然“哇”地一口将他母亲的乳头咬掉了呢?
那天,梅朵抱着儿子也来参加血祭,因为天赐是主角,少了他,这血祭也便少了主题和理由。可梅朵刚把乳头塞进儿子口中,人皮鼓就敲响了。这时候,天空的日光就像刀锋一样,闪过人们的眼前,掠过梅朵的乳峰,天赐便“哇”地一口哭开了。梅朵于是本能地痉挛了一下,疼痛顿时袭过她的心头,继而,鲜血和着乳汁便从她饱满的左乳一并喷洒而出,就像一朵朵梅花喷绘在儿子脸上,于是,一股浓浓的血腥和着乳香的芬芳悠悠地弥漫开来……梅朵这才大叫了一声:“儿、儿呀!”便久久地望着儿子,百思不得其解:难道……难道这娃儿被“鬼神”附体了吗?
第一章 血祭(3)
土司田沛霖也一下子惊呆了!他手猛地一挥,鼓声立即停止。然而,即便那喷泉一样的血乳停止喷洒之后,那丰乳依旧还在汩汩地冒着热气,田沛霖于是神秘而恐怖地注视着儿子,不明白这是不是上天降下的不祥之兆?此时此刻,那红红的乳头被天赐含在了嘴里,就像草莓在舌尖弹跳之后,又渐渐失去了鲜润的色泽,最后又像乌泡一样,渐渐地暗淡了下去。田沛霖感到,儿子一定是中了邪了,不然这半年来他为何一直大哭不止呢?而且,儿子的哭声一直延续到他的梦里,使得他夜夜都梦见自己被白虎吞噬,所以李管家解梦说,非血祭去邪不可!于是,待儿子满了半岁,他便带着家人血祭来了。可他哪里会想到,这法子不但不灵,反而弄巧成拙了呢?这时候,他一步飞身上前,捏着儿子的小嘴,便将儿子含在口中的那粒乳头硬生生地掏了出来,捧在掌心,也“儿呀”地大叫了一声。
所有的人便都齐刷刷地跪了下去。老梯玛走上前来,亟亟地念了一阵咒语,然后,在梅朵的胸前画了一圈,一口法水喷去,血就止住了。天赐的哭声于是戛然而止。老梯玛说:“这娃儿通人性哩!”
“这是我的儿子,怎会不通人性?”田沛霖觉得可笑。
“说不定是谁的儿子呢!”老梯玛也笑了,因为他已经知道自己后继有人了。
“不是我的儿子,难道还是你的儿子吗?”田沛霖见老梯玛不知趣,奚落了他一句,“我下的龙种,难道还会有假不成?”
“那就要看天意了哦!”老梯玛又意味深长地笑了。
哼,天意?难道天意总站在你梯玛一边不成?田沛霖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虽然,他也知道,老梯玛想夺走自己的儿子是在痴心妄想,但他却半是惶恐,半是疑惑,因为老梯玛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所言应该不虚。可是,现在他才不去管这些呢,因为他平时受别人的闲气受够了,现在他自己也有儿子了,又怎会轻易地将宝座让给别人呢?就是阎王老子来勾他儿子的魂,他也会舍了老命去拼的!因为中年得子不容易,更何况还是天赐的儿子呢?所以,现在纵然是谁来争来抢,对他来说,那也是太岁头上动土,那也是不共戴天之仇!
这时候,笑声和着人皮鼓的余音还在龙溪江上久久萦绕,天赐的目光依旧在面前三个大人之间扫来扫去:一个是老梯玛,一个是土司田沛霖,另一个便是用来血祭的土民叶墨的父亲。这土民赤裸着上身,瘦骨嶙峋,髯须飘飘,虽然他面朝八部大王的神像跪着,但躯体却没有倒下;虽然他的头颅滚落在地,但颈上却还在汩汩地冒着血水,就像喷泉一样,正朝着那块行刑石漫天飞洒。
可望着这骇人的场面,天赐怎么反而不再啼哭了呢?田沛霖觉得蹊跷,忽然冒出了一句骇人的话来:“这娃,怕有狼一样的天性哩!”
“不!”梅朵渐渐地恢复了气色,说,“你不该用人头来血祭!”
“用他来血祭化成白虎的先人廪君,还抬举了他呢。”田沛霖冷笑了一声,“谁叫他是反贼的父亲!”说完,随手又重重地敲打了一下人皮鼓,“咚”的一声,天赐再次大哭起来。
第一章 血祭(4)
“这娃怕听鼓声呢!”梅朵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怕听鼓声?田沛霖望了一眼人皮鼓,又望了一眼襁褓中的儿子,心中一片茫然:难道他真是个“明人”?
所谓“明人”,就是处于天地、人神之间的人,可以领会上苍的旨意,可以理解人的愿望,是跟土司一样拥有天下的人。所以,每当人皮鼓敲响的时候,人神之间的明人就会感应上苍,上苍就会降下意旨。那时候,小小天赐感应到了,他母亲梅朵感应到了,老梯玛也感应到了。于是梅朵望着儿子,望着儿子的面影一闪一幻,一隐一现,就像白虎一闪一幻,一隐一现,她便立即对着那具要倒未倒的尸体跪了下去。她祈祷着说:“白虎附身了,‘明人’降临了,阴魂归天吧!”
顿时,叶墨父亲的尸体就笔挺挺地倒将下去。而那开始渐渐变黑的乌血,就在尸体倒下的瞬间又飞溅开来……土司躲闪不及,染得一身鲜血淋漓……
“反了!反了!”田沛霖顿时恼羞成怒,他指着那具倒下地的尸体恶狠狠地说,“就用他的人头皮来蒙鼓!”
“蒙鼓--”李管家长长地唤了一声。
行刑手于是快步走上前来。他掏出腰刀,一口清水朝那头颅喷去,便寒光一闪,在那个头颅上不深不浅地画上了一个圆圈,接着,那额头皮就被他一点一点地剥离下来,就像撕下了一块透明的葱皮,渐渐地白里透出鲜红。然后,行刑手又将鲜血淋淋的额头皮毕恭毕敬地呈给老梯玛。老梯玛于是念动咒语,一口法水喷在那张人皮之上,又一口丹气将人皮吹向了人皮鼓,人皮就忽地贴到鼓上面去了。阳光照射下来,正好照射在那张薄薄的人皮之上,于是寒光一闪,一会儿,人皮就变得无影无踪、无痕无迹了。
田沛霖忽地怔住了。因为,他以为这块人皮是不会贴上人皮鼓的,一旦贴了上去,阴魂就将应验一件事情。本来,田沛霖是想让老梯玛将人皮贴上反面的,可老梯玛一口仙气吹去,那人皮居然贴到正面去了。他不知将会应验什么,脸一下子苍白起来。这时候,一个声音突然传来:“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哈哈!”那声音便猛地击打在人皮鼓上,击得铿锵有声的,溅起一片幽幽的蓝烟……那蓝烟于是随着光芒又破空而出,就像拖着一条长长的慧尾,绝尘而去。田沛霖的脑海便再次浮现出一幕幕刀光剑影的征伐场面,那声音从此就像咒语一样萦绕在他的脑际,再也挥之不去!
但田沛霖还是渐渐地镇定了下来。他毕竟跟随父亲戎马疆场多年,血雨腥风的场面见得多了,可他却从未见识过如此这般的骇人场面!所以,当神明福祉一经显现,他就心惊胆寒起来了。因为父亲田玄在世时曾经告诫过他,叫他千万不可冒犯神明福祉--现在他冒犯了,他不知道容美又将遭受什么样的灾难与浩劫,所以他心想,这孽子如果真是个“明人”就好了,那么也就有人来承袭他的土司之位了。但是田沛霖还是弄不明白,上苍的旨意究竟是什么?如若真如老梯玛所言,那就太可怕了,因为这孩子长大之后,不仅能通晓天意,还将有着虎狼一般的天性,如若不然,他又怎会一口就将他母亲的乳头咬掉了呢?难道真如梅朵所说,这娃儿是因为听不得人皮鼓声吗?
第一章 血祭(5)
二
为了感谢上天的恩赐,田沛霖忽然想到了菩萨和佛主。因为菩萨和佛主对人类既是万能的,又是公允的,于是他为了后继有人,传之久远,便突发奇想,欲在龙溪江岸建一“百斯庵”,以求多子多福。
百斯语出于诗经“诸百斯男”一典,说诗的人解释为周文王行德政仁政,故而多子,传之久远。田沛霖因为饱读诗书,所以以此命名。但为修建百斯庵,他却与自己的兄弟们闹下了矛盾,结下了梁子。当时,他的二弟既霖和三弟甘霖,均以为乱世不宜大兴土木,于是前来相劝。但田沛霖刚愎自用、一意孤行,说现在还轮不上你们指手画脚、说三道四!于是紧急征集司境三百工匠,在原小庙的基础上加以修缮,不到三月就完工了。庵内还立有佛像、关公像,专门供土民祭祀;并遣来两名尼姑在此守庵,香火竟一日盛似一日。一天,田沛霖又带着一家老小前来敬香,天赐又大哭不止,因为只要一进到庵里,他就能看见母亲梅朵未来的命运,可是大家依然不知他哭泣的原因,于是田沛霖便想再血祭一次,接着,又把血祭的地点从细柳城搬到了庵下龙溪江的沙滩上;龙溪江水又暴涨三日,居然淹及庵下石阶,血腥竟三月不去……
这一天,从百斯庵归来后,田沛霖心想自己已经告慰了上天、祖宗和神灵,该是延续子嗣的时候了,于是晚上又与梅朵云雨了一番。但是,自从梅朵被天赐咬掉了乳头之后,他的眼睛就再也不敢去看这只乳房了。因为只要他的目光一扫射上去,他的眼睛就会被深深地刺痛,似乎要痛进骨髓里去。显然,这是一种本能的抵触情绪,但这情绪一经蔓延,一经发酵,也就形成了一种伤痛,而这伤痛是长久的、无形的,就像一条吞噬灵魂的毒蛇,夜夜纠缠着他,使他不得安宁。这时候,他无意之中又瞥见了这只没有乳头的乳房,似乎又听见了儿子虎狼一般的哭声,就问梅朵:“你这儿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