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蜀山印象(1 / 1)
合横十八寨总寨建在蜀山。当然,那山本也不叫蜀山,是先有了合横十八寨,才被绿林王长剑一指、定名蜀山。
蜀山之前无名,并不是因为它不够大、不够雄奇,相反,蜀山其实高大绵延、层叠起伏,颇有些气势。只不过,蜀山自昆仑南延而出,人们便长期把它归入了昆仑山一系。
蜀山北坡平缓,南坡深切多谷,与西面南面的山绵延成片。往西看去,终年积雪皑皑、处处冰河垂悬,而此处却阳光和煦,细流涓涓,草木苍茫,最适合畜牧。
谢嘉少年时闭门读书治学,不曾出游。年稍长则追随武王,虽然征战不少,却只是在北原,这西南一带,当真是初初涉足。
他素来心性恬淡、随遇而安。虽然还抱病恹恹,一时脱离了那些冗繁军务、琐碎嫌隙,倒是心境开阔平和许多,于是乐得沿途欣赏那不曾眼见的异地风光。
如果说,塞外的朔朔风沙让人昏沉,北原的脉脉斜阳让人松弛,江南的柔弱烟水让人迷醉,那蜀西的嶙峋山石、合该让人清明豪迈。莫怪乎,这看似山穷水尽的内腹,每每诞育雄才大略的豪杰霸主——这方山水,让人萌生斗志和热情。
“这倒是个好所在……”谢嘉坐于马车上,仰望苍翠连绵的崇山峻岭,不由脱口而出。
又想,可惜那些纷纷争夺天下的人早却看不清,竟叫个山寨头子占去这极佳的战略要地。不过这也不成什么气候,毕竟蜀西远离中原和江南,偏安一隅。
蜀山又毕竟只是山川,占山为“王”已是极限,首领再有才能有志向,寻常草莽、乌合之众,难不成还真能参与到逐鹿之争?
“蜀地本就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好风光,咱们北人很少来此,所以才传得那么不堪。可惜,这里也平静不了多久了,六合之势早晚成形,蜀西又怎能逃过烽火的蔓延。只盼余大哥能够保住这方山水的安宁,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走吧先生,带你见识见识余大哥的合横十八寨去!”
“嗷吱——嗷吱——”
“吼吼——”
这种声音的组合,加之分外颠簸晃荡的行进,超出了谢嘉有限的人生体验,他不免有些好奇的掀帘探身。
季殊在前驾车,神情悠然,既不为狭隘崎岖的蜿蜒山径所动,也不受隐在山间有些凄厉的啼吼声干扰,兀自手执缰绳轻扬马鞭的驾驭着小小的三轮马车。
“是太颠簸了么?这一带的山路就是这样,不过,来迎咱们的人也不远了,后面的路马车也不济事,还有更刺激的法子上去。”季殊口气轻松欢快,丝毫不见连日奔波的疲懒。
谢嘉虽是书生,不通武艺,毕竟也是多年随军征伐的人,胆识是不缺的,倒也不怕这些。
看看狰狞嶙峋的峰峦崖壁,高低参差分布着各种林木,一派苍翠葱郁,实在难以看清其间隐匿着何种居民。“听说这里住着一个寨子的人,怎么还有野兽出没?”谢嘉终于还是放弃搜寻发出奇异声音的不明生物。
“入乡要随俗,那些家伙到底还是这山里的原住民。寨里的乡亲们早就摸透了它们的习性,它们也早就习惯了这一大寨子人的存在,大家相处得很融洽、很和乐。”
言下之意就是说,余忍冬带领一大寨子的人,其实是跟飞禽走兽抢来地盘、两分蜀山和平共处来着?
谢嘉隐约觉得,合横十八寨的总寨,说不准还真是龙潭虎穴。照这山路的崎岖劲儿,这大白天鬼哭狼嚎般的气氛,还有据季殊说没有引路使难以安然度过的繁琐阵法。
谢嘉其实颇疑惑:不过是个成点气候的土匪窝,有必要如此天人合一、严防死守到这般地步么?
土匪窝和天下大势,在此时谢嘉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它们联系到一起的。他不是神仙不是先知,他只是一介凡俗士子,被尘世背后的那只翻云覆雨手,拉扯着推进一段因缘之中。
“嗷吱——”
“吼——吼——”
近似咆哮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近,谢嘉终于难以淡定,“小十,那……究竟是什么声响?”
“哎?哦,快到了,他们来接我们啦。”季殊一向是个大事化小、神经粗条的人。所以对他来说,做任何事的时候,都是可以走神的,其中当然也包括驾着车走在蜿蜒山路上的时候。
“接”字刚说完,谢嘉堪堪松了口气,正要顺着季殊马鞭所指处看去,也好提前向来人打声招呼——变数突生!
“哗——唰——”浓密的矮木丛豁然分开,一股极大的气劲直冲马车扑来,还伴随着嘶吼和粗重的喘息。
于是谢嘉抬头之间,恰对上了一颗毛绒绒的灰白圆脑袋,小小的脸盘、滴溜溜的眼珠,半人高的一只白猿。
谢嘉呆了一下,白猿已经扑了上来把他抵在马车门上,谢嘉用了大力才抓牢门框,没有连人带猿栽倒进车里。
白猿转着黑圆的眼睛,鼓着嘴发出吱吱声,虽然明显微弱了许多,但明显能听出正是刚才那古怪声音之一。
搞清楚不过是只白猿,加上这只白猿看似也没什么恶意,谢嘉也就安心了许多。发现车上已经没了季殊的踪迹,不由轻微的侧头看了看,只见马车一边的低树草丛里,一只外形胜过魁梧大汉的白额虎,正把季殊压在一丛浓绿中,张着血盆大口发出低哑的嗷呜声。
谢嘉一时大惊失色,再定睛细看,那只虎体大头圆、耳短尾长,通体棕黄,背覆黑纹、肚皮泛白,粗大却灵活的四肢正扒住季殊,而在它虎躯虎口之下的季殊仍是一脸笑意。
谢嘉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只见白额虎张着大口贴近季殊的脸,伸着朱红的舌头就舔在他脸上。季殊笑意更浓,扭开脸躲闪着,人和虎倒是一派亲昵的样子。
“喂喂、三崽儿你快回来!那边不行……别吓到贵客。”谢嘉正错愕惊疑间,听到身前一个粗犷的高声,然后身上忽的一轻。
还没来得及转回头来去看发出声音的人,就看本来冲自己的那只白猿,几个蹦跳到了那闹得热乎的一人一虎旁边,抓耳挠腮了片刻,季殊转头冲它露了个微笑,白猿立刻一头钻进人和虎之间了……
“哎、哎,这位……先生你不要紧吧,没给吓到吧?”大嗓门在谢嘉头上响起,一只粗壮有力的臂膀横过来,轻松就把倚靠着门框的谢嘉拉了起来,一边还说个不停,“先生你别怕,它们不吃人!都是咱们寨子人的伴儿,你瞧它们跟十少玩得可欢了!”
粗拉拉的声音,大咧咧的动作,抬头不意外对上一张粗犷憨厚的脸,带着老实而恳切的憨笑。
谢嘉不自觉露出笑容,“不要紧的,它们……很热情啊。有劳这位大哥特意来迎我们了,还不知大哥如何称呼?”习惯性地抖抖衣袖作了个揖,心里想着,其实也不怎么陌生,性子跟军中的士兵很像啊。
大汉搓着手有点赧然的笑,“别……别这么客气咧,咱董坂是个大老粗,不懂这些规规矩矩的。来迎人的是我们大寨主,咱正好今日巡山,这不寨主叫过来看看是不是贵客到了。”
说着抱了抱拳,扭头冲季殊那边,“十少,您一向好啊——猿三、虎八,回来喽,跟咱接着巡山去!”
董坂才喊完话,那一虎一猿就恋恋不舍的离了季殊的怀抱。
“我好得很啊,董二哥你也好。原来这是白家老八呀,都长这么大了,我上次来时才这么大小呢……”季殊跳起来弹了弹满身的土,灿笑着跟那一对兽蹭了过来。
说蹭,是因为那三只完全挤作一团,呈蠕动状。
“十少你还说呢,你这都多久没来咱们寨子了!这不,好几家的大胖小子都生下来了,更别说虎八这家伙——可能抢肉了。”
“嘿,董二哥你就带了一只虎啊?”
“可不咋……哎、不是,这是我带出来巡山的,咱寨主还来上边候着你们呢。就是平顶峰那儿!”
“知道了、知道了,二哥你去忙吧,我认路呢!”
听着他们的对话,谢嘉一直含笑静立一旁,虽然插不上话,虽然觉得很琐碎,却觉得心头一片平和,许是这山风太轻柔、虚实者草木太青翠、许是这牲畜太温驯……吧。
董坂看了看默笑的谢嘉,有点无措的挠挠头,咧着嘴笑了两声,“那,先生你安心住咱们这儿啊。”
呃……谢嘉喉结一动,用力咽下险险脱口的一声“请便慢走”,勉强重建起被无辜噎回去的笑,“好……多谢董二哥的关照。”
“我们要在这里等余总寨主来么?”送走董坂和他那两只寻山的伙伴,谢嘉感觉心情莫名愉悦了不少,看到季殊蹲下来把马车系在棵相对粗大的树上,随口问道。
“当然不,董二哥不是说了,余大哥这会儿在平顶峰等咱们呢!哦对、你不知道平顶峰……离这很近了,转过这片林子就是。”
谢嘉有些明了,想必是往上不方面行马车,所以留在这里。如此看来,季殊是不打算呆太久的,只不知他打算把自己藏在这里到什么时候了。
本来是不甚期待的,不过见识了这里不同的风光和难得质朴单纯的人情,倒是起了兴致。虽然自己也许很难融入其中,但是就像方才那样旁观着,也自有一番松弛惬意的感觉。
让自己立身于时局太久了,体验一下置身局外的超然悠闲,或许也是一种难得的际遇。
谢嘉一贯安于天命,不会挣扎抗拒这种无伤大雅的变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