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水中月（1 / 1）
月光如沉，清水浮动，陈如君摇摆着身姿，差一步便要跨出这间破灭了心中希望的旧屋。她恨这里包容下了一个丑丫，却站不下一个她。轻甩衣袖，她不过是想散开充盈丑丫体香的气味，那股子企图将她窒息的味道永远像一道摆脱不了的符。
“如君，别走！”
丑丫喊她，她停下，身体迟迟没有回转。
“叫我何事？”
丑丫急切地问她：“系于你颈脖上的白玉，是从哪里得来，又是谁赠予你的？”
陈如君缓缓转过身，凝望她，一脸傲视，不屑地回道：“这与你何干？”
“我想知道。”
“难道是姐姐看中了我脖子上挂着的白玉？”她伸手抚摸了那块张齐岚送的玉，指尖温柔地拭去悬浮在表层的飞絮，陡然抬头将犀利的目光扫向丑丫。
“恩，我想……”丑丫难以启齿，贸然向她索要这块白玉。
陈如君顿时宛然一笑，指着白玉，对她说：“若是你想要，有什么难的？只要一句话，这里不都成了你的吗！”
丑丫听出她话中嘲讽的意味，竟一时语塞，而双眼仍死死盯着白玉不放。
“我不是这么不近人情，你要是真喜欢，就告诉我为什么一眼就看中了它？”陈如君侧过身，斜眼看向外面，黑漆漆的夜一望无际。“如果没有理由，但请姐姐谅解我不能随意将它转赠于你。”
只一步，她便要踏出房门，一线之间决定了霖旗留下唯一的信物。
“如君……”丑丫犹豫着终喊了她的名。
沈老爷怒气未消，反倒是气焰更甚，突然破口吼道：“荒唐！”
从未见过爹发如此大的火，沈钧此时此刻竟害怕了起来，胆战心惊地站在他的身后，惶恐地等待沈老爷接下去的指令。
“你再敢编出谎话来，欺瞒为父，我便家法处置。”
听话决非半点玩笑，沈钧心知刚才编造的一通话完全被识破了，但不知是否该把事实全盘托出，紧锁眉头而踌躇不定。
“为父还没到老态龙钟的时候，不是你几句捏造的话便可打发走的！”沈老爷气他为了一个女人，居然放弃了做人诚实可信的原则，撒起了几岁小儿般的谎话。
“爹！”
“说，还是不说！”
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她不是我半路遇到的陌路女子，也不是一时见她可怜才带她回来暂时安置于娘亲的旧居中。”其实这样的谎话，真的不堪一击。沈钧只得老老实实地说。“那天，李大人来找爹，神色慌张，我出于好奇偷偷留意你们聊天对话，得知有一群神秘来客想要抓重逢一面的人。而我与面馆的人有过几次照面……”
“包括那位姑娘？”
“是的。她叫丑丫！原先住在张府，替张齐岚打理锦绣坊的生意，我们也算是相熟已久。面馆的老板，正巧是丑丫的干哥哥，所以我们见过几次面。依我观察，那人一派正气，绝不是那种串谋造反的贼人。”
“这与我们无关！”
“我知道爹的顾虑。”沈钧小心翼翼地往下说，生怕再次惹怒了沈老爷，牵连到丑丫的安危。“其实爹一早不让我从政，自小教我从商之道，就是为避免我哪天卷进官场斗争中。”
“你明白就好！”沈老爷用心良苦，只想保他一生平安，不想重蹈覆辙走陈老爷的老路。
“可爹也教我做人要有情有义，不能为求富贵安乐而失去做人的原则。丑丫是我的朋友，而今她落了难，我不能见死不救！”
“你冥顽不化！”沈老爷先前以为他是明白了轻重，谁知他仍一意孤行，难不成死到临头了才知道后悔？那就迟了。
“爹，我不能丢下她！”
“莫非你对丑丫动了情？”
只有动了情，才会乱了方寸，不顾后果，奋不顾身。
“不，不是的。”沈钧吱吱唔唔地否定沈老爷的话，心里却如似翻江倒海一样纠结，他闪烁的眼神多次避开了沈老爷审视的目光，一言难尽。
“不要再多管闲事！”有些事，太大，太宽，他们根本没有资格管。“现在你所要做的事，就是和陈如君成亲，其它的就随它而去，无须多费精神。”
“我不会娶陈如君！”
“你简直是混帐！”沈老爷戟指怒目，大发雷霆。
“爹，请息怒！”
“当初你答应娶她，说过的话不能不作数，我已经同意你延期成婚，但你必须给我和其他人一个交代。婚事不会取消，你择日便要迎娶如君，这是谁都不能改变的事实！”
“我不会娶她！”沈钧又一次强调，即便他清楚这一回彻底惹怒了沈老爷，父子间激起了一个大矛盾。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一个薄情寡义的儿！”
“就算是我欠了陈如君的，我也不能娶她。”
这一回，下了决心，不离不弃。
许久，沈老爷对他的执着与固执感到失望，哀叹：“你喜欢丑丫？”
“不是喜欢，是我欠了她。”
可究竟是不是喜欢，沈钧自己也说不清，他不过是听从内心的想法，不想背信弃义再丢下丑丫一人在世间遭受苦难。他不忍，不愿，那仅仅是一种责任。
“一派胡言！”
面对沈老爷的斥责，沈钧唯独感到一种出自心底的伤感，娓娓道来：“也许前世我有负于她，今生注定不能舍弃她而苟活于人世。”
“一定是她使了什么魔，使你鬼迷心窍，失去理智。”
“是我的错！”沈钧愿意一并把前世的错归咎到自己身上，或许只有这样，方能减少他心中不断滋生出的忧虑不安。
沈老爷勃然大怒，叱骂道：“她就是个妖孽！留不得！”
推门而出，他们相继去了相反的方向，陈如君悄悄地从后面走了出来。左右相望，两人早已走远，属于自己的那个凄凉背影独自站在原地，苦思冥想。
眼泪缓缓流淌，顺着脸颊留下一道重重的痕迹，她不甘心这样输给丑丫。
“凭什么她轻而易举就能夺走原本是我的一切？”
陈如君咬了咬，握紧拳头，告诉自己绝不认输！
夜不成眠，每个人都在暮色笼罩下渐渐困乏，终因各思烦事萦绕于心而无法安睡。鸡鸣三更沈钧起身换衣，疾步奔走，朝着丑丫住的地方赶去。
四周静谧安详，却仿佛暗藏一股力量，在窥视他们的一举一动。沈钧不时留意周遭，毫无发现，便加快了步伐。到了那边，拍了拍门，小声问道：“醒了吗？”
丑丫生怕外头出了事，一夜无眠，躺在床上心思重重。听见沈钧半夜到访，霎时意外，半响应他：“沈公子有什么事吗？”
“我能进来说吗？”
“等我一会儿，我换身衣裳。”
“好！”他默默地守在门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好一会儿，丑丫打开了房门，抬头见他，说：“公子，请进！”
“打扰你歇息了。”
丑丫笑着说：“不要紧，反正也没睡着。”
“我也是。”
“公子怎么不好好休息，天未亮就来，发生大事了吗？”
沈钧按住丑丫的手，将她欲举起的茶杯放下，示意她不必多礼。然后他郑重其事地对她说：“丑丫，我们走吧！”
丑丫诧异地问他：“去哪里？”
“天南地北，总有一处可以待的地方！”
‘天大地大，总有一个能安身立命的地方等着我们去。’丑丫心里忽然念起了这句话，好像在当日他们离别茶馆之前，她曾一直坚信这个梦想。
“收拾下行李，我们今天就走！”
“不对！”丑丫感到一种不祥的预感，急忙打断他的想法。
“怎么了？”
“前途未卜，生死未定，我能浪迹天涯，可你不能。你是沈家大少爷，怎么可以让你为了我到处颠簸，我不能连累你！”
“什么大少爷，我不在乎！既然我答应了保你安全，就决不能让你独自流浪，居无定所。何况现在到处是官兵和杀手在捉拿逃犯，危机四伏，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离开？”
“不！你留下，我走。”生死本来就是一线间，丑丫当初来的目的已经不在，那么活着的意义对她而言也并不重要了。“一旦找到旗大哥，我就安全了！”
‘难道你心中只有旗大哥吗？’沈钧的心好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吃疼一击令他发不出声。
“事不宜迟，我们赶紧走！”
不知何时沈老爷已经站在他们面前，威严地俯视他们俩，厉声呵斥道：“哪里走！”
“爹！”
“沈老爷！”
他们几乎同时喊道。
“她走，你不能走。”
丑丫相视一望，颇为赞同地对沈钧说：“沈老爷说得没错！我马上就走，绝不连累沈府任何人。”
“我带你走！”说着，沈钧猛地拉住丑丫的手，欲离开。
“不行，我本来就是一个贱婢，去哪里都能苟且活命。而你和我不同，你是这里的大少爷，肩负了沈家大业，还有你的家人对你的期望。”
“她说得没错！”沈老爷认同丑丫的话。
“爹，您太自私了！”沈钧没有料到爹的无情竟到了这个地步，他没有一点怜惜丑丫的遭遇和悲惨的命运，相反地始终盛气凌人赶她走。
沈老爷气得直指沈钧，破口大骂道：“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个不孝儿！”
“爹您曾教我的做人道理，如今全都忘了吗？为了保全自己的安危，居然不顾一个弱女子的生死，这就是您教我识时务的理吗？”
“你敢教训我？”
“儿不敢！”沈钧低下头，含泪回应。“就算我对不起爹，对不起沈家列祖列宗。假如爹仍旧要赶她走，那我一定不会抛下她一个人！”
“这么说，是威胁我了？”
沈钧心意已决，执意回应：“我不想违背了道义！”
“为了一个不相识的女人，甘愿冒杀头的大罪，诛九族，灭五服，也义不容辞。这是你所谓的道义吗！”沈老爷看穿了他的冥顽不化，也明白多说无益，于是吼道。“来人哪！”
门外纷纷涌来了下人，个个手持棍棒，看来他们早就有所准备。
“给我听清楚了！把他们关起来，一个都不许离开这个屋子半步！”
“是！”下人们应诺。
“沈老爷，请开门啊！他是您的儿子，让他出去啊！”丑丫不忍让沈钧和她一起被囚禁，极力恳求沈老爷，不停地拍打大门。
“不要喊了，他听不见。”沈钧试图搀扶她，将她拍打得已经红肿的双手拿到自己胸前，用掌心的温度安抚她的痛。
“我害了你，又害了你，为什么每一世我带给你的永远是灾难，而不是幸运。”丑丫相信自己是沈钧的劫，是受人唾弃的祸害。
沈钧紧紧拥抱了丑丫，接着轻柔地在她耳边说：“是我没有能力保护你！”
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更没有不煽风点火的人，春香把早上发生的事一字不落地告诉了陈如君。为此，陈如君慷慨地将自己平日里喜欢的耳环，赠送了一副给她。
看着春香喜上眉梢的样子，她不免暗自思忖，想来在沈府这个地方安插个自己人对自己百无一害。
“春香，你替我留心他们的举动，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告诉我。”
“少奶奶放心，有什么动静我都会马上禀告。”
“什么少奶奶呀？八字还没一撇呢！”陈如君黯然销魂，为了当上沈家少奶奶，她真的是操碎了心神。
“少爷肯定被那妖女下了什么迷魂道，所以违背了老爷的意思，等到老爷找到了高人给少爷做法后就没事了。”
陈如君听春香说得一套一套的，心情豁然舒畅。
“好了，以后的事谁都料不到！你快去那边打探一下情况，我得出门办点事。”语毕，陈如君走到镜台前，仔细地照了照镜子，白皙的手指灵巧地摆弄了额前的碎发，将凌乱的发丝朝耳朵后面一夹。她嫣然一笑，柔情媚态，重新拿起胭脂对着脸颊染上一层暖意。
外出之前，陈如君提着篮子往丑丫被关的别院走了一趟，房门前驻守了一群下人。
“看你们怎么逃出去！”她不屑地说，口吻中带有得意的劲，随后转身向大门口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