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世情（1 / 1）
如不是为了见你，我不会喝下那换取我容颜的药；如不是为了见你，我不会狠心诀别了这里；如不是为了见你，我不会投胎来到这个奇怪的地方受尽你的屈辱。红尘陌路，我一心挽留这段支离破碎的感情，你又何曾挂念过我？
还想得起那时的舞厅，富丽堂皇，灯光绚烂。在那里涌动的人群，除去男人，剩下的都是些五光十色的女人。女人们的骄纵、轻浮和艳丽都被溢了出来，男人们真实的眼神充斥着□□裸的贪欲，就算今晚好似情人般纠缠，明日仍可以像陌路人一般，甚至是鄙夷着这些骨头轻的女人。
宋曼丽脑子里面显现出一幅幅画面，都是浓郁的色彩，她记得，全都记得。所以是折磨，是惩罚，都是她的错。
沈钧不在了，他对宋曼丽曾经的背叛感到了决堤的苍凉，心死了，就如同行尸走肉。要他怎么原谅，如果在开始，她不倔强，不逞强，不流连，或许他们还是可以私奔的。只是最后，她看到了沈钧的犹豫，心一横，喝下了堕胎药，才造成了后面的错。不能怪沈钧的，她时常这么对自己说，是自己先负了他的一片痴心。也罢，这一世，就这样了啊，缘尽了。是谁说的这话？
“你可想清楚了？”
这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阴沉着脸，方才又是她拉着宋曼丽走进这个黑漆漆的小弄堂。她也不知怎么回事，明明想着寻死，却被这老太太再次引进了这间破旧的小房子。上下两层楼，地板咯吱咯吱的作响，灯光微暗，照不出人脸上具体的表情。有时，宋曼丽想，也许老太太之前对她印象深刻，今日遇见了，就劝下了她吧！有时又觉得不完全是这样，她看不清老太太脸上的表情，仅仅是金钱的作用吧！
“刚才的风多大呀，你一个人站在那边，是寻死来着吗？”
宋曼丽无表情地点点头，不管老太太能否看清楚，这个幅度的动作总是能感觉到的。接着，她看到老太太站了起来，并示意她不要起身也不要离开，她缓缓地往楼上去了。地板被踩过的时候，似乎发出了裂开的声响，比起咯吱咯吱的小调，更加扣紧了等待的心情。
去做什么？曼丽想着。
接着听见楼上翻箱倒柜的悉悉索索声，似乎在找什么，不一会安静了，继而老太太的脚步声就更近了。她下来了！
“费了点力，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总是忘记搁哪里了，你看，就是这个东西。”老太太有点喘，好像刚才真的费了很大劲才找到的，看着曼丽便指了指身上那包袱。“这东西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可宝贝了，不过不好让人瞧见了。”
究竟是什么？宋曼丽的眼珠子好奇地看着，尽管她仍死气沉沉地坐着那不动。
“当初你来我这的时候，我就看得出，你跟别人不一样，身上有光环。”老太太正儿八经地回忆道。“生来就是被人瞩目的姑娘，就是光芒太大，容不得别人。”
是呀！这是她的缺点，也是命里带的吗？
“我是个舞小姐。”她说道。很多人就是为了看她一面，花了很多的钱，超过了一个拉车的好几个月的工钱只为了请她吃个饭。听上去，是风光一时，是个角儿。“可是我是个贱命！”
愤愤的一句认命，就是宋曼丽此刻的心情，既然没办法违抗命运的捉弄，不如死了算了。
“命是天定的，劫数有的逃不过，有的可以躲。你不该这么短命的！”
“我的命不好，活久了也累心累身。”
“忘了过去，重新生活。姑娘，日子还长着呢！”
打定主意了，还有什么可反悔的。她看了看老太太拿下来的包裹，没作回应，只是问道：“那里面是什么？”
老太太小声叹了口气，慢悠悠地回了话。“我从前是个算命的，后来跟着家乡人从江苏一路到了上海。原本打算继续做这个过活，谁知道说了太多，天罚我了。年纪轻轻就守活寡，谁知道连我的小囡都克死了，都是我造的孽！后来我不就给人算了，算多了，对自己没好处。”
“那你今日这是做什么？”
“我和你也算是有缘，这么漂亮的姑娘，年纪轻轻就被情字所困，想不开不活了，不作兴啊！”
“别劝我了，人人见我活的体面、精彩，其实暗地里骂我们的话我也心里有数。舞小姐这行当，虽说不是我自己愿意的，可生活逼迫我打小就被人送进那里，由不得我选。”宋曼丽想起了身世，咬了咬嘴唇，皮薄得好像泛出了血印子，空气里有一点涩涩的血腥味。“在里面，被人当赚钱的丫头使唤，在外面，又被人打心眼里面瞧不起。围在身边的男人们，不是想玩你，就是想着法子从你身上捞点好处。生来就没人疼的似地。”
老太太见此女子已经断了生的意念，想着也许算一回能了事。“我今天就算破例了，给你算一把，看看你的命到底该不该绝。”
宋曼丽的眼神里，闪过了一丝明亮，也许算一算，默默期待着可以有生机。
“姑娘，你的生辰八字是多少？”说着，她顺手地把包袱里的宝贝都一件件摆好，煞有架势地叨念着口诀。待宋曼丽报上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后，她掐指一算，微微皱起眉。这些全在宋曼丽的眼里，她看见了，心便更忐忑了。
“话说姑娘也是个人物，将来若是继续颠簸红尘，怕是人言是非，命运些许坎坷。”老太太想有所保留，但一脱口把算出来的都说了。
“老太太，可否帮我算个人？”她心里想什么，其实一目了然。这次寻死，不也是为了沈钧。他是不要她了，彻彻底底地断了她的念头。她跑去找他，吃了几次闭门羹，沈家死活不开门让她进去，她心里清楚除了沈家老爷太太，这自然也是沈钧的意思。
“姑娘心里还有执念阿！何不放下？”说这话，是算出了宋曼丽一生无伴，享尽繁华可注定要颠簸流离，纵然她这一生断断续续有仰慕痴恋的人仍孑然一身。
“老太太，你不懂！我欠了他的，我想还。”宋曼丽是真心诚意的，要还他一份情，更妄想能破镜重圆。
“覆水难收，你们两个人的缘分是尽了。”她掐指一算，是徒然。“缘尽了，就互不欠了，何必再存不甘之心。如偏执了，对你对他，都是债，以后还得纠葛了还。”
宋曼丽不信，终然心灰意冷，明知沈钧这次是诀别。可她的个性，想变不是说变就能通的，她就是逞强的人。所以，她口气依然很坚硬。“你有办法的，是么？总该有法子的，我听人家说，算命的都可以改命的。”
“姑娘！”老太太的这一声，喊得有力，喊得像是要把她叫醒，不要再昏头，不要再错下去。
“如果将来，我还得在这名利场里卖笑，流连于不同的上流豪门，被那些人玩弄于股掌。我活下去有什么意思？是我的命，要我这么苦的么？”她痴痴地笑，笑老天就是欺她这样的人，生来命贱，活该受人侮辱。“只有沈钧曾对我好，我们也有过快乐的时光，可惜遭命运作弄。我错过了，不想再失去。假如真的是缘尽了，我也不活了，原本我也看透这世间。”
说着，宋曼丽从精致的小包里掏出了一笔钱，有几张大钞，也有一些铜板。“这些是我全部的家当，也算是这一卦的钱。您收着！”
语毕，她就起身要走。是该走了！
“姑娘，且慢！”她叹了叹气，又说道。“祖上有门绝学，流传到我这，怕是要消失了。不知道姑娘敢不敢试一试？”
见她止住了脚步，未发声，可脸上明显有了神气，好奇地望向自己。天色已悄悄暗了下来，屋里的光线也不够明亮，老太太又掏出了一些奇怪的药材和瓶子。“方才算得时候，顺道替沈公子也算了一遭，不过我的道行尚浅，算不出将来，反倒测出了他曾有一世。”
宋曼丽听着她这么一说，觉得有点生机。自然坐下，仔细地听。
“他有一世，投胎在大户人家，生活算是悠闲自得。如果你愿意试试，我可以让你投胎到他那一世去，只不过这逆天的事，怕是凶多吉少。不知道姑娘你，是否承受得住？”
怎么会怕？逆天，天本来就没对宋曼丽多优待，弄得她这一生凄凄惨惨，倘若真按命走下去，她临末都是孤单终老。“我可以试试。”
“还有一个条件！”
“是什么？”她顿了下，突然想了起来，取下了脖子上金光灿灿的一根项链，这是王富仁送给她的。这个做生意的商人，宠爱女人追求女人的时候倒是出手大方，可他脾性恶劣，爱受人吹捧，爱摆阔。其实宋曼丽是看不上这人的，就算是逢场作戏也没打正眼瞧过，后来王富仁主动献殷勤，还被宋曼丽给拒绝了。这项链的事情，也是后来发生的。“这是我剩下的唯一值钱的了，给你。”
“姑娘会错意了。我不图姑娘的钱，这本来就是逆天的事，已经折了我的寿。”她帮宋曼丽，大概真的是眼缘吧，既然能帮，就帮一次。“这祖宗有过劝告，说是千万别轻易给人做这个法，一来伤阴德，二来一般人未必肯答应。”
“老太太您就说吧！我都是个不贪生的人了，如今还有什么不舍得的。”
“那我就告诉你，这法做了，是要有条件的。看到我这些瓶瓶罐罐了吗？那里面都是些下好了的盅，把那些药材煎了后就着这些盅，我再念着口诀，你的魂魄就要出窍了。到时候你就算反悔了，也是来不及的。接下去，你的人就剩下一具尸，我念口诀的时候你要记得沉下心，忘却今生的烦恼。不过你放心，等到你的魂魄开始找寻沈公子前世的时候，你的记忆会原原本本的留住，我们是要躲过老天的眼，不给鬼差抓了，就上不了奈何桥，不必喝孟婆汤。”
“恩，我知道了。”
“我还没说条件呢！”这法不是这么好做的，她神情凝重，又有些惋惜。“多漂亮的女子阿，原本是一代佳丽。这一转世，你的容颜尽毁，来生的你会是相貌丑陋的人。你是否介意？”
丑陋？这个离自己很遥远的词，宋曼丽绞尽脑汁回想了这走过的二十几载春秋。打小就因为美貌略显端倪，就被爹娘卖给了别人，受尽冷眼和挨打。在姆妈（后来卖给的人家）的□□下，十五岁就成为了舞小姐，后来因自己的样子越来越妩媚动人，被头牌张露露设计，处处压制。要不是她仗势欺人，以为身后有贵人靠山，而宋曼丽年少气盛又对感情看得极为珍重，拒绝了一群达官贵人的邀约，得不到依附，以至于张露露气焰越发嚣张。直到宋曼丽久经沙场，知悉这交际场上的规则，看惯男男女女间的虚情假意后，断然要报一口气。当第二代头牌宋曼丽冉冉升起，一灭张露露威风的时候，她才体验到了什么是气场。只可惜，后来这种要强的性格，把宋曼丽再次推进了火坑，染上一身的火星子，自焚。美貌是什么？就是□□。既然眼前的也是一碗生死药，有什么可怕的。丢了美貌，就不用经历悲惨，不用被人卖到那种花花世界，不用受人轻薄和冷眼。
宋曼丽咬了咬牙，下了狠心地回答：“不要了，这么美做什么，还不是被人捏在手心里玩弄。何况沈钧不图我的样貌，他是个善良单纯的人，就算我丑得见不得人，他也不会在乎的。”
“你要知道，那一世和今生无关，他不认得你，也和今生的秉性习惯不一样。”
“我不能再失去他了，不管那时候的他会如何，我都会用心对他，生死不离地守候在他身边。”
“好！你已经作决定了，我也不再说什么了。我们开始吧！你先坐下，且勿躁。”老太太随即把药材一一按比例配好，放在了一个砂锅中慢慢地熬了起来，接着她把盅也加了进去，见炉灶上的火缓缓地升了。她又拿了几张黄纸，沾了点水比划着写了几个字，宋曼丽就这么默默的瞧着，她不懂这些是什么，但转念想着能与沈钧在别的时空里见面了，内心油然生出了一种希望，不由得脸上挂起了笑容。不一会，这一锅的黑漆漆的中药算是熬好了，不过它没有中药刺鼻的味道，可也不见就好闻。
“喝了她，记住了，沉住气，不可中间反悔，不然魂魄离了身，喊都喊不回来了。”
“明白了！”她接过碗，看了看那黑漆漆的水，像中药又不像。这一口下去，是要离开了，她忽然想起了宋娜。她现在是百乐门的头牌了，宋曼丽无奈地摇了摇头，好歹姐妹一场，她是念情分的。原先还想去见她最后一面，结果已是红人的她，没有这空闲，宋曼丽其实也料到是白跑一趟了。姐妹情意，她不会忘的，但愿宋娜的命不要跟她一样苦就好，曼丽心里祈祷着。“老太太，喝下之前，我想对您说句话。”
“有什么，就说吧。”恐怕接下去阴阳两隔，除非黄泉路上才有照面了。
“我生来就是个苦人儿，无亲无挂，只盼那一世的沈钧可以和我相守一生。我要感谢老太太您，当时既劝服我别轻生，现在又帮我了却心愿。我自知是无以报答，来生当牛当马也要还你一份恩情，只是这来日方长，也不能即可兑现。如今我只能说，谢谢您。”除了感谢，还能说些什么，宋曼丽的眼眶里泛着泪花，哪怕她在繁华世界里矫情做作，也绝不会在达官显贵前落泪的。她是个真性情的舞女，不是个装柔弱，装可怜的舞女，她要的是该得到的回报，不是要男人们假惺惺的讨好。可眼下，她潸然泪下，拌有哽咽的声音，一鼓作气地喝下了那碗药。
怎么？头开始昏昏的，像是要睡着了，又麻麻地夹杂着阵痛，像是要抽离了似的。疼！她抓着自己的头，但双手双脚都变得无力，一个不留神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亏的老太太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让她稳坐在椅子当中。然后，老太太烧了那几张黄纸，口中还叨念有词。越发到了最后关头，宋曼丽放缓了动作，几乎看不到她有任何起伏了，想必是已分离了肉体，再到后来，那人身上全然没了气息，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