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十六章（1 / 1）

很长一段时间内她的眼前总闪着艳红的火光，耳中总充斥着赤魅殿倒下时最后的轰响。

关于那年早春的事她后来的记忆是模糊而混乱的。

等她略为清醒时已在山中一户猎户的柴房中，身边是重伤的桂护法，她自己背后挨了一剑一掌，到此时方觉出痛楚来。但她旋即摸上了自己的小腹，还好，孩子似乎无恙，她还能感觉到那一点点神奇的胎动。

亏她还懂一些药理，再加上大茫山中有的是草药，那猎户也颇尽心，终于将桂护法救了回来。

她在同一天失去父兄丈夫，即便伤好后亦是一片茫然。还是桂护法说他知道一个地方，或许是个庇护所。

她以易五娘的化名蜇居在了独望村，那是个奇特的村子，隐于中原的荒山之中，每个人都有着别人不能触摸的过往。平静下来后她很快便适应了这样单调而安宁的生活，她想这样也不错，世间既再无鬼宫，再无寒玉公子，再便再也没有了艾依那，生下孩子后她或许就会过一种与世无争朴素的生活。她的孩子也会平平静静地活着，象一个极为平常的孩子那样长大，纵使练武，也只是为了健身及传承，而不是要去领略江湖的腥风血雨。

她用十几年的时间来回顾，有悽惶、怨恨，但也有那一年不到的幸福。

安定在独望村后，桂护法曾跟她说过，是宫主让他一定要找到她，并说她已怀有身孕，让他一定要护她周全。她听后心不由一颤，原来姚一荻竟然知道她有了身孕，那岂不是说，他一直知道她在哪里，可是他最后竟放过了她。或许他已经知道冷一苇的真正身份。她既然能想到，姚一荻又怎会一无所知。她不知道姚一荻最后来的想法，但桂护法说在宫破前他应该已过了第九重，最后竟选了这样一种惨烈的死法，那肯定是因为他心中了无生趣。

桂护法有些疑惑圣女怎么会不在宫中，此前他一直以为她应该是被宫主囚在地宫。后来便猜测是不是因为宫主的囚禁，让她不堪忍受因此借机逃了出去。因恨而不肯回来，宫主或许知道这种情形，因此作了这样的选择。桂护法后来曾向她求证，她唯有沉默以对。而他却以为是默认，为姚一荻辩解道：“宫主心中其实只有你，他伤了你又何尝不是伤他自己。只怕他以为你绝无回头之时，才选了这条路。”

她默然，却又想起那个消失在赤魅殿颓塌屋顶下的青色身影。

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易戈，却不知道是要用什么易去那个戈，或许就是希望有平静而闭锁的生活吧。

她开始学着纺织耕种甚至是磨豆腐，她用心地去学习这个新的技艺，每日天不亮便起来，一门心思地推磨，象一头被蒙上眼的驴子。她竟然是在这苦行僧般的日子里找到了一种平静，有了一些自虐的愉悦。

因此当桂护法拿出姚一荻留给她的圣女令和十字星芒宫主令，她死活不想收。桂护法道，这应该是宫主留给戈儿的，她却在心内苦笑，这般，却更是不能收了，即便姚家只剩下眼前这个嫩娃娃。有时她也想，自己这么抗拒，是不是因为想尘封这段历史，彻底忘了鬼宫。

然而鬼宫究竟是融在她骨血中的，她最后还是留下了那枚圣女令。

儿子肖似她，却天然带着其父的神情，总让她在休憩时看愣了神。心中再是疼爱，却不敢表现分毫，她知道自己的处境，这个小小的男娃必须有坚韧的品质以应对今后可能艰苦的生活，他已不是鬼宫中千人宠万人爱的少爷。她与他并不多话，除了基本的衣食住行，并未为他多做些什么，一来是本身生计所逼，也没那么多的时间，二来也是想让他尽早地能独立生活。

冥冥之中，她仿佛知道自己不能陪伴他走到成年。

随着儿子的日渐长大，她心中越来越欣慰。

这孩子真是跟他的父亲和伯伯一样，天生是个练武的奇才，又是个肯用功的孩子。不知不觉之中，她将当初从鬼宫中带出的那几本书中的功夫一一地传授给了他。那一日翻到夹在通达功与一本刀法之间的追光剑谱，不由悲从中来，那股又痛又酸的感觉又泛了上来。

她将易戈叫过来，让他自己看着剑谱练剑，却不再象教其他功夫时那般仔细指点，只让他自己多练，只有他实在不明白来问时才想着当初的情形指点他一些。或许是她的神色真的有些可怖，这孩子后来便不大来问，自己将那本剑谱翻得破了页。易戈曾问过她这究竟是什么剑，她正泛了些苦恨，便道“忘恩负义剑！”

易戈七八岁时便十分懂事，也是个不多话的性子，却是将什么都看在眼里。

她磨豆腐时，他若起得早，便也跟着她一起推磨，她担心儿子的娇嫩的身体，只好在晚饭中加了一些酸枣仁，让他睡得熟一些，起晚一点。但他起来后还是会帮着她煮豆浆，万一起晚了，他的脸上便显出愧疚来，当天必定想着法儿多砍些柴回来。

他甚至暗地里跟着她学习香丸的制法，大抵也是想学会了，能帮上她一些。她发现后索性正正经经地教他学制香丸，他学得甚快。

后来她无意中还发现十岁的易戈开始有意无意地拣着树棍雕些小东西，模样可人，甚是灵巧。她发现的那一瞬，心中感叹，这遗传，真是切不断的。或许是她直愣愣的眼神吓到了儿子，他以为她不喜欢他做此等事，此后便不在她面前做这些事，但她偶尔也会发现他藏起来的那些雕刻的小物件，她暗地里摩挲着，心中悲喜难辨。

易戈十一岁那年，她生了场病，根子还是当年那掌伤和剑伤，那掌实是伤了脏腑的，虽说当初治了个七七八八，但也没好透，也没有好好地调养，又加上生产和这十来年的辛劳与抑郁，便又渐渐地透发出来。当咳嗽见血时，她便知道自己命不久已。她心里也清楚，她的病靠的是调养，而一般用来调养的药价格都是昂贵的。他们的日子虽说过得不是十分拮据，但也拿不出大笔的钱来看病。

但是她的孩子才十一岁，还不能支撑起自己。她花了一些银子买药，又咬牙撑着，竟也被她撑过了两年，看着易戈一下子窜上了个头，里里外外地忙着家里事，象模象样地为她煮饭烧菜，又为了她的病跟人出门卖艺挣钱，她的心中五味杂陈，有甜有酸有苦。看他卖艺回来后身上的伤痕，她又十分心疼。

然而，她的易戈终究是慢慢长大了，或许留他一人，也能活得下去。

她累了，也不想再撑，于是将易戈托付给了桂爷，并不要求他时时照顾，只是遇到危难时能帮一把，希望他活得平淡而安宁，桂爷眼中含泪点头应了。她又唤过易戈，只嘱咐他一句：即便活得再艰难，也要心境平和地活下去。因为，活着，就很好。

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孩子，所以临终前她也没看到他的大悲，她暗自点头，那性子真是象极了他的父亲，他一定是个坚强的孩子，他也一定能活得好好的。

春去秋来，她坟上的野花在秋风中招摇，她终究是没有看到她的孩子如何走出了独望村，踏入江湖，还是沐浴在江湖的风风雨雨之中。（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