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妹妹(1 / 1)
峪口驻扎的两支军队,打的旗号,都是要助阿扎合剿灭那伙胆敢伏击他的乱党。阿扎合迟迟不动,两军也不敢妄动,三方僵在桃花峪,至此已有七天了。
日出之后,第八天又开始了。
阿穆尔的女真营长途行军之后,仍然在休整,英扬善向阿穆尔提出要去看一看那十七名人质,以确定他们是否安全无恙,阿穆尔便派了那个名叫完颜明光的副将陪他同去。
十七名人质都关押在女真营中,其中五人重伤,其余十二人或多或少都曾受伤,阿穆尔很大方地派了军医替他们好好医治,只是这些天来,每天只给他们每人两个窝头,是以一个个都饿得有气无力,便是不曾上镣铐,只怕也走不动路了。
英扬善本也没想过凭自己一人之力救出这十七人来,虽然如此,见到这等情形,心中未免还是小小地佩服了阿穆尔一把,这一招果然够狠够刁钻!
出得营来,却见阿锦走了过来。英扬善诧异地道:“阿锦,你居然没有跟着阿穆尔?”
阿锦“哼”了一声:“我觉得我最好还是盯着你,别给你通风报信、大义灭亲的机会!”
英扬善一怔,随即说道:“是吗?那你就好好盯着我吧!”
愔姑姑究竟是怎样对阿锦讲那些陈年旧事的?阿锦眼中,自己就是这等人物?既然如此……英扬善心中暗自冷笑。
这一天里,英扬善故意在营中走来走去,不过到后来眼见得除了阿锦,没人认真防范自己,又觉得没什么意思,干脆出了营,拣那绝险之处乱走,阿锦半步不拉地跟在后面,打定了主意绝不给他从中作梗的机会。
走到后来两人都觉得累了,英扬善找了一个背风朝阳的小山窝,扫清石块上的积雪,坐下来休息片刻,似笑非笑地看着不远处的阿锦。阿锦毫不客气地也钻了进来,取出干粮清水,示威般地看着英扬善。
英扬善还真没带干粮和水,略一踌躇,便伸手抓了过来。
两人互相看看,都觉得好笑,阿锦首先绷不住,将脸埋在膝盖之间笑了起来。英扬善也别过头去,微笑着咬着干粮。
空中又开始飘起细雪,不过这小小山窝,仍是安宁煦暖。
阿锦抱着双膝,轻声说道:“我是个孤儿,从小就是师父带大的,在我心中,师父就和我的亲生母亲一般无二;师父待我,也和女儿一般。”
英扬善恍然明了:“可是现在,愔姑姑有了阿穆尔,就不要你了?”
话一出口,英扬善就知道不妙。他向来惯于讥讽,此时本意虽是想安慰阿锦,奈何习惯成自然,说出来的话,仍是带着讥讽之意。见阿锦脸色有异,英扬善立刻补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在吃阿穆乐的醋?”
阿锦撇撇嘴,懒得和越说越离谱的英扬善计较,只道:“我只不过有些不习惯罢了。”不习惯看到自己被师父放到别人后面去,哪怕这个别人是阿穆尔。
想到这儿,她又觉得,英扬善话虽尖刻,其实还真没说错。
他们默然许久,久到英扬善都有些不适应了,正要开口,忽地闭紧了嘴,同时示意阿锦噤声。
山崖上有人正在走近,最后正停在了他们头顶。
“你的伤势,其实并不严重,我接到的信里,为什么偏偏说你重伤垂死?”
是宫愔的声音,语气大是不满。
阿扎合带着笑意的声音随即响起:“若非如此,你怎么肯来?”
英扬善与阿锦互相看看,不约而同地控制住自己的呼吸,以免被察觉;然后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都想要悄悄地听下去,一边作贼心虚,一边又兴奋激动,一时之间,不免大有惺惺相惜之感。
宫愔随即又道:“你的损失,也不像信里说的那么严重。”
阿扎合道:“的确如此。”
崖上静默了一会,宫愔慢慢说道:“苦肉计?”
阿扎合道:“不完全是。哈尔巴拉可是憋足了劲要置我于死地,若不是贵由赤另有主意,当日情形,恐怕正像信中所说的那般危急。”
他坦承其事,倒让宫愔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阿扎合又道:“你比阿穆尔还要先一步赶来,我——”
一语未完,宫愔羞恼地截住了他:“好了,别说了!”
阿扎合笑了笑:“此间战事一了,我便会向大汗上奏,因为久离中原,情形不熟,所以不宜接任洛阳将军,自请重返辽东,镇守边塞,永不入关。”
宫愔似是怔了一会才道:“永不入关?你既然永不入关,贵由赤又怎么会与你结盟?”
阿扎合道:“贵由赤和哈尔巴拉不同,哈乐巴拉对于不被拉拢的人,向来是格杀勿论;贵由赤却愿意退一步,只要你不是他的敌人,便可以和平相处。他这种做法,失之柔弱,将来成败,也是难料,不过眼下,比起哈尔巴拉,我更愿意与他结盟。”
他转而说道:“我要回辽东,你呢?”
宫愔默然。她不会忘记,接到阿扎合伤重垂死的信时,自己那近于绝望的恐惧。究竟是未来可能的背叛更可怕,还是现在永远的失去更可怕?
崖下的两人已经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过了许久,才听到宫愔若不可闻地低声说道:“好,我和你一起走。”
不待阿扎合说话,宫愔紧接着又道:“有朝一日,你若背弃当日誓言,我不会再走,却会杀了你!”
阿扎合大笑起来:“好,将来你若再走,我也会先杀了你!”
阿锦与英扬善面面相觑,各自在心中抽了一口凉气。
英扬善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记忆之中,父母向来相敬如宾,是以觉得夫妻之间应当只有温情如水,几曾见过这般如临大敌、隐带血腥之气的酷烈,以及那血腥之中又有如烈酒一般的浓香醇厚?惊诧之余,不免又觉得怅然迷惘。转头看阿锦,阿锦的神情明显不太对劲,显然是在想,师父远走辽东,会不会带她一起去?若是不带她走,她又当如何自处?英扬善注视着她,只觉此刻的阿锦,宛若将要被主人遗弃的小狗,不复嚣张,反而格外可怜可爱,这一念之间,不觉神情便柔和下来,只是此时又不能开口安慰她。
不知过了多久,崖上宫愔的声音重新响起:“阿穆尔也许会以为,在我心中,他还不如你重要。”
同样是苦肉计,他就未能成功地留下宫愔。
阿扎合笑了起来:“这一次,其实是阿穆尔的主意。他说你对我太过放心,认为只要有我在,他就不会有事;若是连我也遇险了,你大概才会着急。”
宫愔啼笑皆非。
崖下两人对视一眼,阿锦又是一脸崇拜,英扬善则撇了撇嘴。
好吧,算阿穆尔那小子有点门道好了,眼前这丫头也不必将景仰之情表现得这么明显吧?看起来真是刺眼。
过得一会,宫愔又道:“我只放心不下阿锦。”
阿锦一怔,紧张得几乎竖起了耳朵。
“若是她愿意的话,你就带她一起走好了。”阿扎合对此不以为意。
宫愔轻轻叹了一声:“不是那么简单。我原本想让她和阿穆尔在一起,这样,他们两个都会一直留在我身边了。阿锦似乎很喜欢阿穆尔,可是阿穆尔只当她是妹妹,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另有打算。这样的话,阿锦到了辽东,岂不为难?”
英扬善转眼看阿锦,见她脸色苍白,若非坐在石块上,只怕当时便要站立不稳。英扬善不由得伸手过去,轻轻拍拍阿锦的肩膀,以示无言的安慰。阿锦愤怒地拍开了他的手。她不想让英扬善看到自己此刻的狼狈,可是又别无选择,只能绷紧了脸,拼命坚持住不让泪水涌上来。
崖上久无声息,想必宫愔与阿扎合已经离去。
英扬善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看阿锦,想了一想,说道:“要不这样,阿锦,我去找阿穆尔问个清楚,你在一旁偷偷听他自己怎么说?”话一出口,英扬善心中便暗自犯了嘀咕,他怎么觉得自己有点多管闲事?这可不好,这可不是他一惯的风格。
不过见阿锦迟疑一下,眼里便闪亮起来,他又觉得……好吧,就当是日行一善好了,免得这丫头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委实太难看了。
不过,英扬善一时之间未能找到机会。因为当天夜里,阿扎合便开始反击了。先调惯走冰雪之路、擅长夜战的女真军,由阿穆尔亲自率领,突袭哈尔巴拉的大营,之后阿扎合与宫愔率亲军与贵由赤内外夹击,绞杀哈尔巴拉的精锐中军,击溃其左右两军,迫其投降。
阿锦和英扬善被留下来殿后。
驻马峪口,遥望战场上的激烈厮杀,感受到身边阿锦两眼放光的兴奋心情,英扬善的心中,很不是滋味。亲眼见到这样的厮杀之后,他才不情愿地承认,战场上的阿穆尔,冲锋陷阵,所当披靡,即便戴着面具,也英武俊逸得就像那称霸天空的海东青,的确有着让阿锦这样的小姑娘痴狂膜拜的神奇力量,所以,就算明知他心不在此,也沉迷不能自拔。
不断有溃兵逃到峪口,不过在射杀数十人之后,峪口已成禁地。
这一场激战,午后方才结束,哈尔巴拉仅带百余亲兵仓惶逃走,英扬善站在高处,远远望见阿扎合似是想下令追击,宫愔对他耳语几句后,阿扎合便下令收兵,不免暗自揣测愔姑姑为什么要放哈尔巴拉一马——当然,他很快便知道了原因。哈尔巴拉在逃回邯郸的路上,被明教伏击,归常青斩得哈尔巴拉的人头,换回了阿穆尔在绿野山庄俘获的那十七人,以及洛阳将军府中关押的三名明教使者。
大战之后,阿扎合仍留驻桃花峪休整,贵由赤率军回了洛阳,临别之前,两人联手上了奏折,奏称冀豫二地明教作乱,伏击阿扎合、斩杀哈尔巴拉,请求调粮拨饷、以便大军征伐。
英扬善算是见识了这些人翻云覆雨、颠倒黑白的本事了。
他向阿穆尔大发感叹之时,阿穆尔刚刚巡营完毕、回到帐中来。听得英扬善这番感慨,阿穆尔不以为然地道:“王庭之中,这种作法比比皆是,我们不过偶一为之。”
说着他左右看看:“阿锦呢?”难得看到阿锦既不在他身边、也不在英扬善身边。
英扬善一笑:“那野丫头,谁知道跑哪去了?”
打量着阿穆尔,英扬善又道:“真看不出你还挺关心她的。难不成——”
英扬善脸上的促狭神情,让阿穆尔微微一怔,随即答道:“当然关心。额娘一直当她如亲生女儿一般,我也当她是亲妹妹一般。”
英扬善觉得这话听起来大是顺耳,若非想到暗中的阿锦心情定然不妙,还真不想继续问下去了:“不过阿锦好像没当你是哥哥。”
阿穆尔皱皱眉:“等她习惯了就好了。”习惯了他这张脸孔,就不会再像别的女孩儿那样目乱神迷了。
英扬善看看他那张脸孔,不免又暗自叹气,嘀咕了一声“祸害”,转而说道:“这么说你是喜欢诺敏了?这也难怪,那可是货真价实的金枝玉叶!”
阿穆尔淡然说道:“也许以后会喜欢吧。至于现在,若是她和阿锦同时遇险,而我又只能救一个的话,我救的会是阿锦。”
他这话让英扬善脑中很是迷糊了一阵,过得一会才道:“可是你也宁肯娶诺敏,是吧?”
阿穆尔答道:“不错。诺敏身份贵重,深得大汗宠爱,而且与贵由赤依附的凉王同为皇后所出,关系向来密切。阿玛既然已经选择贵由赤为盟友,那就让这结盟更牢靠一些。唯其如此,王庭才会放心让阿玛继续镇守辽东,以保证未来仍旧会由黄金家族的子孙接任辽阳将军。”
停一停,阿穆尔又道:“而且,完颜一族也会送女儿到我身边来,以保证锦云里的继承人出自完颜家的血脉。”
英扬善良久不能说话。阿穆尔的选择,与抚养他长大的阿扎合,是如此不同,令人困惑。
阿穆尔看得出他的困惑,当下说道:“不必觉得奇怪。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想像阿玛那样。你看,阿玛一世英雄,却被额娘差点折腾掉半条命!”英扬善还没来得及笑出声来,阿穆尔紧接着又道:“我觉得那样太痛苦了。所以,我宁可选择那些喜欢我多过我喜欢她的女子,这样会让我觉得更自在更安全、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英扬善有些发怔。在江南时,面对着那些缠绕在他身边的各色女子时,他心中却总觉得意犹未足,一心想要追寻那缥缈不可知的未来,想要找到一个让自己神魂颠倒的背影,哪怕为此付出种种代价,也想要得到那足以让自己燃烧的未来。
他不想要一个自己不曾衷心渴望的女子,然后看着她在施舍一般的淡淡温情之中日渐枯萎、最终失望地离去——就像母亲一样。
阿穆尔却和他下了截然相反的决断。
英扬善忍不住感叹道:“阿穆尔,你够狠够决断,我愧不如你。”说到此处,他忽地若有所悟:“阿穆尔,你的意思是,其实正因为你喜欢阿锦,所以才不能……”
说出这话时,英扬善听到暗中阿锦的呼吸声突然变得急促起来,担心阿穆尔发现,赶紧轻咳了一声,以示警告。
阿穆尔微微皱着眉,思索了一会才道:“阿锦是很好。不过我想一开始我就当她是妹妹。”说着他微微一笑,“那时我甚至怀疑过,她是不是额娘和阿玛的女儿,你看,年纪正好对得上,名字又叫‘阿锦’——应该是从‘锦云里’这个地名取的名字吧?现在虽然知道不是,可我总还觉得阿锦就是妹妹。”
英扬善大力点头:“唔,其实这样也挺好。将来你会有不止一个女人,不过阿锦这个妹妹,却是独一无二的。”
听说阿穆尔的亲生父亲后来另娶的阿吉牙尼锡公主,生的是两个男孩;愔姑姑看来不太可能再生一个妹妹给阿穆尔了,自己说阿锦是阿穆尔独一无二的妹妹,应该没错吧?
不知道暗中的阿锦是否听明白了自己的这番婉转劝慰?
休息片刻,阿穆尔去主帐议事,看他走后,英扬善站起身走到一边,说道:“出来吧。”
阿锦从英扬善方才坐着的行李箱中钻了出来,英扬善看看她头发蓬乱的狼狈样子,忍不住便想笑。但是阿锦钻出来之后,便伏在行李箱上一动不动了。英扬善觉得不对劲,走过去蹲下来想要仔细瞧瞧怎么了,却瞧不见阿锦的脸,他用力将阿锦的头扳了过来,阿锦拗不过他,虽然转过头来,却仍是不肯抬起脸来让他看个清楚,僵持片刻,阿锦再也撑不住,伏倒下去,不过幸得英扬善手快,阿锦正伏在他手臂上,然后毫无预兆地放声大哭起来。
灼热的泪水很快浸透衣袖,令得英扬善的手臂也隐隐灼热起来,而且这灼热似乎沿着手臂一路燃烧,一直燃烧到他心脏。
不过现在让英扬善焦虑担忧的,并不是这陌生的灼热之感,而是阿锦的哭声。
这个牛皮帐蓬的隔音效果究竟怎么样?阿锦哭得这么大声,若是让人听到,会不会误会什么?这帐中可只有他们两人……阿穆尔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突然跑回来才好……
各种纷乱的念头在脑中闪动,英扬善只觉这一刻时间过得如此缓慢,又是如此迅速。
阿锦的哭声总算平息下来。
英扬善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扶起兀自抽噎着的阿锦,用衣袖擦去她脸上纵横模糊的泪痕,定睛打量她一会,忽然低声笑了起来:“阿锦,你现在的样子,可真是够难看的。”可惜这儿没有镜子,要不然他一定要递到阿锦面前,让她自己也好好记住她现在的模样,两眼通红,鼻头通红,一张脸皱巴巴的,要多好笑有多好笑。
阿锦本是满怀委屈,被英扬善这么一说,立时竖起了眉,英扬善又火上添油地加了一句:“头发乱得像鸟窝——哦不对,鸟窝其实大多很干净整齐的,说像鸟窝,还真是抬举你那一头乱草了!”
阿锦终于尖叫起来:“你去死吧混蛋!”
她这样难看的样子被英扬善看了个一清二楚不算,居然还要幸灾乐祸地讽刺她!
随后便是一阵毫无章法的拳打脚踢。
英扬善哈哈大笑着滚倒在褥子上。
还是这样神气活现的阿锦比较好,刚才那个哭哭啼啼、一脸哀怨的阿锦,简直让他头皮发麻、浑身鸡栗了——当然,他死也不肯承认那灼热泪水从手臂一路烫到心底时的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