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风起（1 / 1）
天目山横卧浙西北，西接黄山，东临杭州，古名浮玉山，因东西两高峰的峰顶上各有一池，碧波清流，长年不枯，宛若天赐双目、常望苍穹，故自汉时便被唤为“天目山”。山中多古树，世人称其“大树华盖闻九州”，又多生翠竹，漫山遍谷，绿荫匝地，茫无涯际，因此历来又号为“竹海”。
时当盛夏，季少刚一行人远道而来，尽皆汗流浃背，踏入这竹海之中，顿觉遍体生风，连五不免慨叹：“到底是张天师的出生修道之地，果然清凉世界，不同寻常！”
连五叔是有意向着身旁落霞寨使者英若风说出这番感慨的。
此番武夷三十六寨与落霞寨结盟，事关江东反元义军的整合，关系重大，落霞寨派出了副寨主江惟智和寨主宫惟勇的外甥英若风一道前往武夷洽谈，立盟之后，那位江副寨主暂留武夷，名为贵客，实为人质；武夷这边则派出了三十六寨的少盟主季少刚以及一位副盟主连五，随同落霞寨的另一位使者英若风，前往落霞寨立盟。
落霞寨宫家，本姓完颜，原是金国皇族，他们这一支脉，素来骁勇善战，于蒙古南下灭金之际，死战多日，伤亡惨重，残部誓死不降，由族长完颜泽率领，夺路南逃至江东。其时世世镇抚江东武林的宣王，原本便反对联蒙古灭金之策，以为是重蹈靖康年间联金灭辽的覆辙，驱虎吞狼之后，反被虎噬，蒙古灭金之后，咄咄逼人的南进之势，俨然便是验证；宋室君臣，此前急于复仇雪耻，至此方觉悔不当初，终究还是听从了宣王的建议，收容完颜泽一部，以便于策动金国旧臣，牵制蒙古南下之势。
完颜泽率部隐居西天目山，为遮人耳目，改姓为宫，陆续收拢的旧部旧臣，也都改为汉姓，立落霞寨，屯田练兵，虽然不奉宋室宣调不得出西天目山地界一步，但江东各地，隐隐然已推许兵精将勇的宫家为一方霸主，视之为潜龙在渊，不敢轻捋其锋芒。
宋亡之际，宫家尽起精锐，保护幼帝南逃，死伤殆尽，宋室遗民旧臣，由此对宫家深为敬重。
蒙古人得天下后，宫家见事不可为，便暗地里联络早已降元的完颜旧姓，为宫家进言说，此前宫家为宋室效命，为的是报答亡国之后的收容之恩；崖山一战之后，恩已报完，故而愿意俯首称臣。蒙古王廷以为宫家毕竟不同于江南汉人，可以笼络利用，为安定江南局势，便招安了宫家，许以天目山旧地。十余年来，倒也相安无事。
只是这相安无事，对宫家而言，不过权宜之计，休养生息十余年，从无一日忘记过卷土重来。此时正逢蒙古东征日本，大败而归，蒙古王廷筹划第二次东征，江南各地，赋税差役，成倍增加，民不聊生，人心动荡，各地义军，此伏彼起，宫家认为这是大好时机，有心联络江东群雄，图谋大事。武夷山诸寨，当初蒙古大军南下、势不可挡之际，很识时务地躲藏不出，此时见了机会，纷纷又冒了出来，三十六寨联为一体，公推威望素著的季明山为盟主，联络各地义军，意图趁乱起事，久负善战之名的落霞寨宫家，自是不可忽视。只不过这孰主孰宾，个中细节，还需好好斟酌商量。
落霞寨与武夷三十六寨，信使往来，反复多日，如今总算有了结果。
连五奉命前来立盟，有意示好，向英若风夸赞这天目山的洞天福地，这也是人之常情，谁家主人不喜欢听客人夸赞自家庭院风光秀丽、有来头有渊源？
英若风笑着谦让了一番，顺带将武夷山的风光也夸了一通。
然而他心中却不无怅然。
宫家在江东落地生根已有数十年，落霞寨中，不说年轻一代，便是他的父辈，也都是生于此长
于此，可是他们都深深明白，这不过是客居之地，并非他们的故土家乡。无论世人如何看待，
他们却始终难以真正以主人自居。
英若风这么一说，连五自然也要谦谢谦谢。
季少刚在一旁听得暗自翻白眼，依了他往日脾性，极不耐烦这等你来我往的应酬对答，必要出言打断。不过这一回看在英若风的面子上，倒是按捺住了。
这一年夏天，英若风和季少刚都才刚满十九岁，正是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时节。英若风少年老成，办事练达稳妥，近几年来已是落霞寨年轻一辈中的领头人物，更是寨主宫惟勇日益倚重的臂膀，在江东各地也渐有声望。季少刚一向心高气傲，却与他一见如故，季明山对英若风也十分看重，以为宫家年轻一辈有这样一个佼佼者，必有振兴之日。背地里，季明山又不无感慨，可惜英若风不姓宫，宫惟勇的独生儿子宫忭，听说年纪幼小、资质柔弱，落霞寨中诸人甚是忧虑，担心将来难以承担大任；对比起来，还是自家比较有福，儿子成器，后继有人。
抵达西天目山主峰栖霞峰下时，正是夕阳西下之际。
走在最前面的英若风，望见栖霞峰顶升起的信号火箭，停了下来，说道：“连五叔，季兄，请在此稍候，容敝寨中派人前来迎接。”
只等候了片刻，寨门大开，吊桥放下，十数骑风一般疾驰而来，最前面的赫然便是寨主宫惟勇。
季少刚心中暗处拈量着，宫惟勇居然亲自前来迎接，足见宫家对此次结盟的重视
虽然生长于江南，宫惟勇的面貌神态，仍然酷似他那位威名赫赫、传说可以止小儿夜啼的祖父完颜泽，顾盼之间，不怒自威。
连五与季少刚快步上前拜见，宫惟勇翻身下马，迎上前来，笑道：“连兄与季贤侄远道而来，辛苦了！快快请进！”
连五与季少刚一路走来，一边与宫惟勇等人寒暄，一边留心注意着沿途所见的景象。
依着山势层层叠起的落霞寨，石墙与堡楼在林海深处时隐时现，自山脚一直延伸到栖霞峰顶，颇有雄据一方、傲视四野的宏大气象，与幽深险峻的武夷诸寨，大不相同；而各处来往与守卫的寨丁，神情举止之中，隐约都有着一种刚勇坦荡之气，与武夷诸寨也大不相同。
连五与季少刚难免暗自感慨，以兵法立寨治寨的宫家，果然不同于寻常绿林豪杰。
左侧山道上忽而传来急骤的马蹄声，隐约可以听见少女焦急的呼唤：“愔娘等等我……”
呼声犹在耳边，一名骑者已经闯入他们的视线。
那紫衣骑者从陡峭的山道飞奔而下，看得连五与季少刚等人悚然心惊，那骑者却如履平地，转瞬之间，已经到了跟前，收缰勒马，翻身下鞍，干脆利落，一气呵成。
此时连五等人方才看清，那名骑者，原来是一位著浅紫云纹骑马服的年轻姑娘。
连五暗暗喝了声彩，如此骑术，委实罕见；更难得的是，这骑者如此年轻。宫家年轻一辈，若是都有这等骑术与身手，未来大业，便又多了几分把握。
季少刚却是心头剧震，马蹄落地时的声响，便如同四柄铁锤同时敲在他心头。
那紫衣女郎，身量高挑，气度端凝，刚刚长成的容颜，恰如一枝最丰丽的花苞，虽静默无语，带着拒绝与人亲近的孤高，却令所有人为之侧目，情难自禁地猜想着花枝盛开时的绝世风采。
季少刚知道自己这样毫不遮掩地直视一个陌生姑娘，委实有些失礼，然而此时此刻，只觉对面那双湖水一样绚丽又宁静的双眼，波光潋滟，意蕴无穷，略一相触，便有心动神摇之感，不敢正视，却说什么也舍不得将视线从她面孔上移开。
宫惟勇有些意外，皱了皱眉，向连五等人说道：“这是小女宫愔，从小娇养，有失礼数，让连兄见笑了。”随即令宫愔见过连五等客人。
对于落霞寨的大致情形，季少刚等人自然要打听清楚，知道宫惟勇有二女一子，长女宫愔，今年十五岁，乃是先前的妻子萧氏所生，萧氏战死，宫家臣服于蒙元时，宫惟勇又续娶了莫干山鬼谷金家杭州旁枝的女儿——鬼谷本是世代相传的阴阳大师，精于术数，因此，每于兴衰之际，总会有一二旁枝，识时务地早早顺服于新朝，以换得新朝对鬼谷的善意，这杭州旁枝，便是其中之一，无论是当初说服宋室出降，还是后来协助江浙行省稳定时局，都出力甚多。
宫惟勇娶的是杭州金家现任家主的同胞妹妹金玉芝，生有一女宫怡，年方八岁；一子宫忭，年方四岁。她母子三人，平日里深居简出，落霞寨中诸人，对他们向来敬而远之。
倒是宫愔，因为母族根基深厚，其母又是战死沙场，使得她在落霞寨中的地位，颇为超然。宫惟勇说她自小娇养，或许有些道理。以宫惟勇治寨之严，对于宫愔意外的出现，也不过是皱一
皱眉而已，随即便用言语遮掩了过去。
不过看宫愔的骑术，这娇养似乎也有限得很。
季少刚心中琢磨不定，视线却一直不曾移开太多。
宫愔这样贸然冲出来，的确有失礼之处，她自己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双颊隐隐涨红，不过神情倒是镇定，大大方方地看向季少刚一行人，见礼问好一丝不乱，季少刚感觉到她的视线从自己脸上一掠而过，落在他侧旁，停了一停，才收回去，心念不觉一动，似有所悟，只是一时间捉摸不清，匆匆放了过去。
宫愔举止自如，连五又一迭声地夸赞宫愔骑术了得，恭维落霞寨练兵有方，方才那一丝隐隐的尴尬，瞬时间便被掩盖过去了。
宫愔很自然地转到了英若风身边，仿佛她不过是像英若风一样，陪同贵客入寨而已。
她轻轻叫了一声“二哥”。
英若风在一干表兄弟之中，排行第二，是以宫愔她们向来以“二哥”呼之。
英若风微笑着答道：“愔娘的骑术，似乎又精进了。”
宫愔微一低头，含笑不语。
季少刚心念纷乱，眼角余光始终不曾离开宫愔，却又犹豫着不敢转头去看，惟恐让宫惟勇等人觉得他冒犯了宫愔。
此时另一位姑娘也从山道上追了下来，匆忙下马向宫惟勇和连五赔礼，解释她与愔娘刚才在赛马，不是有意冲撞贵客。
这姑娘是宫惟勇的侄女宫惜惜，年纪稍长，著一身白底红花骑马服，容颜温润，时时若笑，另有一种引人亲近的气质。她走在宫愔身边，小声说道：“愔娘，下回可不能这样冒失了。”
她未下山道时，已经发现这边的情形不太对，愔娘似乎莽撞了，只怕回头会被寨主好生处罚。不过犹豫了一会，还是跟了上来，就算愔娘被罚，多一个人，好歹也可以分担一点儿。
宫愔偏过头微微一笑：“多谢惜惜姐，下回我会留心的。”
宫惜惜一笑带过。
看着身旁虽然仍旧沉默不语、但是脸孔却熠熠生光的宫愔，再看看宫愔身旁的英若风，以宫惜惜对英若风的熟悉，自然也看得出，那隐藏的欢喜与欣悦。
他们两人未曾交谈，未曾对视，但是连那步履之间，都悄然掩藏着难言的默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两人并肩而行之时，眼中心中，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呢？
宫惜惜怅然许久，在心中轻轻地叹了一声，眨眨眼睛，压下那悄然涌上心头与眼角的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