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番外四（1 / 1）

沈落潇是被远处的哭泣声吵醒的。他夫妻二人行游天下，总有夜宿野外的时候，不时会有危险。好在他耳力甚聪，动静稍大便能醒来。怀中妻子柔软的身体正趴在他胸口睡得香沉，心便先放了大半，只是听着远处的哭泣声传来，却叫他左右为难。

自多年前得知灵儿的离奇身份后，他孤身远走，所经之处，遇到有困难的人，必定全力救助，只希望能为灵儿积福。三年前他们重逢，对灵儿天南海北的追寻他再无法拒绝，只是一个月后南月国皇帝退位，新皇即位，虽众说纷纭，他却是知道缘由的，天澈放弃人间荣华，独自上山清修，所为也不过是为灵儿祈福。那时，他便知道，他最后的侥幸落空了，“灵儿会消失”从来就不是危言耸听。

他们在一起后，灵儿身体确实有过一段虚弱的时候，最严重的是有一次在烈日之下，灵儿的影子竟然如烟一般飘渺，那一次他着实是惊吓到了。所幸的是，这种情况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他宁愿相信是他与灵儿的感情以及他们所做过的那些被称之为“善事”的事情，让这天地暂时应允了灵儿的存在，所以，哪怕他极其不喜与人接近，却仍旧愿意继续行走天涯，为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提供他所能提供的帮助，减少他们所受的苦难。

但是现在，在这山上，这半夜里，有人在哭泣，可能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可是，灵儿在他怀里，睡得香甜，他舍不得吵她，也舍不得放开她。

远处的低泣与胸前的呼吸在他耳里此起彼伏，沈落潇从不曾想到有一天他竟会为了这种小事而左右为难。不过，幸好他的左右为难并没有持续太久，趴在他胸口的小脑袋蹭了蹭，被他杂乱的心跳扰到，半梦半醒之间地问了一句：“沈落潇，你怎么了？”

沈落潇低头拨了拨她散落在颊边的头发，亲吻着她的额头，轻轻低语着：“灵儿，有人在哭，你听到没？”

“哪儿？”灵儿睡得迷迷糊糊，又不如他耳力聪明，哪里听得到山林深处的哭泣。

“山顶那边，夜里刚下了雨，可能是有人被困住了。”

“哦，那我们要去帮人一把了。”灵儿咕哝地说着，揉着眼，却没有半点要起来的意思，继续往沈落潇怀里钻着，要寻找个更加舒服的姿势。

沈落潇一边顺着胳膊抱着她，一边继续说着：“那我们起来了？”

“嗯，起来了。”灵儿无意识地回应着他的话，眼皮都没有睁开一下。沈落潇不忍再打扰她，继续忍受着那左右为难的煎熬。

起来是为灵儿，不起来也是为灵儿，两边都是灵儿，他实在无法掂量到底孰轻孰重了。暗不可察地轻叹一声，低头吻了吻怀里熟睡的妻子，准备先陪她睡觉，寄希望那山顶的孩子能撑到天明。灵儿却突然从好梦中直接清醒了过来：“沈落潇，刚才你是不是跟我说话了？”

哭泣的是个十来岁的小男孩，灵儿他们找到这里来时，小男孩正坐在一棵横倒在地上的树干上哭着，在他身后不远的是一个倒塌得只剩下残垣断壁的屋子，依稀能看明白，倒塌之前，是个寺庙，里面还有坏掉的石头神像。

灵儿猜测是附近村庄里的小孩上山来玩，误了回家的时间，结果迷了路，见他仍旧哭得伤心，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主动打招呼：“小弟弟，你为什么在这里哭？”

小男孩被她吓了一跳，正要哭叫时，乍看清来人，半个音节卡在喉咙里，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了，两颊上兀自挂着两滴眼泪，表情煞是可爱。

灵儿蹭了蹭手上在小男孩肩头沾到的泥巴，挥手在他眼前摇了两下：“你在这里哭什么？”

小男孩眨了眨眼，抬袖擦了擦脸上的残泪，还颇有警觉心地问：“你们是谁？”

“你先告诉我们你为什么在这里哭了，我再告诉你我们是谁。”

小男孩偷觑了沈落潇一眼，抽抽搭搭地说了他在这里哭的原因。

“我娘生病了，大夫治不好，三奶奶说只有山神爷爷能救了……”小男孩说到一半又抽抽噎噎地说不下去了。灵儿却已听得明白。

“所以，你爬上山来，想求山神爷爷去帮你娘看病，结果山神爷爷不在这里了，对不对？”

小男孩使劲点点头，眼泪簌簌地又流下来了。灵儿挽着袖子帮他擦干，笑道：“谁说山神爷爷不在这里了，你看这是谁？”

灵儿边说着，微侧开身子，小男孩透过她的肩膀，再次偷看一眼她身后一袭白衣染着月华的沈落潇，登时又傻了眼，“他是……”

灵儿笑着刮一下他的鼻子，又蹭到一指泥巴，指头摩挲蹭掉，成心误导小孩：“谁说山神爷爷就是爷爷的？”

“他是山神爷爷？”小男孩立刻咧嘴笑了，扑通一声要跪下：“山神爷爷，我……”小男孩没有跪下去，迎面的力道迫得他又重新站直，被灵儿很有默契地扶住。

“你要救你娘嘛，我们知道。到了天亮我们就随你下山，去看你娘，好不好？”

小男孩兴奋地点头，不停地说着：“谢谢山神爷爷，谢谢山神爷爷。”说着说着又疑惑了，“山神爷爷是山神爷爷，那姐姐你呢？”

灵儿与沈落潇对望一眼，二人眼里均有笑意，夫妻二人，一人被称呼“爷爷”，一人却被叫“姐姐”，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灵儿道：“你说呢？”

小男孩的视线在灵儿与沈落潇之间几个来回，恍然大悟：“姐姐是山神奶奶？”

灵儿噗嗤笑了一声，再次望了望沈落潇，上前挽住他胳膊，回头很认真地向小男孩解释：“姐姐是他的妻子。”

“那不就是山神奶奶嘛。”小男孩似乎是认定了沈落潇是山神爷爷——虽然这个爷爷很年轻，可是王奶奶说神仙爷爷是长生不老，长生不老就是年轻的爷爷。

天亮收了帐篷，牵了马儿，便随着那小男孩下山，往他们村子里去。没走多远，就碰到一队村民，一看到小男孩，一拥跑上前来抓起小男孩，把他团团围住。

“小泥巴，你这兔崽子，一晚上跑到哪里去了？教你娘担心的！他们是谁？”

“二伯伯，是山神爷爷，帮我娘看病的。”小泥巴兴奋地拉着灵儿往前，要向他们证明，他昨晚找到了山神爷爷，娘的病又救了。可惜他拉错了人，沈落潇在山上时可以任他黏着灵儿，下了山遇见外人，可就没那么大方了。当即上前一步揽着灵儿，露着他惯常那种温浅疏离的笑容与村民问候：“在下沈落潇，与内子途径此地。”

山村民风淳朴，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虽然对陌生的外来者极其排斥，但见小泥巴如此信任，又见这陌生人生得果然比神仙还好，惊讶呆愣一会，竟然对沈落潇的一番自我介绍选择性地忽略，反而接受了小泥巴的“他是山神。”

“山神老爷，您这边请。”

沈落潇近年虽多近人群，但天生的气质风骨却无法改变，村民对他尊敬有加，却始终靠近不起来，幸好旁边还有灵儿，俏言软语很快跟众人打成一片，多番解释，终于让他们接受，她丈夫不是什么山神，只是云游的大夫。

小泥巴的娘亲卧病多年，身体一直不好，寡居女子带着个儿子，又诸多劳累，长年痼疾病体缠身，这山中也没什么好大夫，一直忍耐拖着，日渐严重。几日前在溪边洗衣时忽然晕倒，被村民救回来后，大老远地从城里请来了医术高明的大夫，仍旧束手无策。小泥巴年虽小却颇有孝心，不肯放弃娘亲，非要再找大夫替娘看病，邻居的三奶奶看不过去了，哄他只有山上的神仙才能救他娘亲，小泥巴听进了耳，真的跑到山上去找神仙去了，不期却遇见了沈落潇他们。

沈落潇的医术自然不是盖的，一番诊断之后，又问了这几日照顾病人的三奶奶几个问题，便起身出了屋子。

小泥巴心忧母亲，一着急便拽着沈落潇的衣袖：“沈叔叔，我娘怎样了？”小泥巴回来之后，三奶奶见他满身泥巴，早叫他洗澡换了干净衣物，此刻小手牵上沈落潇的衣袖虽然不至于弄脏，但沈落潇还是不可察觉地皱了皱眉，但也没立刻甩开他，只露出一个让人安定的笑容，告诉他：“你娘没事。”

灵儿在旁听到他这么说，知道他定是有办法救的，当即也松了一口气，上前去牵开小泥巴，重复着沈落潇的话：“沈叔叔说你娘没事，你娘就一定会没事的，小泥巴要乖乖地，等你娘醒来。”

山村风景颇美，视野其实也是极广，远处黛山重叠，明暗飘渺，近处潺潺溪流，野草芬芳，还有田地里种着庄稼，几个穿着大褂的山民汉子正弯腰劳作着。

灵儿在前面安慰了小泥巴，便往屋后来寻沈落潇，看到这风景，不觉会心一笑：“沈落潇，我们在这里住段时间，好不好？”

虽说是□□天下，但并不是一直在走，而是走走停停，遇到风景美的地方住上一段时间，在需要他们的地方多停留一段时间，看各地风景，领略各地风情，去哪里全凭灵儿一时心情，高山也好，大海也罢，富庶的江南，蛮荒的大漠，不管哪里，只要她想去，沈落潇都带着她去。

沈落潇早听到她脚步声靠近，听她这么说起，嘴角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宋嫂的病要根除，的确非耗上一个月不可。”

“会很麻烦吗？”

“就是有几味药有些难寻，稍后我再上山去看看。”

二人就在这山村里暂住了下来，三奶奶帮忙在小泥巴家里收拾了一间屋子出来，他们也不推辞，大方住下。白日里采药熬药，有时候药难寻，会再往山林深处走去，一晚上不回来的时候也是有的。遇到清闲时光在附近溜达散步，或者心血来潮还到地里去帮忙农活。灵儿贪玩，沈落潇向来纵容，只是有时候看她和村子里十来岁的小孩子们玩得兴高采烈，他还是会觉得有些无奈。他的妻子，其实已经二十七岁了，有些时候却还老像个孩子一样。这不，孩子见到她都喊“姐姐”，见到他却喊“叔叔”。

灵儿正和几个小孩踢毽子玩，很明显地不如人家踢得好，累得气喘吁吁，连声哀叹，很有挫败感。回头看到沈落潇，眼儿一亮，顿时又来了兴致，把沈落潇拽过来，要帮她赢回一筹。沈落潇宠溺地轻敲她的头，告诉她，要上山采药去了。

一起玩的几个小女孩听说上山采药，吵着要跟着一起去。灵儿颇废了一番口舌，才让她们相信，山上草药珍贵，上去的人太多，会伤害到它们的生长。

灵儿刚活动动了一番，有些累，他们在山脚下的溪流边闲坐了好一会儿，才往山上走。照例是灵儿背着药篓，跟在沈落潇后头。这个规矩是他们好久以前就形成的。灵儿见沈落潇清清爽爽的一个人，背着一个篓子，总觉得怪异，虽然沈落潇有解释，以前跟随师傅采药时，也是他背药篓，但灵儿就是无法接受，非要抢着背背篓，反正就一个竹篓子加几颗药草，重不到哪里去。沈落潇见她坚持，也就由她。

采药到最后，他们总会坐在山顶，并肩看着落日披着彩霞，逐渐沉入那绚丽的云海之中。野鸟儿张着翅膀在空中划过，扑腾几声之后隐没进了山林。在那山顶之上，沈落潇揽着灵儿的肩膀，灵儿倚在沈落潇肩头，头挨头，肩靠肩，药篓子搁在一边，小铲子也搁在一边，四周松风寂静，这天地之间，好像总是不留神就只剩下了他二人的存在。

等到满天的云霞渐渐收起，他们已踏在回村的路上，脚下的泥土松软，空气里有着湿润的芳香，暮色里有着炊烟的飘渺，远处传来几声孩子的嬉戏。

灵儿忽然觉得有些倦了，便攀上了沈落潇的背。她背着药篓子，伏在他背上，双手环着他脖子，闻着他身上清清的香味，感受着一步一步的节奏，心，便舒了。脸颊儿在他颈边蹭了两下，无意识地溢出低喃：“沈落潇，有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