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意志（1 / 1）
这一晚，在打开研发部大门的那一刻，符博终于见到了范卡熟悉的身影。
部门里的明灯光管没有打开，然而在寂静的昏暗中，符博还是一眼看到了悄立在【白雪】系统操控平台前的范卡，巨大显示屏的荧光萧然地笼罩着她的背影。
符博目光望过去，只见她似乎正在让【白雪】搜索一些资料，然而系统似乎有些不太稳定，一行行的黑白文字滑行下来，夹杂着忽闪忽显的影像和噪音。
静然中，范卡就那么地僵立在那里，微仰着头，注视着全息屏幕上的资料——
【早在21世纪，进行脑研的究科学家就做实验得出过一些基础理论：大脑是一个复杂庞大的系统，根本无法让一个自我意志去统筹全局。其实，怀疑自由意志存在的潘多拉魔盒，启于1983年美国神经心理学教授本杰明·里贝特的“动手指实验”，验证了人的行为想法，都是大脑生物活动的结果，自由意志只是个事后的产物——比如说，你下决心想动一下手指。可惜，迟了！远在你意识到要动手指之前，指挥手臂动作的信号就已经在半路上了，比意识早了足足几百个毫秒。
——大脑每时每刻都在接收海量的外界信息，视觉、触觉、听觉、嗅觉等等，然而这些信息只有极小一部分被意识感知到。如果让意识去全面处理这些信息，那则无时无刻都要做出万亿个决定，比如该动哪个手指，动多少距离，往哪个方向，怎么活动，动多长的时间，在什么时候用多大的力度……如果这些信息全都要被“意识”到的话，那做每一件小事都会让人累到崩溃。
——每时每刻，大脑都可以产生无数个想法，思考无数个问题，进行无数次运算，但意识却总是延迟接收到信息，而且是被筛选出来的信息。所以，大脑就好比是由数十兆个神经连结而成的超级平行处理器，每时每刻都在做着大量的复杂运算，而且有学过认知与神经科学的就知道，人类的一切心智和思想活动都只不过是大脑的化学反应罢了……
——很明显，大脑一向都自行其是，独断专行，“意识”只是个被事后汇报的角色，是大脑处理完事情再来通知“意识”一下而已。
……】
“范卡……”低沉而温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是走进来的符博对范卡轻唤了一声。
顷刻，范卡的身影徒然颤抖了一下。
伴随着僵硬迟滞的动作，范卡慢慢转过身来，神情茫然，双眸深处似乎一片黯淡无光，眼泪漫过黑色的瞳孔滑落到她苍白的脸庞上。在见到符博的那一刻，那埋藏在意识深处的恐惧似乎也随着眼泪从心底溢出，令她再也泪流不止，背靠着控制平台无力地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
“范卡！”符博几乎慌忙地奔过去，俯身蹲下在范卡的面前，扶住她在抽泣中颤抖的肩，看着她满脸的泪痕，心里只有心痛和懊悔。“怎么了？小卡……”
范卡却只是呆若木偶，眼神绝望。
伸出手臂，符博立刻将范卡拥入怀里，坚定地抱紧她冰凉的身体。在她眼里，他只看到了令人心悸的害怕和绝望。不，她是在迷茫和恐惧的深渊中无力地挣扎着，仿佛绝望直抵意识深处。
他只能紧紧搂着她，不放手，心里是一阵莫名的揪痛。
“为什么，要哭？”他沙哑地低声问。
“博……”范卡在茫然中愕了片刻，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在流着眼泪，大脑像短路一样，忽然出现一阵短暂的空白。当大脑神经将他的问话传过来，她声音里隐约透着压抑的颤抖，开口说道，“还记得那些缺陷品玩具么？”
“嗯。”符博凝着眉，怔了一下。
“我，我……跟它们是一样的。”她愣愣地说出来，表情木然，仿佛毫无知觉。
“怎么会？”符博声音低沉温柔，放开拥抱而凝视着她幽深如黑潭的双眸，温厚的手掌抚上她苍白无神的脸庞，拭去她眼角下的泪水。
今次，他一定要走进她的世界，走进深处的那一片让她恐惧的黑暗，至少跟她在一起。
怎么会？
范卡微微张嘴，却没有说出一个字，仿如一个失声的木偶，眼神透着茫然，意识似要渐渐被恐惧吞噬，所有的语言都被抽泣的哽咽扼杀在了喉咙里，她说不出来。
她只想到的是……怎么不会？！
人以为自己是独立自主地做出各种决定的，但如今所知“自由意志”只是个傀儡，也只能是个傀儡，不靠大脑无意识的“本能”连抬手动一下手指都办不到。
千百年以来，人类无时无刻不都是靠本能去生存、繁殖、发展，所谓的“自我意志”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假象，就像一具机器人算出“1+1=2” 却以为那是它自己“思考”的结果。
驱动机器人活动的“本能”是它们芯片上的程序，而驱动人类行动的“本能”又是什么？
人类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才是身体的主人，却不过像是一具被程序操控的木偶……
范卡僵硬地扯开嘴角，笑了。
“是一样的，一样的。”范卡勾着嘴角，一双黑瞳却空洞无神，压抑的声音透着虚弱的微颤，“博，我……大脑里，有一个BUG。”
“嗯？”符博愕了一刻，然后不由得紧张地攥住她的手，想起之前在楼顶天台那天她曾问过——如果，某个人生下来，也许大脑有一个BUG（缺陷），而无法调整看到的倒像……
你说，他看到的世界会是怎样的？
她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
“你知道，我们的意识比思维大概要延迟半秒钟么？”范卡微笑着，双唇弯起来像一条倒挂的虹，只是苍白得毫无血色。
符博略抬了一下头，望了一眼屏幕上的资料。
然后他低头，凝眉望向她。
“如果，不止半秒钟呢？” 她开口慢慢说出，如一汪黑潭的眼底下只有埋藏着的悲切，是那么深刻，那么黯淡无光。
瞬间，符博僵住了思维。
人的意识比大脑的思维要延迟半秒钟……
不过，通常人们无法察觉到这半秒钟，以为是自己“作出了决定”，然后才操控身体去行动。不，是大脑操控身体去行动了，你才意识到自己想去做什么。
如果，不止半秒钟……
你就会察觉到，是手指先动了，然后你才产生“想”去动一动手指的意念。
每一刻每一秒，你都会感觉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像是一具□□控的牵线木偶一样。或者是一个没有自我意志的傀儡，只能被本能拖曳着走，就像玩具无法抵抗程序的驱使。
此时此刻，时间仿佛被寂静凝住了。符博沉默着，目光里难掩错愕震惊的痕迹，他定定地望着眼前的范卡表情木然，双眸没有焦距地睁开着，任由眼泪安静地滑落在苍白无神的脸庞。
此刻他终于明白，为何她总是用一个表情，来面对整个世界……
也终于明白了，为何她大脑如此聪慧，却总是反应慢三拍。
是的，一直他都知道她的聪慧，知道她思维的不寻常，知道她的迷茫和恐慌。
只是他不知道，每时每刻她都要面对着那种恐惧，那种如□□控的牵线木偶般的感觉，就像一具活着的机器，而且无法挣脱，无法抵抗，也无法逃避……
“卡，望着我。”符博痛心地注视着范卡，温柔深邃的目光渐渐找回坚定，他轻轻晃了晃她的肩膀，想用力抓紧她，“傻瓜，不是这样的！”
范卡微微转头，当她想望向符博的时候，发觉自己的视线早已转向他的那一边了。
她绝望地微笑了。
“我相信，就算大脑完美地为我们演绎了一切，但始终也有连我们自己也意想不到的事情。”符博坚毅地望着她清秀的哀伤脸庞，努力想看透进去她的双眸，她的世界，以及她的迷茫。
再精密的仪器，也有误差；再强大的计算机，也会产生乱码。即使在去执行程序的电流中，电子如果确切知道自己之去向，就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犹如，再恐怖的潘多拉魔盒，也藏有希望。
“比如说，”符博凝视着她深澈的双眸，“我……爱……你！”
范卡慢慢愣住，诧然地微微张嘴。
“我…也…爱…你。”标准的三秒延迟，一个清晰的声音打破了空气中的沉默。
瞬间，符博惊愕地定住。
那一刻，他几乎呼吸滞止，如果不是紧紧注视着范卡的脸庞，没有看到她在开口，他几乎以为那回话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了。循声而望，才发觉是她身后躺倒在地的一个XD玩偶，只见它已经慢慢睁开了双眼，纵使是空洞的眼神，精致的脸庞也露出动人的微笑……
同时，研发部的门外出现了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是徐森。
整个办公部昏暗寂静，也许徐森并没有看清里面的情形，但他绝对可以一眼辨认得出符博和范卡两个人的身影，而且想必也听到刚才的对话了，所以才整个人僵立在了门口边。
视线越向符博的身后，范不可置信地望着突然出现在门口边的徐森，那幽深无神的双眸终于乏起了一丝微澜，茫茫然的目光也有了唯一的焦点。
此刻她才发觉，汹涌的想念如一束束电流汇聚到她大脑中，令她的意识慌乱失措。
“森……”范卡转过头来，睁着眼微微喊道。
然而，下一刻徐森却沉默地转过了身，离开而去。
疑惑了一下，符博回过头来，也愕然地看见了出现在门口边的徐森，此际他已转身离去，没有说一句话，背影透着萧然的疲惫和落寞。回望范卡慌神的双眸，随着徐森离开在她的视线离开，黑瞳里的微芒瞬间黯然，仿佛重新沦陷进了寂然一片的深潭。
符博攥着她的手紧了紧，但她还是慢慢挣开了他，身体仿佛随着目光的方向被牵引而去。
慢慢地，范卡僵硬地站起来，一步步机械地向前走去，如完全被本能接管的牵线木偶一般，大脑一片空白，只觉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心瞬间袭来，仿佛整个灵魂都渐渐被抽空……
那种感觉是如此真实，如此伤痛，绝对绝对不可能是假的。
不，不要离开她！
望着范卡离开的身影，符博也定住了身，目光深处顷刻黯淡神伤，心里面仿佛空无一物，只有一一阵无比强烈的失落和痛心。
然而，此际他能做的，唯有是让她自己选择。
当放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失去了一切……
也许，我们没有选择爱上谁的自由，唯有的是选择停止去爱或伤害的意志……
爱，迟了一步，就是迟了许多步。
加快着脚步，范卡一步步努力想赶上那渐渐离去的熟悉身影，然而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只看到门廊侧边电梯显示正在慢慢下降的一窜数字，他进电梯走了。
没再有片刻的迟疑，范卡慌乱地转向了楼梯通道。
空气里回荡着她急速凌乱的脚步声，楼梯通道的声控照明灯一盏盏亮起，仿佛追逐着她昏暗的影子，眼泪早已模糊了她的视线，眼前只有一片恍惚的影像，飞快地后退，后退，后退。
若失去他，她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从回过神来之后，不放心范卡离开的符博也紧跟着追了出去。
大厦楼下，左洋提着工具箱回到公司，刚好和从电梯里走出来的徐森匆匆擦肩而过。左洋愕然停住了半刻，一时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却听见楼梯通道里传来了范卡带着哭腔的喊声——
“森——！”
徐森霎时停步，在他回过头来的那一刻，他只看到了范卡倾身从楼梯口跌倒了下去。
在往后的无数次回想起，他都觉得那一幕都像刀子一样割在了他的心脏。接下来的那几秒种仿佛像慢镜头一样，残酷在他眼前慢慢展开，黑白的模糊画面中，是范卡不停地滚下楼梯的身影，一阶阶碰撞着跌落，最后头额重重地撞到楼梯扶把的边角。
鲜红的血，蔓延进了他惊恐的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