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所以,雨一稍停,新土司就将梅朵带回了司城——那时候土司还享有初夜之权!
这天夜里,这一不幸的消息便如惊天霹雳,立即传入了十里之外的牛王坪,梅朵的未婚夫叶墨终于觉醒了——为了捍卫自身爱情的纯洁与尊严,他便毅然而然地站了出来,并向土司的特权发起了猛攻和挑战!
那天晚上,叶墨开始行动了。复仇的火焰在他眼里、胸中燃烧,他提着一柄宝剑,飞檐走壁,身轻如燕,可他却没能接近土司的寝宫。不是他的武功不行,是因为那天晚上的电闪雷鸣坏了他的大事,因为那天晚上的闪电仿佛探照灯一般,将他的行踪暴露无遗。家兵们一路追赶,一路大喊:“有刺客!有刺客!”开始了围追堵截,继而一层层地围将上来。冷箭嗖嗖嗖地在他耳旁翻飞,有如风声鹤唳。叶墨知道,自己的刺杀行动失败了——这也许是天意,是人力所无法抗拒得了的!这时候,他便朝天一声呐喊:“梅朵,你等着我,我叶墨一定还会回来的!”然后只身逃离了容美之境。
楔 子(5)
也是那天晚上,寺庙的餐霞子、沈道士和智靖和尚在夜观天象的时候,见到了一幕罕见的景象:司城上空电闪霹雳,雷声震宇,宛如瑞气升腾,又如佛光下世!他们心想,那一定是天降明君的征兆,于是都亟亟地跑来给新土司道贺,恭祝主爷种下了“龙种”!于是,那瑞气和祥光一直持续到翌日卯时天开。这时候,忽然一声霹雳,将行署的保善楼劈开了一角,顿时,一股青烟升腾而去……自然,这一奇景,这天晚上,容美的土民也看到了,都说天公要动怒了,子民要遭殃了!可是只有调年堂的老梯玛知道,这是人间的阴阳相聚,带动了天上的阴阳负荷,产生的瑞祥之兆!果不其然,第二天黎明,云雾俱散,天幕开眼,红日东升,世界又是一片朗朗乾坤,正应了老梯玛先天的预言!
本来,新土司在享受完梅朵的初夜之后,准备将梅朵送回家去,只因叶墨的偷袭使得他大为光火,于是他便将梅朵留在了司城家中。可是,谁又会想到,十月怀胎之后,梅朵生下的“龙种”,居然一落地就大哭不止呢?而且,这一哭竟是半年之久!
有人说这是天泣!
天泣的意思,就是说这孩子的哭泣表达的是天意!
而要破解这天意,又非血祭去邪不可!因为只有血祭才能打通天地、人神之间的天眼——这似乎也是“明人”能够通晓天意的唯一途径。
因而,顺治三年的秋天,作为容美土司田氏家族历史兴衰的分野,也便衍生了更多的故事——这故事似乎还牵涉到了几百年后历史学家敏感的神经——关于初夜权,很多民俗学家是不屑于启齿的,大多以为那只是少数荒淫无道的土司的劣迹。事实上,一开始也许如此,但在千百年的承袭中,这样的恶行最终演变成为俗制,所以土司享有初夜权,也就跟皇帝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一样合法合理。实际上,土司就是一个土皇帝,很多宫制都是效仿历朝皇制的。但是,因为叶墨和天赐等觉醒者的出现,八十七年后,这一沿袭了近千年的土司制度,最终因为“改土归流”而彻底地瓦解了。
于是历史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上部
第一章 血祭(1)
一
公元一六四八年,按朝代纪年是为顺治五年,也即大明崇祯皇帝在北京煤山自缢后的第四年。这也是一个历史纪年相对紊乱的年代,因为这时候大顺政权也已建立了四年。而这一年的农历二月,在武陵山地,似乎跟往常也不一样,因为发生在细柳之城的那场血祭,像惊蛰的雷声震颤着容美大地。那时节,正值万物复苏、大地开始泛青的时候,龙溪江岸已是草长莺飞、绿黄柳长。按理说,这时节不宜牺牲,因为恰值一年中最为忙碌的时令。但是二月上九日这天,土民们即使再忙也要去看看热闹的,因为这一天要在细柳城杀人,因为这血祭一年仅此一次,所以土民们不看白不看!
实际上,公元一六四八年的这场血祭,土民们并不仅仅只是看客,也是参与者,也可以说是主角。因为这血祭并非只是破解天意那么简单,更深的一层意义在于,用来血祭的是反贼的父亲,所以这血祭也就有了杀一儆百、以儆效尤之意。而在司境的祭祀中,大凡牺牲的祭品,多是鸡血、牛头、猪头或者羊头,用人头做祭品的,应该是非常之年的非常之举。比如这一年的祭祀,沿用的就是陈规和祖制,这就意味着一六四八年的农历二月,是一个极不平静的年份。
这天,土民们一早起来,便扑爬翻天地赶往细柳城。路远的,多半是三更半夜起床,吆三喝四的,举着松明子火把而来;路近的,也是麻麻亮早起,随便揣几个糍粑,亟亟地上路。而黎明前又是一天中最为黑暗的时候,看热闹的土民怕路上寂寞,也就养成了一个习惯,一路唱着歌去。歌是山歌,且又多是原始、粗野的山歌,这时候,山歌就会沿着官道和龙溪江岸此起彼伏,将一个夜、一个天唱得烛明天朗。所以这群人中,没有一个不是唱歌的好手,自小他们就扯开喉咙吆喝,只要喉咙一痒痒起来,他们就将整个心肝心肺也扯出来唱。而做人祀祭品的,又多是犯事的土民,谁要是犯事后还想活命,就得比唱山歌,而且要一个一个地唱,一个一个地比,直到最后一人胜出,方能活命。这习俗沿袭了千百年,虽不是土民们喜欢唱歌、舞蹈的佐证,但至少也说明土民们一路拼命唱歌的最原始的动力了。
细柳城在通往司城的官道边,距中府八里,是为土司的旧城。春天一到,细柳城河边的柳枝就发了芽,吐了绿,齐刷刷一河岸都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城外有一沙滩,沙滩上有一巨石,巨石赤墨光滑,凸凸凹凹,深浅有致,是为行刑石。传说这石头过去是一块白石,是巴人祖先廪君魂化白虎后的白骨所化。一开始,传说这石头雪白无垠,没有一点异色、杂质,日光一照,反射的光芒就像道道灵光,熠熠生辉。因而,只要土民们见到灵光者,一年会无疾,五谷会丰登。但是,由于白石是廪君的白骨所化,所以这白石只有吸收了足够的天地之精气才能光芒四射,可是,岁月的苔痕封去了石头的光泽,那灵光便不再现。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有一“明人”得知这一天意后,才知道只有用血祭的办法才能使灵石光芒如初。但是因为田氏鼻祖的原因,这血祭之后也就有了定制:日期为二月初九,时间为午时三刻,而且,只有在人皮鼓三响、牛角号三响、火铳三响之后,才能开始血祭。日月经纶,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由于这白石吸收了血色、腥味和晦气,便开始渐渐地发红、发赤,随后又由赤红渐渐地变暗,以至乌黑,显然是被人血污染了的缘故。也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凡容美杀人都来这里,细柳城也就渐渐地变成一处刑场了。这似乎也是人类的一个怪圈:凡是杀人,也就是屠宰同类,大凡都是人们最大的看点,能让人大开眼界,大饱眼福的。而这一次,也就轮上了叶墨的父亲,因为他儿子想剥夺土司的初夜权,活该他被处死!这似乎也是看客们看热闹的一种普遍心理!
第一章 血祭(2)
对歌从一上路就开始了,到了细柳城的沙滩,也没有停歇的时候。龙溪江就唱得欢笑起来,八峰山也就唱得癫狂起来。当然,更癫狂的自然是人了,只要一对歌,马上就会对出地域界限和男女界限,然后一个地方的帮一个地方的腔,一个寨子的帮一个寨子的人,歌声就如稻浪、水浪、峰浪,汹涌而来又汹涌而去;而男女对唱开始的时候,阵势又开始变化了,女的一堆,男的一群,竞争尤为激烈,这便不再是浪尖对垒的闪巅戏,而是隔岸幽谷的偷情曲了。总之是哪边见弱了,帮腔的人就倒向哪边,就像风过之处稻浪翻香,没有了一定的地域界限,只有余音绕梁,余味无穷,这歌也便自然而然地对下去了,一直对到午时来临,血祭开始的时候,土民们才会戛然收住歌喉。不然,土民们干吗非得在烈日下傻乎乎地等上几个时辰呢?出门不就为了看个热闹吗?因为对歌是一出戏,血祭也是一出戏,都一样的好看哩。
血祭的道具都是从司城运来的,所以正午之前,官道上便是最好的看点了。十六个人抬起大鼓,十六个人举起牛角号,十六个人扛起火铳,大摇大摆、威风凛凛地走来了。跟随的总是一群顽童,在几十人中间,金梭银梭地穿来穿去。紧接着,土司和田氏家族的人便倾巢出动,坐轿的坐轿,骑马的骑马,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像磁铁一样吸引过去。自然,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人皮鼓了,因为只有到了人祀或是征伐的时候,土民们才能有幸见上神鼓一面,以便求得一年最好的兆头。相传,这人皮鼓也是先祖廪君魂化白虎后蒙皮铸制而成。这鼓已有几千年的历史了,比点在神龛前的千年油灯还要古老,是容美土司田氏护神镇邪的三件法宝之一。这面大鼓高达八尺,有正反两面之分,只有善恶之神的人皮才可补缀其上!而且,为善之神的人皮只可补其正面,为恶之神的人皮只可补其反面,如若补反,必有一事应验,不是改朝换代,就会燃起狼烟。而人神之间的“明人”就会按上苍的旨意,给容美一个警示!
这一年,土民们在细柳城再一次大开了眼界,大饱了眼福,只是,这次的情景更加让人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