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０７·家世（1 / 1）

从机场回来，清嘉直接到了火车站。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到了六米镇。这里，算是她的第二故乡。

六米镇应该是因为六米湖而得名。清嘉的家在旧城区，从这里的老街上，有一条条巷子像蜈蚣的脚那样往两边伸，左边的那十多只脚就一直伸到六米湖，右边的通到老城墙。难得的是，这些巷子还保留着古老残缺的青石板。清嘉的家在六条巷的巷底，湖边的一栋旧楼里。

“老妈，我回来了。”她进门后摔掉鞋子，声音先人一步进了客厅。

陆淑仪女士半躺在沙发上，腿上搁着她的SONY，手提电脑里传出的是韩语对白：“sa lang hei yo.”男声。“mi a nai.”女声。我爱你，对不起。因为旁听得太多，这两句话出现的频率又那么高，清嘉不听懂都不行。

陆淑仪用严重的鼻音说：“女儿，你回来啦。”

清嘉无奈地看着沙发上的人：“妈，又是什么悲烈剧情把你哭成这样子？”

陆淑仪手中的纸巾已经揉成碎碎的疙瘩，面前茶几上的纸巾盒是空的，她让清嘉到电视柜下面拿盒纸巾出来。

现实生活中，陆淑仪并不爱哭，看电视看书哭点却非常低。也就是说，她的情感爆发都在文艺作品中。她一生中嫁过两次，两次遭背叛。第二次离婚以后，就再也不肯轻易对男人动心，只在偶像剧里花痴。清嘉那点不切实际的浪漫毫无疑问来自她的基因。

陆淑仪接了清嘉递过来的纸巾，擦干了泪，在视频上按了暂停，放下电脑，“我买了你喜欢吃的雪梨，在冰箱里。”

清嘉蜷进柔软的沙发里，“等下吃。”

“我去拿来给你削。”陆淑仪站起来，揉着后背：“哎呦，坐久了，腰痛又犯了，明天要去瞎子那里按摩一下。”

瞎子两个字，刺疼了清嘉，她没好气地说：“妈，你别瞎子瞎子的，人家没有名字的吗？人家不是姓王嘛，你就不能叫一句王师傅吗？”

“我一直不都是这么叫的么？”陆淑仪瞪着她，“女儿，今天在哪儿受气了？”

“没受气！就是以后你别再这么叫，尊重人家一点。”

“行行行，我尊重人家一点。”陆淑仪往厨房走，嘴里嘟囔，“大家当他面也叫瞎子的嘛。”

这一句自言自语偏叫清嘉听见了，她忽然小狮子一样恼怒地吼起来：“大家叫，你也不能叫！难道人家身体有缺陷就没有尊严了吗？！”

陆淑仪被吼得一头雾水，猜想她今天肯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回来跟老妈发泄。母女两个人也时常会为一些事生气吵架，但是如果一方莫名其妙地发威，另一方则理解万岁地当那出气筒。因此陆淑仪只笑嘻嘻地往厨房去：“我赶紧去削梨，梨子败火的。”

清嘉从沙发上滑下来，赤着脚就进了自己的房间，“砰”一声，把门关了。

这间卧室，现在清嘉偶尔在周末或假日回来住。墙上挂着许多许多照片，差不多是一部完整的清嘉成长史录。这些，都是陆淑仪女士亲手用相框装饰了，钉上钉子，一张张挂上去的。亲手往墙上钉钉子，哪里就是独身女人的悲哀呢，陆淑仪会自己修下水管道堵塞，淋浴器不出水，以及电脑死机中毒故障，等等，等等。宜家买来的组合家具也都是自己装的。说起来不是骄傲，而是心伤，这倒是真的。不过，陆淑仪说比起与男人相处的困难，这些都是不足挂齿的小问题。

清嘉四岁时，爸爸因车祸去世。在车祸现场，人们看到的是他怀里紧抱一个女人。显然当车祸发生的一刹那，他第一个反应是保护那个女人，所以双臂不是抱住自己的头，而是如钢盔一样护着那个女人的头。他和司机都丧生了，那女人托他厚实胸膛的福，只是受到轻伤。

当时，陆淑仪被失去丈夫的悲痛和被丈夫背叛的恨意双重压迫。她决定离开伤痛之地，带着清嘉漂到了六米。她先在一家广告公司做业务员，后来有了自己的小公司。

清嘉七岁时，陆淑仪再婚了。那段婚姻勉强地维持了三年，后两年都是她一个人在做垂死挣扎，直到清嘉那继父和另一个女人一起去了北京，陆淑仪才无语问苍天地放弃。

清嘉记得那时候，母女两个人提着东西从超市回来，冬天夜晚黑得早，风沙吹得人心里凄凄凉凉。陆淑仪在这样的路上常常跟清嘉商量：“女儿，妈妈再给你找个爸爸好吗？就我们两个人太难了。”

清嘉年龄虽小，却记得跟继父相处的不快乐日子，她说：“不要吧，跟别人爸爸相处更难呢。”

慢慢地，陆淑仪就再也没跟清嘉讨论过这个话题了。到清嘉十四五岁时，陆淑仪常常满足地感叹：“女儿啊，妈妈终于把你养大了，还养得这么好，哈哈，现在我总算熬出头了。”自此以后，更觉得没有需要男人的必要了，母女两人似乎过得挺自在的。

一直到后来，清嘉到英国留学，一个人在异乡生活，才懂得了妈妈当年的难处。这时候清嘉开始鼓励妈妈找一个，陆淑仪却说：“到这个年纪了，算了。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了，真的，很自在。”那背后的孤独清嘉却是看得到的。清嘉知道，陆淑仪女士最美好的花季叫她这个不懂事的女儿耽搁了。

就是这样一份家世，让祖之舜觉得拿不出手。

以前清嘉没觉得自己这样的家庭有什么不好。虽然少了一个父亲，但是陆淑仪坚强而优秀，别的父母能给孩子的，她都给了清嘉，包括送她出国念书。清嘉从小不管遇到什么麻烦困难，也都是妈妈一一帮她解决，妈妈始终以女人的温柔和男人的坚毅站在她身后。所以她从未有过缺父爱的遗憾。

然而，今天，她看着这满满一墙没有男主角的照片，却忽然了解了她们这样的单亲家庭结构有一个致命弱点。当家里只有相依为命的两个人，如果其中一个人出事，另一个人将会失去唯一的依靠，即刻成为完完全全孤零零的一个。

意识到这一点，她不由得悲从中来，眼泪珠子一样滚过脸颊。

吃过晚饭，清嘉拉妈妈出去散步。她们沿着六米湖，一直走到新城区。这里，是另一番繁华光景。经过一家婚纱店，两个人停下来了。

“妈，我想亲眼看到你穿婚纱的样子。”

“女儿，快点让我看到你穿婚纱的样子。”

不约而同说出了一样的话，母女二人相对哈哈大笑。

笑罢，清嘉说：“老妈，我是严肃的，你还是再找一个人吧。”

“你怎么忽然想到这一出了？”陆淑仪看女儿一眼。

婚纱模特背后是一面镜墙，那里面映着的陆淑仪依然非常漂亮。事实上，清嘉觉得她比年轻时更漂亮。年轻时候的陆淑仪虽然风姿不凡，却嫌过于骨感了。中年以后她变圆了一点，不但弥补了那一点不足，更多了十分女人味。并且在历经一路艰辛之后，她有了年轻时没有的通达平和，那使这张镜子里的脸染上了宁静的美丽。她这一朵娇艳的花一直寂寞地开着，也在寂寞地凋败着。清嘉有些心酸，她说：“妈，你这一路花开花落都没有人欣赏，太可惜了啊。”

陆淑仪看着橱窗里的自己，“有时候，我也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这样的话，可是女儿啊，我已经错过两次了，难道你觉得我还会错第三次吗？”

“别这么没信心，老妈。在追求爱情的道路上，有些人幸运，有些人不幸，失败了再从来，有什么了不起，关键是不放弃，直到成功为止！”清嘉挥着小拳。梅湄被前男友甩时，陆淑仪就是这样鼓励她的。

陆淑仪叹气：“孩子，到我这个年纪，没经历折腾了，错不起了。爱情，说实话，我不奢望它发生了。别人不了解我，你应该是了解的。我虽然老了，可不会为了找伴而找伴，我呢，不怕寂寞，也习惯了不依赖男人。”

“我怎么有个这么强大的老妈呢。”清嘉圈住妈妈的手臂，继续往前走。

“哈！你以为我天生强大啊。我是不肯把吞下去的泪水吐出了，不然的话，六米湖的面积要大一倍了。”

“说真的，妈，你是怎么做到的呢？我甚至从来都没听你抱怨过。”

陆淑仪拍拍女儿的手：“你记得你外婆吧，她在三十五岁时，因为地震失去了两条腿，但她一直乐呵呵的，直到死也没有说过一句怨天尤人的话。你外婆曾经说过，从地震中被救出来的人是没有资格抱怨的，因为那么多人失去了生命而你却是幸存者。仅仅是因为还活着，你就要感谢老天。”

清嘉对外婆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外婆在她十岁那年离世。但这样说来，陆淑仪的坚强通达算是家传。所以说，就算女儿会失明，她也是应该感激老天的吧，因为女儿还好好的活着。清嘉决定就这个机会把坏消息告诉妈妈。她还未开口，陆淑仪又满足地说：“你看你和我，好手好脚，五官俱全，脑子也不笨，还健健康康没有大病，孩子，能这样活着，老天给我们那些磨难也是应该的。”

清嘉看她那一脸幸福的样子，一时间，竟不愿去打破她的幸福。她先试探着说：“妈，原来你想得这么开，所以就算我瞎个眼聋个耳或瘸条腿什么的，你都没关系的。”

“呸呸呸，你这孩子怎么胡说八道！快敲木头。”陆淑仪拉着清嘉的手，转着圈找木头。两人说着话，这时已经不知不觉又绕回六米湖畔。“快点，那边有棵树。活木头敲了一定更有效。”陆淑仪只管拖住清嘉小跑过去。

清嘉看陆淑仪那紧张样子，无法笑她迷信愚昧，只暗叹一口气，早该知道，陆淑仪没有其他弱点，唯一的弱点是她这个女儿秋清嘉。

陆淑仪按着清嘉的手在那棵树干上笃笃敲了不下十次才松手，“女儿，这种不吉利的话千万不能再说。在这个世界上妈妈什么都不怕，就怕你不健康不快乐。所以，你跟我听好了，你如果把自己弄得不健康不快乐，那就是对我最大的不孝。”

“对不起，妈。”清嘉在心里对陆淑仪说，“对不起，我真的很不孝。”

还一直在嘴里心里发誓，要给陆淑仪幸福生活，等她老了好好照顾她，如今反而又要成她的负担。眼下唯一算孝顺的，是先跟她隐瞒坏消息，让她无忧虑地多幸福几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