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天使（1 / 1）
这个女人我一生中只见过三次。
（一）
第一次看见她是在“红叶山庄”。
时正值深秋时节，红叶山庄果然名副其实，金黄的红叶洋洋洒洒的飘落了一地，远远望去煞是美观。
所谓“一叶而知秋”，我坐在红叶山庄的三角亭里突然感概起来。
当然，不单是我一个人感概，红叶山庄的庄主毕清秋也在感概着。这不，你看，毕庄主乘着酒性，正徐徐吟道：“别馆寒砧，孤城画角，一派秋声入寥廓。东归燕从海上去，南来雁向沙头落。楚台风，瘐楼月，宛如昨……”
这是王安石的《千秋岁引》，我也颇为熟识，于是毕庄主刚吟完上阙，我便顺口吟出下阙来：“无奈被此名利薄，无奈被他情担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漫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
“好。”毕庄主豪爽大气，一口喝干了杯中酒，又“啧啧”赞道：“想不到郭公子也能出口成章啊。”
“毕庄主过奖了，能和中原第一庄庄主煮酒论棋，实感荣幸啊。”我笑道，“有酒有棋，临亭而坐，红叶飘香，天下美景，莫过如斯。”
“哈哈哈，此番能邀请到集武道与棋道融为一身的江湖侠少郭雪郭公子来红叶山庄，真是蓬荜生辉啊。”毕庄主也开怀大笑起来，此时他原本严肃的脸上露出父爱般的慈祥。
说到父亲，毕晚霞感到挺自豪的，单是“中原第一庄”这个江湖上响当当的名号当年就是靠父亲一手打拚出来的。而她这个千金小姐，也因此锦衣玉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她十六岁起，前来红叶山庄提亲的人就差点踏破门槛，如今十八岁的她更是风姿绰约婷婷玉立……
“她真象一朵黄昏的晚霞，太美了。”当时我心里是这么想的，以至于她盈盈的走近我，为我酌了一杯酒时，我的目光还直勾勾地盯在她白玉般的脸上。
毕晚霞似乎查觉到我灼热的眼神，只见她浅浅一笑，原本美丽动人的脸上更加动人，柔声道： “公子请喝酒。”
“嗯……”我回过神来，慌乱地应当着，一口喝干了杯中酒，也许是喝急了，随着我的咳嗽声，刚到喉咙里的酒又喷出来，洒了自己一身。
至于当时我的脸上有多红，我是记不清了，当时我只是痛恨起来，地下为什么没有生出一个洞来。
我的失态，毕清秋看的真切，他笑着拈须道：“昔日三国曹孟德邀刘皇叔青梅煮酒，谈到天下大事，老曹说那句‘天下英雄唯使君与臣尔’时，刘皇叔惊慌失措下手中的勺匙掉于地……那段故事倒栩栩如生，只是可惜似乎少了什么似啊……”
“我想当时应该没有这百年的女儿红和这珊瑚玉石围棋子吧。”我装着很平静地说着，一张脸却依然火辣辣的象是在燃烧。
“你难道不觉得当时少了一道绝妙的风景线吗？”毕清秋呷了一口酒，看了看旁边的女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当时定是没有这碧天红叶了。”我已然明白了什么，却仍然装糊涂。
“昔日曹孟德和刘皇叔煮酒相谈，英雄和酒都有了，却无美人相伴，岂不是美中不足。”毕清秋笑道。
毕晚霞樱桃小嘴一撇，声曼如斯地叫道：“爹……”
毕清秋看了女儿一眼，又转向我道：“郭公子，不瞒你说，在江湖中的后起之秀中，我最看好你，你只有二十来岁，但无论是武功的造谥，还是棋道的领悟，在年轻后辈中都是出类拔萃的姣姣者……”毕庄主说到这里时，毕晚霞突然掩面跑开了。
我当时正惊愕间，毕清秋又接着说道：“毕某一生最大的爱好便是喜欢喝酒和下棋。也正是因为这样，自三十年前我创建红叶山庄以来。红叶山庄每隔数年就会举行一次煮酒论棋，而你是第六位受邀踏进这红叶山庄的人……”
毕庄主后面还说了些什么，我记不太清了楚。我只记得当毕庄主说要把爱女许配给我时，我一动也不动，足足呆立了五分钟，当时我真的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郭公子，只要你办好这件事，便可以和霞儿成亲了。”
这时我离开红叶山庄时，毕庄主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二）
第二次见到她，依然是红叶山庄。只是时间已经是五年后了。
这一次不是来煮酒论棋，而是来喝喜酒的。其实毕庄主这次嫁女，便没有邀请我，而我却不请自来了。
和五年前早已大相径庭了，这一次的我不再英资飒爽意气风发。相反我穿着褛褴的衣服，并且瘸了一条脚，柱着一根拐杖，样子显得邋遢之极。
“大清早的，哪里来的乞丐？”红叶山庄大门口，一个长相英俊的小白脸冲着我大声怒吼着，那样子恨不得用眼睛就把我杀死。
我见他穿着讲究，胸口佩着一朵鲜艳欲滴的大红朵，自然知道他便是红叶山庄的准女婿了。
“我不是乞丐，我是来喝酒的。”我尽量控制心中的怒火，神情淡然的说道。
“喝酒？”小白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仔细细地打量我了一番，冷笑道，“我红叶山庄会请你这样的人来？”
小白脸说着，对两个门丁道：“把这个乞丐给我轰出去。”
“慢……”小白脸话音未落，身后却响起了一个深沉厚重的声音。小白脸回头一看那人，毕恭毕敬地叫道：“岳父，你看……”
我定定地看着毕庄主，目光滞制而迷惘。
“你跟我来。”毕庄主对着发呆的我叫道。
小白脸见我还傻愣在那里，喝道：“你耳朵聋了，我们庄主叫你过去。”说着眼中闪出一丝轻蔑之色，嘴里兀自自语自言般轻声嘀咕着：“庄主就是心肠好，连一个乞丐这般同情……”
我机械地跟在毕庄主后面，心潮起伏，手中的拐杖每探出一步，仇恨的种子就会多生出一份来。
毕庄主自顾自的朝自己的书屋走去。
我漠然无声地跟着，只听见拐杖敲在大理石地板上“哒哒”地声响。
“坐吧。”毕庄主淡淡地说了一句。
“恭喜你，毕庄主。”我坐下后，面无表情的来了一句。
“郭公子，真是对不住你了，不是我毕清秋不守信用，只是你的脚……”
“我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已经配不上小姐了，你的选择是对的。我不怪你。”
“但……我真的要感激你，因为你替我报了拙荆当年被满门抄斩的血海深仇……”
“你不用谢我，这些是我心甘情愿为小姐做的。”
毕庄主突地从书柜里拿出一个小铁箱子来，对我说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算是我对你的补偿了。”
我知道那个小铁箱子里装的肯定是金银珠宝之类的东西了，淡然道：“对于一个浪迹江湖四海为家的人来说，拥有这么多金银珠宝反而不是一件好事……”
“这小铁箱子里面装的并不是金银珠宝。”毕庄主摇了摇头，看着一脸茫然的我道：“我知道你喜欢围棋，因此，送你一幅举世无双的‘龙凤玛瑙子’给你。”
对于嗜棋如命的我来说，龙凤玛瑙子的确盖过了任何金银珠宝。因此，我这才颤抖地接过他递过来的那个小铁盒。
“好了，时候不早了，老夫还要去接待客人，请恕不能陪你了，这龙凤玛瑙子你回去再打开慢慢看了……”毕庄主说着站起身来。
我知道他这是下遂令客了，一言不发，便托着拐杖一拐一拐往外走。
我的心里有点悲凉，我付出五年的光阴再加上一条脚的代价，换来的不是红叶山庄的女婿，而是一个冰冷的铁盒，虽说这铁盒里盛着的是举世无双的龙凤玛瑙围棋子，但我的心却早已象掉进冰洞里般往下沉。
小白脸见我捧着一个铁盒出来，轻蔑的眼神中略带有一点疑惑。只是此时毕晚霞已站在他身边，而此时已有三三两两的客人来了，因此，他并没有空闲来理会我了。
我在众人鄙视的目光中飞快地拐出了红叶山庄，刚出了红叶山庄，我便躲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痛哭出声来。是啊，那个我五年前一见倾心的姑娘，如今却已是别人的新娘了。这样的结局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也许我的一生终究只能和围棋相伴了。”呆立良久，我突然想打开手中的铁盒。
“别动。”正在这时，背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熟悉而震憾。
“为什么？”单听这声音，我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了，但我并没有回头，因为我已没有勇气面对她了。
“郭公子……”她徐徐走到我身边了，顿时，一股淡淡的幽香散发在我的鼻子中。
我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来看着她。五年不见，她还是那么美艳动人，光彩照人。只是她美妙的大眼中却隐隐含着淡淡的忧伤。
我的心猛然一颤，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已说道：“这个铁盒里根本就没有什么龙凤玛瑙子，而是一个布满了暗器机关的盒子。”
“啊！”我的心开始往下沉，用询问的眼神看着这个我朝思暮想的女人。
“郭公子，请原凉我爹吧。他也是为我好，怕你来红叶山庄捣乱……”
我仍是傻傻地看着她，喉咙里象是卡住了千万根刺般说不出半个字来。
“郭公子，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就请你从此走的远远的吧，不要再来红叶山庄了。”她说着眼中分明有一种晶莹的东西在闪烁着，从怀中摸出一包沉淀淀的东西塞在我手上，然后飞快的跑开了。
我茫然的站在那里，时间仿佛停止了般。突然，那包沉淀淀的东西从我手中滑落于地，发出刺眼的光……
（三）
光阴荏苒。
我也不知道我在这个深山中隐居多少年了，我只知道我当时来到这里时还不到而立之年，而现在早已是两鬓斑白的暮色老人了。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石桌上兀自摆放着散乱的黑白棋子，我的食指和无名指夹着一颗莹白如玉的棋子，却始终没有落到棋盘上去，眼睛定定望着天边那一轮即将落山的残阳，心里叹息了一声。
这么多年我早已习惯了守在这深山中，有青山绿水相伴，有围棋相伴，还有小莹……
对了，小莹是一个孤儿，一个被人遗弃在路过的女婴。“多可怜的孩子啊。”当时我想也没有多想就把她抱到山上这间草屋来了……
“爷爷，爷爷……”我正在想着这个活泼小可爱的小丫头时，小莹柔和甜美的声音就传来了，只是这一次甜美的声音中还夹杂着些许惊慌和焦急。
“小莹，怎么了。”我心中一惊，忙站起身来，迎向山下的小莹。
“小莹，这个是……”当我看小莹怀中还抱着一个血迹迹斑斑的人时，这一惊非同小可。
“爷爷快救她啊。”小莹弱小的身子再也坚持不住了，跌落于地。
“这是怎么回事？”我急步上前。
“刚才我在山脚下看见奄奄一息的她，便把她背上山来了……”
“你倒是……”我说着突然“啊”地叫出声来。
我的惊呼声，引的小莹睁大了双眼，她愣愣的看着我。
“晚霞，晚霞，居然是晚霞，怎么会是你……”我在心里狂叫着。历历往事又浮现在脑海中，心中那道刻骨铭心的伤口又撕裂开来。
“爷爷，你怎么了。”小莹叫道。
我突然意识到我失态了。命运真象是和开了一个玩笑，想不到已是垂暮之年的我居然还能再次碰到她。
幸好我这些年在深山学会了怎么治病救人。又是探脉搏，又是掐人中，在我好一阵努力下，毕晚霞终于睁开了双眼。
只是当她的双眸停留在我脸上时，同样惊的云里雾里。
“毕小姐，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怎么……”我的声音几乎是在哽咽，她的伤势太重了，恐怕便是华佗在世也没法救了。
她双眼中突然滚落两颗眼泪来，吐气如兰的道：“郭公子，当初我悔不该听爹的话，嫁给他……”
“他对你不好么？”我仍显得很平静的问道。
她微微地摇了摇头，愤然道：“他杀了我爹……”
“他杀了你爹？”我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她点了点头。
“为什么？”
她的嘴角兀自残留着血迹，淡淡地道：“他攀到我红叶山庄就是为了得到红叶山庄的家产，因此，他做了我红叶山庄的上门女婿后，还没到两年就把我爹给暗杀了，只是他的所作所为却被我发现了，于是，他连我也要杀人灭口。我见机快，便逃出红叶山庄来，后来我几次刺杀他都无功而返，还差点陪了性命……”
我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看着她呼息越来越困难，不由握紧了她的手，心中的痛楚阵阵袭上心头来。
“这次，他不知道怎么找到我的藏身地了。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我没有去找他算帐，他居然还不肯放过我……”
“他当初为什么要杀你爹，红叶山庄的家产迟早不是他的么？”
“如果我告诉你，他便是石万钟的儿子，你会怎么想。”
“石万钟？”我的心猛然一颤，我记得第一次到红叶山庄煮酒论棋时，当年毕庄主给我的许诺就是，只要我能替他把杀害他妻子的石万钟杀死，便可以把毕晚霞嫁给我。
可我苦苦费了五年之力，终于杀死了石万钟，却付出一条脚的代价。
……
（尾声）
山后的绿树丛中，新立了一座孤坟，一只花蝴蝶围绕着新坟的上空转个不停。我柱着拐杖屹立在坟前，定定地看着那只花蝴蝶。良久，那只花蝴蝶突然振翅飞向远处的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