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片段八、序幕(二)(1 / 1)
气氛似乎有一瞬的停滞,饶是恭立一侧的安诺尔院长脸上一直挂着与年轻外表不符的淡漠神情,此时也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眉间微微皱起似乎要说些什么,却不防短暂静默的奎斯塔丽已经扬起头笑着应道:“谨遵陛下的旨意,奎斯塔丽不胜荣幸。”
且不说一直在旁安静围观的人群中响起的窃窃私语,安塔妮亚这时也是真正地惊讶了,她知道自己还不够了解维洛德,可是像现在这样完全摸不清他的想法时还是难免有些沮丧,为什么她的想法有时会与他差得这样远?对这名似乎隐藏着某些令人不安因素的女圣骑士,她的第一反应是要做出某种程度上的“防范”,但维洛德却如此突然地决定给予她进宫的权限,这样……真的没有关系吗?
仔细想想,其实这些担心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也许维洛德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果然有时操心过头,反而是多余的吧……
安塔妮亚有些无法控制情绪,一半是出于某种不可知的忧心,一半也确实为自己可能的判断错误受到了打击,就连放在座椅扶手下的右手已经不自觉地攥紧都没有注意到。
但随后右手上忽然间增加的重量让安塔妮亚瞬间回过神来,她有些不敢置信地垂下视线看去,发现维洛德居然主动地伸出左手,覆在了她紧握的右手上。
虽然两人交叠的手都隔着手套,但这是婚后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他主动地与她进行“身体”上的接触。
其实一直以来,安塔妮亚并不是不在意的。在那场难以置信地峰回路转的生日宴会后,除了在大婚典礼上,维洛德曾经牵过她的手,在圣像前给了她一个轻轻浅浅的婚誓之吻外,他们两人间,自此就再没有实质意义上的接触了。
事实上,维洛德不喜欢与任何人有肢体上的接触,任何时候他都是穿着严严实实的衣袍,戴着手套,甚至没有配置任何贴身服侍的女官。
她又怎么会没有注意到,在餐桌上,他总是坐在她的对面,偶尔散步同行,两人间也总是有段说大不大,却也难以缩小的空隙存在,那是一段她一直努力想要忽视,想要不着痕迹地缩减,却始终无能为力的距离。
从小时候开始,他与她之间,就似乎总是存在着一段距离,而她只能在这段距离之外,看着他。
这么多年里,她每逢得到机会总是千方百计地想要跨越这段距离,其实也并不是没有效果。从只能远远低看着他的小教会,到相隔一个书架距离的学院藏书室,再到新宫里已经可以面对面,只隔着一张餐桌,或者也许只是散步时短短一小步的距离。但是在这段最后的距离前她遭到了莫大的阻力,虽然一直都在努力,可私下里偶尔也难免会感到挫败和伤心,想着莫非这样就已经是极限了吗?
可是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啊,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他的人不是吗?而且这段日子以来,维洛德对她其实也有些特别对待,他对她总是很温和,从不会为难她,而且还放纵地让她在宫里享受过去从不敢想象的自由生活,他们日常的相处一直很愉快,让她总是在心内存着些奢望,最后这段距离,如果她没办法走过去,是不是可以期待着有一天,或许,会由他向她走来呢?
即使隔着手套,安塔妮亚也似乎感觉得到,有股温暖沿着右手缓缓蔓延开来,片刻前的沮丧和失落早就不知所踪,而后她感觉到身边的人微微侧身,用只有她能够听得到的音量轻轻道:“稍后,再跟你说。”她带着收不住的笑意微微点头,不过是等而已,要知道,任何时候只要他回头,就可以看到她等在那里,她一直都在。
宴会中这段意外的小插曲,并没能挑动多少人的敏感神经,当然鉴于那位忽然获得皇帝青睐的圣骑士性别为女,此事之后或许会出现某些奇怪的留言也说不定,虽然所有的当事人都清楚并不是那么回事。
但很多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这场宴会并不是压轴的节目,在青时中段便结束了。随后皇帝率先起身,安诺尔院长立即随人领路,所有人浩浩荡荡——其中很多人是一头雾水地离开会场,不少人在路途中才看出,他们所要前往的是学院内最特殊的岛屿城市,圣殿分院。
圣殿分院专属的圣光大礼拜堂,比威斯汀学院主院的大礼拜堂还要恢弘上三分,虽然容纳整个学院的人员也是绰绰有余,但在这次意外难得的“开放日”中获得资格进入的,也只是学院内的相关主事人员与教员们,还有少部分的学员。其中不少人还是第一次有机会进入此地,除了被礼拜堂内若有若无的圣洁之气感染得屏气凝神外,更令他们震惊的是,主台背后巨大的神光塑像顶部已经被打开,这是只在将要举行极少几个异常隆重的仪式时,才会出现的先期准备。
那是用以承接光明神的神光降临而打开的通道,所有人都知道,上一次的神光降临,是在新皇的加冕仪式上。
主台周围肃立的一排圣教高级神职人员,以及两名白衣白袍的圣光大主教,都更加无误地证明了接下来将要举行仪式,对圣教而言将是如何的隆重。
威斯汀皇家学院中,来历不凡的也大有人在,一些见识足够的人,已经大约猜测得出将要举行的是何种仪式了,但让他们依旧心存疑虑的是,如果真是“那个”仪式,为什么圣教居然会选择在威斯汀皇家学院的圣殿分院中举行?除非……!!!
安塔妮亚事前也并不知道这场重大仪式的存在,可是在随车前往圣殿分院的途中,维洛德已经用轻快地语气简明扼要地对她进行了说明,可是说的人似乎满脸轻松,听的人却无法不屏住了呼吸,又惊又怒!
光之子的进封典礼!居然会是光之子的进封典礼,而且将要接受圣教赐予的这个至高荣誉封号的人,居然是威斯汀皇家学院的现任院长,安尔诺•萨斯!
安塔妮亚无法不感到惊怒,光之子是光明神在恩泽罗斯选中的代言人,而这个人选理所当然地从来都默认是当代的皇帝!
先皇米尔斯崩逝后,新皇维洛德明显地对圣教表现出了些针锋相对的态度,不少人都猜测或许是新皇与圣教间有某些利益纠纷无法谈妥,因此圣教也迟迟没有宣布进行光之子的进封仪式。但是圣教如今的行为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居然公然地要将光明神的代言人,光之子的封号授予皇帝之外的人!
恩泽罗斯历史上没有获得光之子封号的皇帝,也只有两例。而这两例,都是由于上代皇帝选定的继承人,没有接受皇帝的至高冠冕,而选择了光明圣教,誓愿为供奉光明神而献上一生,这两位曾经的皇储,便获得了圣教赐予的光之子的封号,并由皇位的第二继承人,也就是接任的皇帝亲自为他们进行加封仪式。而这两位接任的皇帝,就是历史上唯二没有获得光之子封号的君主。
安塔妮亚愤怒得心都有些发抖了,维洛德是先皇指定的继承人,并且在加冕仪式上也获得了光明神的认可与赐福,光明圣教完全没有任何理由,将光之子的封号授予他人!这将是对新皇□□裸的侮辱,严重说来甚至会动摇新皇的帝位!更何况,皇帝之外的光之子进封仪式,由于拥有成例,因此都默认为由现任皇帝主持进行,这样的话……!!
激动之下安塔妮亚猛然转身,也顾不上维持仪态地双手拉住身边的皇帝,低声但是急促地说:“陛下,我们回去吧,这场仪式完全是圣教的自作主张,绝不会得到神的认可,陛下根本没有必要去主持这种虚假的仪式啊!”无论如何,她也不能看到维洛德承受这样的侮辱!也在这一刻,她清晰地理解到为何他一直如此地敌视圣教,不管有什么样的内情,违背光明神定下的神谕,将之用来作为与皇权争□□力的光明圣教,已经腐朽堕落了!
维洛德默默地看着他的皇后,眼中有一丝感动,她总是这样全心全意地为他着想,并且义无顾返地站在他这一边,这就是他的妻子吗……他掩住思绪,拍拍她紧握住他的双手,用宽慰的语气笑着说:“皇后不必担心,他们不会如愿的。”他自然有应对之道,不过原本是不应该泄露的,但现在他不介意让她知道。
安塔妮亚专注地看着维洛德,其实在皇帝的冠冕下,他还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柔顺的黑发下纤细精致的脸有时笑起来,还会带着几分稚气。她想,他所经历的,他所背负的,或许会比她想象的还要沉重得多,但他总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那么优雅闲适地微笑着,似乎一切都已经尽在把握之中,而她,总是相信他的。
所以她点点头,平复下激动的心情,昂首摆出皇后应有的高贵仪态,坚定地与他并肩走进那座圣洁恢弘的大礼拜堂。
不管底下有多少在两位光明大主教宣布了将要举行的仪式后震惊难抑,有多少人低头仿佛若有所思,又有多少人露出“果然如此”的玩味表情,但当仪式正式开始后,整个大礼拜堂中立即恢复了一片肃穆。
两位光明大主教首先走上主祭台,分立在神光圣像两侧,而在他们之间的虚空中,却奇异地浮现出一条内里隐隐散发着光芒的木制长盒。
安诺尔•萨斯一步步郑重地走上高高的主祭台,面对着光明神宏伟圣洁的圣像,微微仰起头。
这一刻所有人都在屏息静待,只有安塔妮亚瞬间皱了皱眉,奇怪,这个场景,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但当下一秒,代表着光明神的赐福与认可,人世间绝对无法模仿,散发着神圣辉芒的光柱从圣像顶端轰然落下,独独将圣像前挺立的人完全笼罩后,礼拜堂内依然响起了不少人压抑不住的惊呼,那是最后的怀疑终于被打破,不得不相信眼前现实的惊叹。
而安塔妮亚恐怕是最无法置信的人,怎么可能呢?居然连光明神都承认了安诺尔光之子的身份?那么维洛德的立场呢?难道连神也……
圣光中挺立的安诺尔•萨斯未动分毫,银色的长发却微微飘扬起来,仿佛与身周璀璨的光辉溶为一体。而前方悬浮的长盒中,则在这光辉里缓缓升起一根似幻似真,散发出耀眼银芒的晶莹剔透的法杖——
——就在这一刻,一直端坐在祭台下最前端的皇帝忽然豁然站起,宽大华丽的纯黑外袍迎风涨开,在一片惊愕的目光中,大步向台上走去。
仪式出现了短暂的停滞,已经升起的圣光法杖也忽然悬停在半空。圣光圣像前的两位大主教都有些惊疑不定,原本正确的流程,应该是在光之子接受了光明神赐予的圣光法杖后,再走下台在皇帝面前躬身——不是跪拜,在恩泽罗斯只有神才有资格接受光之子的跪礼——由皇帝宣布最后的进封旨意。
但现在,这位年轻的皇帝毫不理会仪式的庄严与神圣,史无前例地穿戴着嚣张的纯黑色华袍,公然走到了飘散着莹莹辉光的神光圣像面前。
相比起台上台下众人的震惊错愕,即将进封为光之子的安诺尔却是异常平静,他漠然地看着那个黑色的身影一步步走上祭台。即使看到皇帝带着嘲讽的笑意走到他的面前,隔着依旧耀眼地悬浮着的圣光法杖,挑衅般地与他对视,也依旧不为所动。
没人能知道现在这种诡异的情况究竟要如何处理,既畏惧皇权又不敢亵渎圣光的心理让所有人一时无法做出任何反应,除了一个人,一直恭立在祭台下右侧方的奎斯塔丽,这时猛地上前一步,但还没等她做出下一个动作,又一个人从祭台下方最前端霍然站起,安塔妮亚皇后凌厉的视线瞬间锁住了女圣骑士。
然后,异变突起。
所有人只觉得眼前一亮,而后呆呆地发现又一道神光从圣像顶端轰然落下,带着同样璀璨而圣洁的光芒,覆盖在了圣像前傲然挺立的皇帝身上。
泾渭分明的两道神圣光柱,映照着一黑一白两位截然相反的高贵身影,时光仿佛都在这一刻停滞,只有光明神法诺维尔的圣像在光辉中带着亘古不变的慈爱神情凝望着他的子民们。
一丝清脆的碎裂声,在这似乎变得一片空旷的大礼拜堂中响起,而后无数猛然回神的人们都愈加惊恐地发现,光明神代言人的象征,千年来光芒不减的圣光法杖,在一声声清脆得悦耳的碎裂声里,缓慢地消散在了虚空之中……
无数然眼睁睁地看着这可怕的一幕发生,台上的两位大主教早就在惊惶与绝望中瘫软下来。
一切□□的始作俑者,依旧沐浴在圣光之中的黑袍皇帝此时终于朗声道:“光明圣教教皇亵渎神意,伪造光之子,引发神怒,致使传承千年的圣光法杖被收回,已是背神叛教之大罪!”
“朕以恩泽罗斯88代皇帝与神谕之代言人光之子之名宣布,将对光明圣教进行彻底清洗,誓将背神之教皇以及从逆给予应有之圣裁。”
看着皇帝一行离开时,圣光大礼拜堂那缓缓开启的两扇沉厚石质大门间,由一线逐渐扩大开来的有些许刺眼的天光,在场的所有人都仿佛觉得,那就像是一幅徐徐拉开的帷幕,帷幕后将是波及整个恩泽罗斯的,混乱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