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1)
他看到徐院长脸如寒冰,心里有些发憷。在车里,徐院长并没有多说什么,值此关键时候,首先是如何处理事情,其次才是处理人,徐院长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民庭是杨帆分管的,钱贵尽管是自杀,由头却是民庭的判决书。杨帆一路惴惴。
一会儿,公安局长、检察长和司法局长来到会议室。余锋看了一下表。
“法院把情况介绍一下。”余锋面无表情地说。
徐院长示意杨帆汇报。杨帆就把案件情况简要地介绍了一下。余锋问:“你们认为这个案子法院审理中存在问题吗?”
“没有问题,判决完全是有法律依据的。而且双方聘请的都有执业律师,对于各自的诉讼权利应该知晓。”杨帆小心地回答。
“案件承办人与万宅公司之间有没有特殊关系?万宅公司在这个案件中有没有违法行为?”余锋依然平静地问。其他几个人低着头在笔记本上写。
“案件承办人是洪涛,年轻,经历简单。没有证据证明他与万宅公司有特殊关系,也没有证据证明万宅公司在本案中有行贿、伪证等违法行为。而且,判决书才送达不久,仍然在上诉期限内。”杨帆说。尽管室内有空调,但他后背已被汗透。他没敢说判决书提前送达给钱贵代理人的事。
“既然双方都有律师介入,钱贵为什么不能通过正常的法律途径解决呢?代理人是谁?”余锋问。
“原告方聘请的是王正林律师,被告钱贵是由司法局法律援助中心的赵亚岚律师提供的法律援助。赵律师年轻,从业时间短,经验不一定足,但不至于鼓励或者暗示当事人用这样的方法解决问题。”杨帆看看司法局长。司法局长却没在意他说自己管的律师,从常理讲律师和当事人目标是一致的,所以司法局长不担心问题出在律师身上。
“那就好。我们首先要在法律上站住脚,然后才能谈到事情处理问题。公安介绍一下勘验情况。”余锋示意局长。
公安局长把笔记本往前翻了两页:“死者钱贵,男,四十八岁。从现场勘察情况来看,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死者系生前坠楼身亡。死者口袋里没有身份证件等,只有两份法律文书,一份是法院判决,一份是劳动仲裁委员会的仲裁书。根据法律文书上名字和承办法官辨认,确认死者是钱贵。目前尸体已被运往殡仪馆,等待家属是否提出进一步解剖要求。但死者是怎么上到法院六楼的,尚不得而知。法院监控设备因损坏未开启,无法调阅视频资料。”局长口齿清晰。
“没有媒体找到你们吧?”余锋着重地问了一下。
“目前暂时没有。我已告诉治安大队,没有局领导批准不得接受任何媒体采访。”
“对于后事处理,你们有什么意见?”余锋把头转向检察长。
“如果排除法官徇私枉法行为,这应该是当事人不能正确处理法院判决而造成的意外事件。我们也将积极介入调查,给出调查结论。法院是否要成立一个事故处理小组?”检察长说。
“应该成立,而且立刻要成立。要尽快安抚死者家属,分清事故责任。先撇开法律实体和程序不说,就钱贵这样的人也值得同情。法院不是冷冰冰的机器,法律也不是冷冰冰的条文。”余锋说。
“余副书记说的是!出这样的事让我很意外,也很痛心,目前当务之急是怎样把事件妥善处理。刚才我和杨帆副院长已经商议过了,事故处理小组由杨帆副院长任组长,纪检组长任副组长,成员由五人组成,主要职责是查明事故中本院干警是否有责任,处理善后事宜,安抚死者家属。而且我建议检察院也派员参加,如果我们的干警在此案中有徇私行为,我们绝不护短。检察机关也可以提前介入。”徐院长很快接过来说。
“嗯,我同意检察院派员介入。另外我想问一下,为什么劳动仲裁和法院判决差距那么大呢?”余锋问杨帆。
“因为我们各自依据的规定不一样。劳动仲裁依据的是《劳动法》,而我们法院审理主要依据《人身损害赔偿办法》,这是一;其次,劳动仲裁中无农业人口和非农业人口之分,但法院审判的时候则要区分。没办法,不太合情理但合法。当事人也是因为不服才起诉到法院的,程序上应该是这样。”杨帆边介绍边看了看徐院长。他不能说劳动仲裁有问题,那样容易造成新的矛盾,甚至让事情恶化。
“那行,具体案件我们不应过问,法院有独立审判权。张局长,你找赵律师谈一次话,要她配合一下做家属工作。当事人应该相信自己律师的。”余锋对司法局长说。杨帆觉得这个余副书记确实心细,有水平。余锋一定在不动声色地化解这起事件,因为案子涉及到万宅公司,涉及到周冰轮。
他安心了不少。
从政法委会议室出来,徐院长问他:“这个案子上审委会了吗?”
“上了,您出差了,是我和其他几个委员听的,洪涛汇报的,合议庭对此案意见也不一致,我们采纳的省高院的计算办法,与劳动仲裁是有出入,但也在合法范围。”杨帆尽量让语气平稳。
“万宅房地产公司是一家什么公司?”徐院长站下来问。
杨帆一愣。“我也不太了解,是一家私营公司吧。董事长、总经理叫周冰轮,目前开发的有临湖小区。”
“和院里有没有特殊关系?”徐院长又移步往前,没有看杨帆。他说和院里有没有特殊关系一是指和承办人,另一个是指一些企业每年都会给法院一点儿办案经费,属友好单位之类的。法院没办法,有时办案经费都解决不了。老徐当院长后就不许收了,做法是对的却让他这个内当家的常常犯难。
“应该没有。要不要让洪涛向您汇报一下?”杨帆忙岔开话题。徐院长的话应该还有第三层含义:自己和万宅公司有没有特殊关系。他这样一问首先把自己排除了,排除了徐院长就是杨副院长。
“不要。处理这个事件有两个原则:第一要快;第二要掌握尺度,毕竟人是死在我们法院。不能用言语或其他方式激化矛盾。死者家属的经济补偿问题你当家,只要不高得离谱就行。事故小组会议你主持开就行。拿出方案,明确分工。如果涉及到我们法官有猫儿腻,你要及时告诉我。如果必要,也要及时报告给余锋副书记。”显然徐院长不想在这个事情上多讲下去。两人已走到车跟前。杨帆走向前拉开车门让徐院长坐进去。
“你另外找车走吧,我要去市委孙书记办公室汇报个事。”徐院长丢下他,挥手让车走了。杨帆站在空地上,半天没缓过神来。显然徐院长不高兴了。他不高兴是有理由的,自己施那点儿手段他似乎有所察觉,不然怎么会突然问和院里有没有特殊关系的话?
手机上来条短信:“杨哥,对不起。我已安排人去钱贵家里安抚,尽可能使事态化小。你别担心。冰冰”
杨帆回了一个:“也不能委屈自己,钱家属那边工作我会安排的。此事与你无关,你也保重。”
杨帆打的回到办公室。办公楼前面的人已经散去,但地上那摊血迹让人冲洗后残留暗红。他让洪涛到办公室,又让善后处理小组人员集合到会议室。
“你去找赵亚岚,让她配合做一下死者家属的工作。至于这起事件的责任以后再说。”杨帆脸色很难看。
“赵亚岚本身对我们这个判决就有意见,我不一定能说动她……”洪涛有些为难。
“说不动她?我问你,为什么判决书没送达就给她一份?这事以后我再找你算账。赵亚岚不是在帮院里,是在帮你。去吧。”杨帆有些恼怒。他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判决结果尽管是他授意洪涛汇报的,但毕竟是审委会讨论的结果,自己不会承担什么责任。但洪涛的行为导致赵亚岚来找自己复议,实际上就把责任明朗化了。
洪涛有没有找赵亚岚不得而知。但没想到事情要比想像的好处理多了,钱贵家属接受了法院补偿的二十万元,尸体很快就火化了。杨帆知道,周冰轮公司一定在私下里也支付了不少钱,否则不会那么容易解决问题。他知道,这是周冰轮在为自己解忧,其实这事应该与她公司无关。人是自己死的,案子是法院判的。
钱贵的一死,获得的利益要远比劳动仲裁结果多。
杨帆长出一口气。
但杨帆这口气才出到一半,麻烦就来了。南方一家报纸披露了这个案子,说是讨论“同命不同价”,实际上在指责风乐市法院违法办案,无视弱势群体的利益。有些专家甚至在报纸上撰文论证风乐市法院对伤残等级鉴定中出现的程序违法问题,以及劳动仲裁和法院判决适用的法律问题,甚至探讨到中国的行政权力与司法权力之间的冲突问题。一时间网络、报纸纷纷转载,网上沸沸扬扬,骂法官黑法院黑,贪赃枉法。有的人把电话打到法院,打到徐院长和杨帆办公室,张口就骂。
赵亚岚律师在钱贵死的第二天就以死者亲属名义向中级法院提出了上诉,中级法院将案卷已调去。接着,省高院也有批示下来,要求严查案件审理中法官是否有违法违纪问题。中级法院派了一个工作小组,恰恰组长是和徐院长一个庭里出来的,而且和徐院长不怎么对劲。在听了洪涛介绍后,工作组找到赵亚岚、王正林问话,最后又找到杨帆。问徐院长是否亲自听取了这个案子。杨帆一时不好回答。如果徐听了,责任在徐;如果徐没听,工作组可以说徐玩忽职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