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天若有情(1 / 1)
岭东整个儿临海,虽然庐郡相对偏西,较此时的北原蜀西等地还是清凉许多。
哲侯当初迁都庐郡,不但考虑了庐郡的地理位置,易于稳固边境和开疆拓土,也是看庐郡曾为都城,王宫主体犹存,重建不需要太过耗费。
因此,岭东的宫城,其实不过是在原来的基础上修整翻新,整体都没怎么变化。气象算是恢弘,特色却不明显。
此刻,谢嘉正坐在每处宫院甚至府邸都有的四角凉亭里,面对着荷塘里茂盛的有些拥挤的粉荷出神。
靛蓝的暗花麻长儒衫,将他衬得修拔颀长、丰神若玉。那一团蓝跟身侧的碧叶粉莲绿水相映,更是显得谢嘉如同从画中走出来一样,带着几分墨香、带着几分氤氲雾气。
钟湛早就吩咐了王宫里的侍从仆婢,对谢嘉悉心照料,除了防他离宫,不要打扰和亏待这未来的驸马。所以走过的宫人,虽有好奇而驻足看他背影的,却并无敢上前打扰。
“你就是谢嘉?”娇柔中带点傲气的女声,有些突兀的打破夏日黄昏的宁静。
谢嘉摇摇头,“谢嘉已死,在下载佑。”他并没有回头,更没有起身行礼或者回避的意思,语气也有几分异于从前的散漫。
谢嘉本是个谦和而守礼的人,这样显然是无礼了,然而在这王宫里,对一介男客如此态度和言行,无论是何身份,来人已先乱了礼数。更何况,从假死离开北原、彻底放逐自己,到乍闻余忍冬的真实身份、零星知道一些她的过往,谢嘉有种似是入梦的恍惚、又似是大梦初醒的透彻。
“胡说!主公明明已经广张王榜,宣布要为钟渔郡主和谢嘉完婚。你不是谢嘉,那是谁要娶郡主!”娇斥的女子边说边走到谢嘉对面,昂着头俯视他,又皱着眉头道:“还有,昌州谢族也有脸称世代书香,就凭教出个你这等不识礼数的……”
谢嘉本来低着头无可不可的听着,待得昌州谢族入耳,他的身子便一僵,抬头看向那趾高气扬的人。
明明还是俯视的姿态,却在那人抬头的那一瞬有了退缩的冲动,那一记犀利的眼神,几乎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认错了人。不过,看到那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然后化为平静无绪,她便知道,眼前之人是谢嘉无疑了。
她把头扬得更高了些,这样她才能忍住细细看他的念头,“本宫是哲侯亲封的婉月郡主,竟敢直视本宫,你好大胆子……”
谢嘉半眯着眼,唇角弯了弯,“婉月郡主么……原来岭东的郡主是见不得人的——可是,我连你们所谓的钟渔郡主都抱过呢!”
“你——哼!钟渔言行粗野,毫无王室风范,你们俩一个低贱、一个粗鄙,倒是凑成好一对。”钟渔是她的痛处,一提到就不痛快,婉月有些控制不住情绪。
“郡主你说够了?”还是弯着唇角、面带笑意的样子,语气却透着一股寒意。
就是这种眼神!婉月终于忍不住退了两步,勉强逼自己直视他。
她不明白,明明看似白净瘦弱、眉目平和,却有冰冷犀利的眼神。远远看去飘然若仙、俊雅温和的人,原来可以让人心寒至此!
“我不想知道,哲侯在岭东摆设你这样一个郡主的用意何在,但既然你出现在我面前,我不妨告诉你——钟渔也好、忍冬也罢,都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存在。你在任何人眼中,都不可能代替她,哪怕一丝一毫、哪怕一时片刻。”缓了缓语气,谢嘉款款道:“更何况,我看郡主也是个聪明人,懂得难得糊涂是好的,时时刻刻要欺人且自欺,就不必了。”
谢嘉说前一段的时候,婉月脸色忽白忽红,待到谢嘉那最后一句,她忽然红了眼眶,“是!钟渔千好万好,她在所有人眼中都是宝,旁的人都是陪衬都是杂草!可是,我本来跟她毫无关系,我也曾有父母亲人、我也想要寻自己的幸福……若不是这张几分相似的脸,我根本不该过这样的日子!毁了我一辈子的人,就是你们心目中那个完美的钟渔!”
谢嘉静静听着,知道她压抑已久,情绪激动难自制,并不与她计较,“钟渔并不是完美的,但是她并不想伤害任何一个无辜之人。我不知道关于她少时离开岭东,哲侯给了什么理由,但是我相信,若非当时形势所逼、迫不得已,她是不会离开她的亲人故乡的。更何况,那时她也不过是个孩子,你不能自主命运、恐怕那时的她也无力选择。她也难以预料,她的离开会对无辜之人造成伤害吧。”
“我也知道……我知道不能这样怪她,可是,如果连一个寄托仇恨的对象都没有,我不知道我还能支撑多久……”婉月像被抽去了力气,她低低说着,茫然脆弱。
谢嘉并没有动。他看了一眼神情凄迷的女子便挪开了视线。他想,不知道如果余忍冬露出这样神情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
只是大约没机会看到吧,余忍冬伤心脆弱的时候,会一个人舞剑,会找一堆人喝酒,会把自己关起来卖力的处理公务……看,她其实早已全无女子的习惯,也不怪他那么久都没有发现。
“公子,我名颜……”
“嗯?”谢嘉回神,并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
颜婉月望着谢嘉清亮的眼眸,“我本姓颜。请公子私下里不要唤我郡主了,名便罢了,我希望公子记住我的姓氏。”
谢嘉略一怔,“……公子这个称呼就收起来吧,载佑年近而立、一介布衣,被称呼一声先生已是高抬了。我说过,颜姑娘是聪明人,身世一事虽有不幸,和世间许多人相比却不算大不幸。不必如此自扰,毕竟忧思过多也是伤身。”
“伤身……我这身子早已破败了。为了不让我这挂名郡主过多现于人前,我这些年一直在吃各种药,不是为了治病,只是为了维持住体弱多病的身子。”
谢嘉仔细看了看她的气色,“颜姑娘,载佑也曾多病,所谓久病成医,若是颜姑娘不介意,苏某倒是有一言相劝。”
颜婉月笑了一下,“先生便是说我活不了几日,我也早有准备,有什么好介意。”
谢嘉别开头轻叹,“非也,非也。以某所见,颜姑娘原本身体天生带寒,若是生于普通人家,没有名医贵药医治,恐怕早已……而姑娘现在虽然仍有些虚弱,大半是因为忧思过重所致,身体底子却已调养的无大碍了。”
“先生是说……我所吃的药真是用来治病的?”颜婉月这次真的惊到了,美丽的脸上写满不可置信。
“愚见如此,信不信在姑娘自己。”谢嘉说完这句,起身整了整了衣衫,从亭子另一边款款离去,“自己的身子还得自己珍重。这会日头还高,郡主景赏够了就回吧,苏某先行一步。”
谢嘉没有直接回钟濂安排给他的住处。他另寻了一处能看着满塘荷花的亭子坐着。
说不上为什么,来了岭东之后,忽然对荷花热衷起来。
或许是因为,看到这些粉的、黄的、尤其是白色的荷花,会让他想起刚认识余忍冬那会儿,她咬着唇绷着脸把一只只莲花灯轻轻放入河中。幽幽夜色下,苍白的莲花映着她苍白的脸,在知晓余忍冬身为女子之后再回想起,更有种别样的脆弱。
谢嘉在岭东的日子,日后若回忆起来,当真大半都是空白。所有宫人都对他恭敬而疏远,颜婉月对他的热切被他漠视和回避,那个他有几分好奇、和钟渔姐妹情深的小郡主,听说在他来时,便被哲侯送去道观陪伴静养的文夫人。
唯有那些荷花和月夜,成为他心底深藏的永久记忆。因为正是在和余忍冬分别的这些日夜里,谢嘉在心里把她的模样描刻的更深,爱在离别的寂寞中沉淀,浓的似化不开的徽墨。
不过几日,便到了钟濂所定的、泽余郡主和苏嘉大婚之日。
直到婚礼迫在眉睫,余忍冬也没有出现。
这一天同往常一样,除了来侍候他洗梳着装,没有任何人跟谢嘉多说一个字。直到晚上,钟濂摆宴,却只请了谢嘉一人。
晚膳很简单。哲侯一向不是个喜欢铺张的人,他给谢嘉这个半客半囚之人,安排的食宿既不简陋也不丰盛,寻常而已。
谢嘉从来都是沉得住气的人,只除了有时候面对余忍冬的意外之举,会有些措手不及,对别人、他少有破绽。
钟濂心机深沉、王者气度,自然也极沉得住气。
于是这一顿饭,吃的安静而快速。
搁下木奢,侍婢上来收拾台面,钟濂想了想,“先生善饮否?”
谢嘉几不可见地拧了下眉,“谈不上善饮,不过可以喝一点。”
钟濂挥挥手,示意上酒和酒器。
“那便喝一点吧。岭东有一灵溪泉,泉水甘美而且带酪味,酿酒最是合适。小渔幼年爱喝这泉水,还想拿这水酿酒,我和三弟曾答应她,等她及笄之日,便陪她把灵溪酿喝个够,那日定要一醉方休。”
谢嘉沉默,把杯盏布开。关于余忍冬的事,他想知道得多一些、清楚一些,但他又不想从别人口中听来。
“小妹在的时候,我和三弟给了她各种许诺,可惜还没等到实现那些许诺的时候,她就远远地离开我们了。”
“哲侯有没有想过,或许那些承诺在当时说来,不过如孩童之间的玩笑。只是因为忍冬离开了你们身边,你们寻不到她,待她出现时,你们发现再也不能为她做什么。于是那些早年的错失和遗憾,才因此成为了心中的棘刺,耿耿难释怀。”
谢嘉执杯,抿了一口清而幽芬的酒,果然甘醇绵和,有股直透入心脾的清洌。
钟濂闭眼,仰头一饮而尽,“或许吧!”
也未必一定要酒逢知己才会千杯少,话不投机也未必就半句多。至少这一晚,钟濂和谢嘉说了很多很多。
“其实,苍天当真有情,只是凡人不信、也不懂;正如,君王也有情,但是却不被当真,更得不到应有的珍惜。”钟濂面上隐隐带笑,在晦明的烛光下,有种少见的柔和,倒是跟余忍冬有几分相像。
谢嘉想到余忍冬夕阳下微醺的脸,恍惚有些出神,“天若有情……天亦老……”
钟濂自顾自地说着,“你看,虽然我设了圈套等小渔来跳,可是她既然不肯入瓮,我却也不会当真做出伤害她的事。她不愿意当这个泽余郡主,我却不能让别人霸占了她的东西;她喜欢你,我自然也不会让你娶别的女人。”
谢嘉回过神来,“哲侯,你喝多了,回寝殿歇息吧。”
“不,孤很清醒。自从孤大婚那日,被母后和新婚的夫人劝醉,一梦醒来,孤失去了最疼爱的小妹……孤便再也不曾让自己醉。”
谢嘉一时哑口。
“谢嘉,你也别想着把孤送走,想回去安生享受你的洞房花烛。孤不妨告诉你,这会儿,只怕钟湛已经让你明日的新娘永远消失了……”钟濂笑容中透着一股冷意,“不过是孤的一枚棋子……她若安分,孤本不会难为她。只是,她却不该妄想不属于她的东西——小妹爱着的男人,怎么容得她染指!”
谢嘉一惊,“你……你们对颜姑娘做了什么?她到底也是你们的妹妹,且体弱多病——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
“妹妹?呵……除了钟渔,我没有妹妹。何况,所谓婉月郡主,不过是一个形貌和小渔有几分相似的普通女子,她的健康、她的幸福、甚至她的性命,孤一点也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