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二章:坠崖(修)(1 / 1)
巫家每一代的家主都会有三个使兽。使兽能通人意,会人言,并且力量强大。
当年我是巫家的下代家主,那么我自然也是有三个使兽的。我至今还记得,当初被选为使兽的那三个小家伙躺在我手中的感觉。
我给那只又笨又懒的小黑虎取名叫白虎,然后天天拿名字的事逗它玩;我给那只还羽毛稀疏的小鹰取名叫夜枭,然后天天捉它最讨厌的老鼠丢在它的面前,看它生气的样子;我给那只色泽还很是黯淡的小蛇取名叫花眠,然后把它当成手镯环在手腕上,漫山遍野地玩闹。
可是,白虎死了,夜枭也死了,只剩下花眠。
当年逃走的时候,我没有带上它们。
而现在,至少我不能留下花眠一个,孤零零地等着白虎和夜枭永远都不会苏醒的那一天。
就像儿时那样,我让花眠环在我的左手上。花眠不满地嘟囔着,然后用尾巴尖挑着那串用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的蓝色石头串成的手链,在确定不能把那串蓝色手链从我手上弄走之后,这才委委屈屈地咬着自己的尾巴,把自己环成了一个手链,套在我的手腕上。
我神色柔和下来,摸了摸花眠的头。
将那一套明显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衣服换了下来,再换上我以前并不常穿的粉色罗衣,对着铜镜,我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好像这么多年也只不过是大梦一场。等到梦醒了,我就依然是那个从没遇见过殷天睿的、无忧无虑的巫家继承人,而只要我一转身,就会看到在我身后笑吟吟看着我的阿娘。
我记得我其实一直都不喜欢粉色,可是每到这个时候,阿娘总是会拉着脸,说,小女孩只有穿粉色才好看。
可是就算这样,我依然很少穿粉色……现在我心甘情愿换上了粉色的衣衫,可是……
我转开眼神,开始在这间死死关上了门窗、灰尘厚积的房间里游走,心中越发凄凉。
这里是巫家,这里是我的家。可是我却被它驱逐,就算是进入原本属于自己的房间,只能偷偷进来。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这世上早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么?
我拽着衣袖,怔怔地看着前方,一时间竟只觉得心中一片凄惶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狠狠地掐了掐指尖,勉强让自己清醒过来,我抿了抿唇,想到那一个不知名的小山坡上的土坟,还有那一块木碑,心中顿时坚定起来。
不,不是这样的!
这世上不会没有我的容身之处,阿娘也绝不会只能孤零零地在那个荒地……
只要……我能找到天睿……
殷天睿……殷天睿!
只要念着这个名字,我就好像能看到那个总是一身青衣、温润如玉的人。
一股混合着甜蜜和凄苦的感觉,缱绻绕上心头。
殷天睿……天睿,现在,我只有你了。
*
天睿的故乡在遥州的延城,每次说到延城时的表情,都是我至今看不懂的复杂。
十三岁的时候,我曾经跟阿娘来过延城,也是在这儿遇见了那个给我批命的术士,也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殷天睿。
遥州延城在唐朝的南方,而巫家却在北方。
十三岁之前,我从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而十三岁之后,我一生中最重要的那几个人,都在这里出现。比如说我爱的人,比如说杀我的人。
因为失去了空间跳跃的能力,所以我只能用我将近两百年都没有用过的交通方式——骑马,赶向遥州。
其实我并不是非常确定天睿是否在延城,但是天下之大,人海茫茫,除了延城,我竟再也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寻他。
这样一想,我又恍然发现,其实我不止不是一个合格的女儿,我也不是一个合格的恋人。
尽管在我心中,最重要的人一个是阿娘,一个是天睿,可是我既不了解他们的喜好,也没想过了解他们的过往,更不曾细心体贴地关心过他们……
天真到无知,娇蛮到可恨。
在作为巫妍那懵懂无知的那一生中,我不知道给阿娘添了多少麻烦。而我自作主张地偷走倾天书之后更是害了阿娘的性命,也害了自己的性命……现在我也只希望,天睿的大仇得报,也好能够让我将倾天书带回巫家,将功折罪罢了。
可是即使是这样想着,只要一想到我马上就可以见到那个我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我也依然压不住自己心中隐约的期待。
阿娘死了……
那么在这世上,我唯一在意的、唯一能够依靠的、唯一能够让自己大哭的人,也只有天睿了。
只有天睿了。只有天睿才会容忍我的任性,只有天睿才会容忍我的无理取闹,只有天睿才会容忍我的蛮横无理。
即使我和他注定有缘无份,我也还是这么渴望见到他……就算我马上就会魂飞魄散,就算我拿回倾天书之后就再也不会有相见之日,我也还是想看看他,就算只有一眼也好。
在换了六匹好马,整整三天的日夜兼程之后,我终于进入遥州,到了距离延城只有小半天路程的一个小山的山脚下,跳下了马。
并不是我不想直接进入延城,只不过我坐着的这匹马的体力已经快要到达极限了。而我又是因为赶时间而走的小路,因此这附近也不可能有驿站,于是我也只能下马休息了。
把那匹红色的马儿就近拴在一棵树上,我站在绿茵茵的草地上,伸手按住了心脏的位置。
感受那一阵阵好像要把身体撕裂的痛楚传进了心脏,我紧紧地咬着牙,不吭一声。
由灵魂演变而来的身体,即使再真实,也依然是假——这也是我能够毫不休息,一口气赶来遥州的依仗。可是就算疲惫是假的,那痛苦却是真的,更是直接作用在灵魂上的。
所以,那因为连续三天的日夜兼程,平常人会感到的疲劳或是饥饿,在我身上则统统变成了尖锐的痛感。
不过……还没有到极限……
我还可以继续。
我也必须继续。
突然地,就在我咬着牙苦苦支撑,只想等痛楚稍稍麻木后继续赶路的时候,一阵悠扬的笛声从山顶传了过来,柔柔的飘进了我的耳中。
这种悠扬而又透出入骨的温柔的笛音,就像是清风拂面,一时间,连身上的痛楚都好像减轻了几分。
我怔了怔,扭头朝山上看去,不由得有些错愕。
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竟然还有除了我之外的人?
而更重要的是,这个笛音,为什么竟会如此耳熟?就好像我很久之前就听过的……
我站在原地,苦苦思索,可是那一百多年的时光,终究还是磨去了我的大部分记忆,让我始终无法记起这样的笛音我到底在哪儿听过。
考虑了一小会儿,我看了一眼那拴着的红马,便扭头朝山上走去。
这座山,不高,却也不低。
还好我是直接从山腰上走的,不然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能支持到山顶。
穿过树林,再转过一片乱石,眼前便豁然开朗。
碧草蓝天,鸟语花香。
我没想到,在穿过那片荒无人烟的地方之后,竟然是这么个人间仙境。
更为重要的是,这里的每一草每一木,都带着一种让我全身都开始战栗的熟悉感。
我呆了呆,心中的刺痛越发明显。
暗中掐了掐自己,我艰难地将目光从这片明显是人为的仙境中转开,看向了那个站在山崖上的人。
山风吹过,带着花香和温柔,拂过了她的衣裙,飘飘然好像随时都会乘风归去,美得不似人间。
好像是察觉到我的到来,站在山崖上的人的笛音一顿,欢欣地转过头来,美艳不可方物的面容在看到我时笑容一滞,随即换上了惊讶。
可是即使是惊讶,也是这么的美……美得刺的我眼睛生疼。
她轻“呀”了一声,随即好奇的看向我,用好听得就像是泉水叮咚的声音,柔柔地问道:“你竟然能够到这里?你是谁?”
我是谁?
我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里的一花一木,不远处的被装饰得温馨的小屋,最后落在了那个刺眼得让我几乎窒息的玉笛上。
手是纤纤玉手,笛是无暇玉笛。
这样的玉笛,果然也只有这样的美人才能配得上……不然,这支无论如何他都不肯给我的东西,怎么会这样轻易送到别人手中,又怎么会费尽心思,做出了一个世外桃源来给她?!
良久没有听到我的回复,她也没有生气,只是柔柔一笑,说道:“那么,你是迷路了吗?”
我……是迷路了吗?
是啊……我迷路了……可是,我宁愿我从没有迷路……也从没有,看到这些东西!!
深沉的刺痛从心脏传来,一阵一阵,痛得我眼前发黑,痛得我忍不住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那个黄色衣衫的女人显然是吓了一跳,不由得向我走了一步,远远地看着我,有些焦急地说,“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怎么会没事?!
我猛地喘息一下,直起身,快步上前,不顾她惊慌的眼神,抓住她的手,死死地盯着那一支玉笛,依然抱着最后那一丝微薄的希望,问道:“这支笛子……是谁的?”
她吓了一跳,向后退缩着,努力挣着手,想要摆脱我的束缚,但是没有习过武的她又怎么可能挣脱我的手?
听到我的问题,她眼神警惕起来,死死地咬着唇,不发一言。
我看着她的眼睛,喃喃地说着,声音中隐隐带着哭腔,“告诉我……这个笛子……是谁给你的?”
不要是他……
就算你告诉我是你在山下买来的……就算你告诉我,这是你捡来的都可以……
都可以……你说什么我都会信,我都会相信,就算是骗我……
就算是骗骗我……
黄衫女人神色越发警惕,只是死死地抓住那支玉笛,愤怒地瞪着我,却什么都不说。
为什么不说话?
为什么不告诉我?
就算是谎话,只要你说,我就会相信,然后我就会马上下山,远远地离开这里,当做这一切都只是我的错觉……当做我从来都没来过这里,从来没看过这个笛子,从来没有……
突然,黄衫女子的目光穿过我,投向了我身后,眼神中满是欣喜。
而同时,我抓着黄衫女子的手一麻,不由自主地松开。还不等我反应过来,一股剧痛从背后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道和突然狂烈起来的山风将踉跄向前的我往前推了几步。可是还没等我稳下身形,一柄长剑便稳稳地穿过我的胸口,刺穿心脏。
我呆住了,缓缓低下头,入眼的,便是一截带血的剑尖。
“嗤。”
一声轻响,剑的主人毫不留情地抽|出了剑尖。
略微带着紫色的血从胸口缓缓流出,我用手捂住胸口,一点一点的转过头,好像每转过去一分,就会离地狱更近一分。
然后……我看到了……
那个人……那个我心心念念了一百多年,为了他背叛了家族,偷走了至宝,害死了阿娘,也害死的自己的那个男人,正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将那个一脸惊慌的黄衫女子护在身后,用我从没见过的冷厉森寒的目光看着我,还在向下滴血的剑尖遥遥指着我。
眼前开始模糊起来,我感到有什么东西从眼眶中流了出来,顺着脸颊,一滴滴砸在地上。
我从来没有想过……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那个住在我心中,永远都是微笑着看着我的人会毫不留情地用剑刺穿我的心脏,用曾经护着我的手护着另一个人,用防备森冷、看死敌一般的目光看向我。
我不明白……
我不信……
我不相信!!
我抬眼,看着他,好像要把他此刻的神情刻在心中。
天睿……
殷天睿!
告诉我,好不好?
告诉我,这都是误会?
告诉我,这只是梦?
只要梦醒了,我就还在去延城的路中,我没有来过这里,我没有看到过这里的一切,我也没有看到过你……告诉我,好不好?好不好?
剧烈的痛楚在我全身翻滚起来,通入五脏六腑,通入骨髓,痛得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我努力睁大眼,死死地看着他。
而他也看着我。可是他的目光里没有感情,他的手护着另一个女人,而剑却是指着我。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
我身形晃了晃,想要走向他,想要问个明白。
可是我眼前却越来越黯,光正在逐渐从我的视线中抽走。
恍惚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推了我一把,我开始向后倒去,身后是无尽深渊。
恍惚中,我看到我离那个人原来越远,远到我只能仰望,远到连他指着我的剑尖都看不清楚。
天睿……为什么,你没有拉住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