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犹记初遇(1 / 1)
“小十这是打算即刻就离开?”看了看季殊指点的林子,一排苍郁低矮的青松,不算浓密,果然不是很大的林子。
季殊难得叹了口气,“是啊!昌州大牢被一把无名火烧了个干净,连带着烧死了武王营最得力的智囊军师,这位军师还是刚刚在王一时激愤下投入狱的,我怎么能不赶去探个究竟?就怕赶得慢了呢。”
谢嘉沉默了一下,“多谢。”
“你也不用道谢,我知道当时你是心灰意懒,想必当真不希罕我去救你,说不定还怨我多管闲事。我只是任了性,觉得先生这样的人,不该死在大狱里,不该被萧墙党阀之争而牵累。”
谢嘉转而微笑,从善如流,“是是是,十少一个任性,阎王爷都得乖乖束手放人,何况我辈安分小民,自己不想活命、也得吊着口气,不敢忤逆了十少的脾气啊。”
“去!本少哪有这么泼皮无赖了?”季殊听谢嘉有了调侃的兴致,知他当真恢复了生气,心下安然,嘴上自不会让他白占便宜。
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来,转身装模做样打量了谢嘉一番。
谢嘉瞧他眼神古怪,于是张开双臂抖了抖显得宽大的衣袖,笑问:“怎么,还要看看有没有带凶器?或者,看看嘉这身板是不是合格,怕嘉在这匪……咳、这深山土寨的吃不消?”
季殊听他言辞之间还是对寨子有些成见,也不点破,意味深长地笑,“不尽然也。我是看仔细,怕先生这文弱身子,入不了余大寨主的青眼、上不去余大寨主的东床。”
“咳、咳,什么青眼白眼、东床西床的……”
“哎、西窗啊——‘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巫山云雨时’么?”季殊笑得越发开怀,眉眼间都是不怀好意。
谢嘉忽而想起陈恕曾经跟自己告状,诉说这人的恶劣,似乎是说这人喜欢捉弄老实人,最喜欢言语间调戏人……
他当时还很为陈恕居然自认老实人而默然,想不到今天自己也被调戏了;于是他不得不感慨,果然是恶劣的习性。
然后谢嘉叹息,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季殊没趣的摸了摸鼻子,“那你可跟好啊,咱们这就走了。其实我也没说差啊,余大哥很挑人的,你这样他难免看不上,当年我也没少受他的气呢。那人性子真坏!”
听听,这样的人,居然还去抱怨别人的性子坏,还有没有天理啊。谢嘉顿时很想不顾形象的仰天长啸。
为什么要如此调侃谢嘉呢?季殊不知道,只是忽然灵光一闪,就自动把他跟余忍冬配对了。
所以说,不要动辄讲什么缘分天注定,也别轻易迷信于所谓天理命数的说法。因为事实上,神仙也会打盹犯迷糊的。
所谓松树林子,原来也不是看上去那么单纯的,踏入的那一刻,谢嘉才惊觉,这一小片林子,居然是个严密的阵法。
对他们这种整日研习兵法阵术的人来说,这阵法虽是自创的却说不上难解,但其中积蓄的杀气,却是迫人的厉害。
看谢嘉气息渐渐有些紧促,季殊拉着他走得快了些,边解释道,“别担心,你也看得出来,这只是个小阵法而已。杀气虽则强烈了些,不过是余大哥为增强寨子人的警惕性而设的,没什么实质的杀伤力。你看,这不是就走出来了吗!”
谢嘉顿觉松了口气,果然已经处在林子的外缘,他不禁抬头看了一眼前方的景致。
抬眼的那一瞬间,忽然忘记了什么景致不景致,方才受的压迫力也抛到了脑后——豁然开朗、耳目一新大概就是如此。
那一刻,眼中所见、心中所想,只有那定格的一剪侧影。
石绿色长袍在山风中猎猎翻滚,仿佛生生溶于那背景的苍山翠野之间,又好似超拔于满目的碧色之上,扶摇直冲青天。
束扎整齐的发髻,在风的鼓动下也不见纹丝凌乱,沐浴在初升的阳光下的脸庞呈小麦色,在光晕中显得干净柔和。
舒展的远山眉,合拢的狭长目,保持着微仰的姿态,凸出尖翘的下颌,连带勾勒出优美纤长的一段颈子。
腰间斜斜横吊着一柄长剑,古铜色的鞘一无缀饰,一只丰润秀美又显然充满力量的手搭在剑柄上。
侧影显得有些单薄孤峭,神情是在放松着闭目小憩,挺直的身形却屹立如山岳,似一只紧绷着随时会离弦的箭。
如果说第一眼望去,谢嘉以为自己看到了清冷高傲、无往不胜的战神将军;那么当看到安静匍匐于他脚边的两只白额虎,看到他睁开双眼那一瞬令日光山色黯然失彩的风情,谢嘉几乎要错觉,他见到了遗世孤立的王者。
“我说,十少、季小爷、小十公子,您这是年老力衰了吗?动作还真是慢的可比那千年爬虫。”细亮的声音响起,绿衣翩然的人回身望向靠近的两人。
他一出声谢嘉就愣住了,以至于暂时忽略了他吐露的内容。
实在没想到这人的声音如此清越、近乎清甜,简直不像成年男子的声线;当然,这人过分精致俊秀的容颜和雅逸氤润的气质,更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季殊则不然,一听余忍冬的话立刻就蹦的老高,口气冲的像个被揭穿把戏的顽劣小童,“绿毛龟!本少才不是你的同类——本少如此年轻有为、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人见人爱……怎么会有老字一说,更不可能跟你这绿毛龟有什么关系!”
于是回过神来的谢嘉略感疑惑的思索,人家……似乎没有说他是龟啊,因为、这个、乌龟貌似不是爬虫吧?
余忍冬似嘲讽的扯了一下嘴角,一眼瞄到谢嘉,更加不屑的轻牵嘴角,“果然,物以类聚!”
季殊顿时炸毛炸得更厉害了,简直像被踩住尾巴、张牙舞爪的猫,气呼呼道:“余、忍、冬!你少给我意有所指的断章取义。我是人、是人不是物!我才不是你们寨子里的移动花瓶。”
显然,这又是另一个典故,不过,那是属于余忍冬久远前的故事。谁都不难想,他那样的人,虽然还算年轻,却一定是少不了藏着许多故事的人,所以暂时不去计较也罢。
谢嘉站在一边觉得有些意外,明明一路走来,季殊对余忍冬一直诸多叹服,如对兄长般仰慕,怎么一见面两人倒是杠上了。
正疑惑着,那两人互相瞪视了一阵,忽然同时噗嗤笑了。
季殊更是三两步跳过去,攥拳扬臂朝余忍冬微笑的脸挥了过去,然而拳头没有招呼到那张清俊的笑脸上,而是在半空与余忍冬的单拳重重撞在一起,转而变拳为掌紧紧握在一起。
直到这一刻,谢嘉才感受到几分江湖儿女的意气风发。
“余大哥,多余话也不用提,只有一句:谢先生就拜托你了。”季殊笑颜中暗藏几分凝重,显然不只是托付一位朋友那么单纯。
看着季殊的表情,谢嘉若有所思,不禁把目光移向余忍冬。
余忍冬笑得倒是分外开朗,然而极擅察言观色的谢嘉发现,其中似乎含了几分狡色。
可惜彼时,谢嘉对余忍冬实在缺乏了解,而且他心里更多的是在思索,季殊颇显凝重的神情到底有何深意。
季殊跟余忍冬师出同门,而且相交很久,知道这个人虽然多智,然而终究过于明朗豁达,大多是不屑阴谋诡计。把谢嘉请来,说不定可以帮他补上这个缺憾。
合横十八寨所以平安无事这几年,余忍冬领导有方是主观原因;天下尚且安定一统算是客观原因。
如今六境纷争,争霸混战势不可免,西南这一边素来是江湖范畴,少有朝廷统管,难免遭有心人惦记。
余忍冬有领袖之才、谢嘉有权谋之略;余忍冬不效命于朝廷,却绝对一心为黎民百姓,谢嘉熟读圣贤书,却不是一味迂腐讲究愚忠之人。只要对天下有益,这两人是不会存在什么对立的。
余忍冬牵挂他的江湖武林,谢嘉念念不忘朝堂政局,他季殊却只在乎,大家都能、好好活着。
那一言托付之后,季殊对谢嘉抱抱拳,道一句“庙堂已高、江湖路远,先生保重,后会有期”,便转身走回林子阵。
季殊行动迅捷,谢嘉只来得及回一句保重而已,诺大平顶峰便只剩了谢嘉面对余忍冬和他脚边的两只白额虎。
余忍冬带着几分探究,上下打量谢嘉。
谢嘉觉得他的眼神说不上像友善,但是考虑到自己在来此之前对这里和他这位寨主也并无好印象,也就自认为了解对方的心意。
谢嘉迎着余忍冬的目光,笑容不减,抱拳行礼,“劳烦余总寨主亲来相迎,日后更要叨扰,嘉深感惭愧和不尽感激。”
余忍冬看着一团温和浅笑的谢嘉,回了个绝对真诚的笑容,“不敢,忍冬一介草莽,得以结识谢先生这般人物,实在惶恐。说到叨扰,忍冬倒是要跟先生说个清楚。我合横十八寨只是个小村寨,日常负担颇重,因此寨里有个规矩,不养无用之人。忍冬看先生气色不错,想来身子也将养得差不多了,不过先生毕竟是读书人,不如先生就担负起小十曾经的位置吧?”
谢嘉脑海里很快闪过季殊那句“我不是你们山寨的移动花瓶”,他隐约觉得答应下来不是个好主意,可惜余忍冬的表情过于诚恳,而谢嘉又一向不忍拒绝看似合理的要求。
那一日,谢嘉第一次体验了“骑虎难下”——当然,照他的经验来说,骑虎时上也不是很容易的。
骑着老虎在山间飞奔的感觉实在很奇妙,有种不自觉的飞扬跳脱的感觉。后来他还发现,在需要攀援的地方,也有充当坐骑的大白猿,那时他终于理解,为何季殊说上到山顶村寨的法子够刺激了。
至于关于移动花瓶的典故,在第二天被余总寨主亲自指点了如何站在议事厅门口迎送客人时,谢嘉就“有幸”了解到了。
不过这并不是什么艰难尴尬的任务,无非就是需要大部分时间都站着、不时地堆起笑容、迎送来往托镖运货的客人这几件而已。而被戏称花瓶,不过是由于季殊对自己的形象过于自信。
而且就是这差事,他也只做了没几天。据余忍冬自己说,只是用来考验他一下够不够格留下。
而那些,已是半年前的事了——安宁清闲的日子果然过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