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六章(1 / 1)
第二日醒来,一室的秋光暧暧照进屋子来,直起身,眯着眼睛,对着阳光伸个长长的懒腰,突然间回过神来,心里有一丝茫然,眼光无意扫到院子的角落里,搁置着四五盆极寻常的□□,兀自怒放,心里一动,不觉抿嘴一笑。但愿人如秋菊,多一点灿烂,多一些欢愉。
“小师妹,发什么呆呢?”一只大手在面前晃了晃,一张俊美的笑脸就出现在窗户外。
眼睛不由一眯,这个人总是冷不丁的冒出来,着实讨厌的很。我强压下心头的不快,春风满面的讨好道:“大师兄。您早。”
秋日明媚的晨光下,此时两个人,仅隔着一扇木格子窗。窗格子雕刻着细细的花纹。窗外,男子一身白袍,双眼熠熠生辉,嘴角挂着懒洋洋的笑意。窗内,女孩一身水绿裙衫,双目清澈如水,一脸的笑意盈盈。外人看来,却不免有几分瑰丽的遐想。
张逸扯出一个大大的灿若朝阳的笑容,眨眨眼,神秘道:“收拾一下,带你去一下地方。”说罢,不等我回答,大摇大摆转身离去.
我不情不愿的跟在他后面,这才留意,这人走起路来,肩膀一高一低,左右摇晃,就像小猫迈猫步一样,很有意思,却也有几分风流。加上面目俊朗,神彩奕奕,白袍袂袂,一路而去,引来不少美貌的妙龄女子偷偷侧目。不由暗自好笑,猜测他此时面上的表情一定是一本正经,心里不知是怎么的乐开花.不由想起初见面时,那个清朗的文弱书生,简直是判若两人。哼,本来就是两个人,荒庙初见,原也只是他故意按排的,想那时自己的天真,眼神一暗,忍不住自嘲一笑,摇摇头,想把这一切甩掉。
他恰好回头看来,却见我在大力猛摇头,眼里闪过不解,却也一脸好笑的摇摇头.
走过街串过巷,越走越远,也不知要走向哪里,他不说,我也懒得问,只是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走到一大片田野间,他突然停步,田野上枯草蔓生,路边的丛丛狗尾巴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远远的,一间残破的矮茅屋,灰蓝的天空越发显得辽阔。很有几分深秋荒凉。
张逸从四处捧来大把的枯干稻草,抽出一大束,动作敏捷的用两根稻草一绑,再找来一根木棍子一头□□稻草,一头插在泥土里,却是做了个稻草人。我诧异的看着他,他脸色平常的从带来的包袱中拿出一件小白褂,却是替那稻草人穿起衣裳来。又埋头找来一个炭头在草人的胸口位置画了三个从小到大的圆圈。最后拿顶破草帽戴在稻草人头上。
张逸拍拍手,一脸满意的上下打量,回过头来朝我挤眼一笑,左手袖子轻轻一挥,却是几十枚银针同时飞出,一根根直直□□最小的圆圈里。我心里暗自佩服。却见张逸右手一挥,却又是几十枚银针直射而出,只不过是朝我而来,我自信他不会杀我,可是眼见四面八方的银针密密而来,还是冷不住的脸色一沉,冷汉直流。这些银针在我面前一寸之处,却又是直直掉下。
张逸盯着我的眼睛,眉头一挑,脸上浮出一个嘲笑的表情,道:“小师妹,没吓着你吧。”
我心里暗自恼怒.手却拍拍胸口,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大声尖叫:“大师兄,吓死我了。”一面偷偷看向他,却是一脸傻楞楞的表情,想来料不到我会如此.自己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张逸很快回过神来,一反往常,这回张逸没有继续冷嘲热讽,眼睛看向别处,又低头跺跺脚,面上淡淡道:“我是不会让你死在我的银针下的,但你的秋师姐可是一直记得你的大恩,她怎么想,我就不知道了。我可不希望我挑出来的苗子竟是短命鬼。”
我沉默了一会儿,低头闷闷看向地面.张逸说得很有对.依秋月对我的恨意,不能明着杀我,也会千方百计来暗杀。脑里闪过柴叔的惨死.这么想着,又出一身冷汉,眼神瞄向远处,这个鬼天气.
张逸又示范了几次射暗器的手势要点,这一连几天,日以继夜的练习,刚开始的时候,总是极少射入圆圈内.而他坐在一旁默默观看或者指点一下哪里不对.转眼十天过去,手上渐渐找到感觉,射入圆圈内的银针日渐多起来,张逸索兴做了甩手掌柜,不是在一旁愣愣发呆就是找一处枯草丛倒头睡大觉。
有日夜里,迷糊间听到嗡嗡的声音,吵着很,随手从枕头底上摸出一枚银针射出,复又翻身睡去.待到第二日起床时,发现墙上有一枚钉着蚊子的银针.不觉暗自得意,想来,这深秋的最后一只蚊子已经命丧我手.
秋去冬来,天空下起第一场大雪时,我的银针已经百发百中了。
有时,我也会小心意意的试探,我的银针射的比较快,还是秋月射的比较准?无论我怎么问,这时,张逸总是神情半明半暗,含笑不语.
我一直奇怪,为什么秋月一直没有找我的麻烦,后来才知道,那时候秋月被派出去执行任务了。另一方面,几个月来,黑衣堂居然也豪无消息。夜间,想到自己的处境,又想到爹爹和云景叔叔,脑里各种思绪纽缠,更是愁上加愁。
可是不管是做刺客,还是其他,首先我要先学会自保,留着小命,才能做后面的事。
这天晚上,正渐渐睡去,听到极其细微的声音,那是很熟悉的流动声,是银针划过空气的声音。我一个激灵,抓了把枕头底下的飞针,飞快的滚到床底下。可是依然中了两针,银针入骨,不由倒吸了口冷气。此时鼻端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我心下暗叫糟糕,却已经吸了不少,脑袋一沉,软在地上。
醒来时,却是在一马车上,此时的路显然很是颠簸,我在马车里撞着东倒西歪。痛得心里一个劲的讥歪.秋月坐在一旁只是冷冷的看着我。可恨我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有狠命的瞪眼回去。
马车突然停住,我又身不由已的往外冲去,秋月一脚朝我肚子狠狠的把我踢回去。
秋月伸出白皙修长的手,理理发鬓,又扭头朝我意味深长的一笑,撩起帘子,优雅下车去。
“任务完成了吗?”一个淡淡的声音从容不迫问道。
我双耳如雷所击,顿时,又惊又喜又悲,鼻子酸涩,眼中蓦然有了泪意,恨不得飞身出去.这声音,这声音,两年多来,梦魂缭绕的声音,我知道是云景叔叔。云景叔叔,你可知道,水儿近在咫尺啊.近在咫尺啊.心里又闪过疑惑,可是这秋月又怎么会叫云景叔叔是庄主呢?一时间,各种思绪奔涌而至,百感交集.
“秋月不负庄主所托,已经查到了那人下落。”秋月淡淡道,紧接着一阵低低的秘密细语,听得不甚分明。
“张逸,你去西域跑一趟。”那熟悉淡然声音又道。虽然语气温和,却隐含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是,属下遵命。”是,是张逸的声音.
“庄主”秋月突然低声哭着哀求道,“属下从小服侍庄主夫人,如今两年多未曾见庄主夫人了,心里挂念着很,能否让属下见一下庄主夫人。”
“秋月。你这傻孩子。”一声柔软甜美的声音,说罢,依然似有余音徐徐蔓延。虽然两年未曾听到此声音了,可是听过这声音的人又怎么会忘记,这是名满天下的春晓晓啊。
秋月哽咽道:“小姐。都是奴婢的错,一碗无心的汤,害小姐皮肤又肿又痒。”突然顿了一顿,哭中带笑道:“幸好小姐吉人天象,遇到了庄主,不仅治好了病,还嫁给了庄主……”秋月重重咬了个嫁字.
我脑子一蒙,心里一阵阵的空落落的发慌.后面的说什么,都没听进去.但觉天眩地转,不会的,不会的,春晓晓怎么可能是嫁给云景叔叔呢。不会的,不会的……
不知过了多久,秋月回到马车上,她冲我娇媚一笑,眼神嘲弄得看了看满脸灰败的我。露出古怪的笑容.遂转过头闭上眼,只是嘴角始终留着一个似哭似笑的古怪笑容。
我只觉得麻木,悲凉,心灰意冷。马车踏踏而行,她要带我上哪里去,即便是十八层地狱,我已经漠不关心。
马车停下,秋月又一脚重重得把我踢下车去。却是一座荒坡。荒凉的月夜,一片半人高的枯草,远远传来几声长长的狼啸,此时彼起.寒风吹来,刺骨的冰冷。秋月像疯子一样拽着我的头发,把我拖过枯草丛,草刺扎在身上,行过之处,滴下点点的血迹。有她的,也有我的。两个女子,一个疯子,一个呆子。
枯草丛的尽头是寸草不生的沙石,再往前,却是浓浓墨色的悬崖。悬崖的对面,是一双双绿绿发光的眼睛,那是狼的眼睛。
秋月一屁股坐在地上,在我身上拍了两下,解开我的哑穴,自言自语凄凄道:“秀才中毒死了后,也是这样的一个晚上,我把他拖到这里,然后对面是一双双发绿光的狼眼睛,我不想秀才被狼吃了,所以把他推下了悬崖。”秋月望着深深的黑漆漆悬崖底,惨笑道,“可是悬崖这么深,一定是尸骨不存了。”
秋月跌跌撞撞的走过来,狠命摇着我,尖叫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都是你!都是你!是你害得!”
是啊,都是我.都是我.两年前,害人害已.如果不是我,秋月又怎么会这样,秀才又怎么会死,云景叔叔又怎么会娶了春晓晓......
摇到后来,秋月突然手一松,无力躺下,眼里隐隐浮着泪,轻轻道:“秀才很可怜,八岁就没了爹,十岁没了娘。秀才就这样吃村里的百家饭有一餐没一餐的长大的。我爹是村里的教书先生,我每次给爹送饭的时候,就看到小小的他,躲在窗外听我爹讲课。表情是那么认真,那样的神往.后来我就告诉了爹,爹爹就让他当了旁听生。爹爹说秀长很聪明,说什么,只听一遍就记住了。那一年,秀才十二岁,我九岁,爹爹生病去世了。秀才没了爹娘,我也没了爹娘,两个人相依为命。那年冬天真冷啊,白天我们就出去捡了很多柴火,晚上就把火烧的很旺,秀才找了本爹爹的书,念道,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那天晚上,我们两个人相依相偎,说了很多的话,第二天我就决定进满春院当丫鬟……”
我挪到她的身边,缓缓躺下。侧过脸凝视着她惨白的脸,幽幽叹道:“我毁了你的希望,所以你也毁了我的念想。”
秋月转过头来,漆黑的头发凌乱的沾在脸上,神情扭曲,咬牙切齿,恨恨道:“我也让你尝尝这种背叛的痛苦。”
月光下,那样清冷的小小白瓷般精致的面孔,曾经那样清冷孤傲的性子,如今落得这般阴狠毒辣。
我无望的一笑,闭上眼睛,十分疲倦,轻轻道:“你做到了。”
我不知道那天,后来是怎么回来的。只记得最后,她扶着我,我扶着她,两个人互相仇恨的人,绝望的相视惨笑,然后一同对视着那发绿光的狼眼。人的心性里,有时候,多像那狼。
天开始蒙蒙发亮,张逸一如往常来叫我,我不理他,扯上被子继续蒙头大睡。他等了许久,一恼怒,就踢门进来,掀我的被子,我没心情理会,翻了个身,弓着身子背朝他睡。
也许是血迹斑斑的衣服,半响,一声轻微的叹息,然后是轻轻的脚步声,轻轻的关门声。
我睡了醒,醒了再睡。睡着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要想,不要想,不要想。
天渐渐暗下来,房间里是黑暗的,只有窗外的月光淡淡洒入,外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越走越近,恍惚间,床前站着一黑影,一双手把我连被抱起,我本能的想要挣扎,却突然间放弃.意兴索然.如果这是命运的按排,又何必挣扎.
那人一跃而起,飞上屋瓦.月光下,却是张逸安静地凝视着我,眼神清澄明透,没有平日里的嘻笑嘲讽.他轻轻的把我平躺放下,自己亦并肩平躺在一侧.天上的明月,又是一月的月圆时.可是一夜之间,却是那么的不同.
张逸侧过头深深凝视着我,又扭头看向夜空,面色复杂,略一迟疑,坚难的道:"云景,原名是高飞扬,正是当年失踪的小公子.你爹,云天,是高丽人,正是当年杀高盟主的主谋.高飞扬自小聪慧,六岁那年失踪,十岁那年,机缘巧合混入逍遥山庄.两年前找到胖妈妈,就是你生日前,本来他在你的糕点里下了毒,只是你们一向感情深厚,后来终不忍,趁着你晕睡过去,又解了你的毒,放你出了山庄.其实这两年,你一直生活在我的监视中."
张逸闭上眼睛,面无表情,沉思半响,缓缓道:"高庄主已经查到你爹爹的地址,已经派杀手过去西域.明天我也要前往西域."
我的唇边绽开一朵笑,心里一点点向下沉,我以为只有十八层地狱,却不知地狱下面还有地狱.
沉默半响,转过头看着他,我咬着下嘴唇问道:"你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张逸盯着我,面色苍白,惨然一笑,低声道:"我跟踪了你两年,也许我不想,你连死都不明不白.这两年来,我看你娇笑,看着你痛哭,看着你救人又害人,看着你的矛盾,看着你受伤.看着你绝望.看着你越来越沉静,越来越不快乐.到后来,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越看越不忍心."
一瞬间.张逸神色恢复正常,淡淡道:"你中了胖妈妈的盅,普天之下唯有胖妈能解.不管有没有找到黑衣堂的真相,单单你是云天女儿的身份,胖妈就算自己死,也不会给你解毒的.你只是她们的棋子.明天我要去西域了,秋月不会让你死,她只会让你生不如死.你不如逃出去,趁着这两年去做你想做的事."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我慢慢闭上眼,轻轻嘘了口气.两年,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可以做什么呢.
我睁开眼睛,含笑朝张逸点点头.张逸亦是笑中带泪的凝视着我,隔着被子,轻轻把我拥入怀中.下巴搁在我头顶上.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际.彼此知道,过了今夜,今生不会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