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 16 章(1 / 1)
9楼,电梯门左拐第五间,走廊上仍旧灯亮如昼,所有病房门已经掩上,值班护士守在办公室里打盹。医院这个地方总是让人畏惧,明明封闭的走廊却仍旧如同回荡着风声,像有灵魂飘来飘去,胥未梅看了看两边,幸好壁砖是浅黄色,这样子视线中就不会是白森森一片。
她轻手轻脚推开病房门,同屋的四个人都已经休息,阿姨也还静静睡着,床边有一个可以折叠的长凳,供陪床的人使用,但她睡眠一向浅,加上陪床实在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常常意味着必须睁着眼睛到天明。
阿姨输液的手露在外面,她轻轻摸了摸,冰凉的,于是又小心地将这只手掖进被子里,再检查了一下盐水袋中剩余的药量,又把自己的东西放到卫生间的洗漱台上,简单地刷牙洗脸……忙完这一切她终于闲下来,把折叠凳打开,倚在病床边。
她看着窗户的方向发呆,那里有灯光透进来,蓝色的窗帘就好像绒绒的荧光布。小柯小时候很喜欢闪亮的东西,有一次还将荧光棒里的液体涂在新文具盒上,结果第二天文具盒就变成了脱皮妖怪,徐阿姨狠狠说了小柯一通,因为那是爸爸刚去日本一趟买回来的纪念礼物。
小柯直接把文具盒往地毯上一扔,光着脚缩进被子里,捂着耳朵懒得听大人絮絮叨叨,然后徐阿姨生气地大声说:“什么时候才能学学未梅,你看她用坏过什么东西?哪像你……”
小柯翻了翻白眼。
胥未梅正站在门口,看着这两母女针尖对麦芒,一句话没劝又走开。
她只是有点羡慕。女儿和妈妈好像是天生的敌人,她们血水相融,却又经常剑拔弩张,徐阿姨从来不会对她说一句重话,总是和颜悦色小心翼翼,然而对着小柯却经常大声叱责,有时候甚至会动用家法——那是一根细小的棍子,打在身上很疼,小柯挨过两次打,对那根棍子深恶痛绝,逮着机会终于将其销毁。
一晃眼的功夫,的确很多年过去了。第一次见到徐阿姨的时候她还那样年轻,烫着90年代初时兴的波浪卷,穿着蓝色的丝绸衬衣,白色的长纱裙,怀里抱着打扮得粉嘟嘟的小柯,真像一幅画。胥未梅当时眨了眨眼睛,她记得妈妈的头发是直的,经常扎成一个辫子,喜欢穿浅色连衣裙,走近了就会闻到肥皂的清香。
徐阿姨的身上是幽柔的香水味,她经常会摸摸胥未梅的头,然后拿出一件粉色红色或黄色的小裙子,笑着问:“未梅,这是你的新裙子哦,喜不喜欢?”
那是一种非常亲切的语气,还有好像永远不会衰老的笑脸。
然而时光终究飞速流逝,美人渐渐白头。
皱纹已经悄悄爬上阿姨的脸,头发中间参杂着银丝,身材明显消减,穿上以前的衣服都松了——这是岁月的侵蚀与命运的无常双重压迫而来的痕迹。
那真是一段难熬的日子。财产在一夕之间全部贴上封条,她记得她们三人站在法院高高的台阶上,看着父亲缓缓走进囚车。那时候他的背就开始佝偻了吧?戴着手铐,每一步都如此沉重,只是在最后,他转过头,看着无所适从的妻女,深深作了一个揖,充满歉意。
耳边突然响起啜泣,徐阿姨用双手紧紧捂住脸,眼泪还是从指缝里渗出来,她那天穿着一身灰色的套装,头发梳得很工整,然后让小柯和未梅都穿上最得体的衣服,不希望别人看低她们的尊严。
可是在这一刻,她或许知道这一家人就会这么分开,或许知道小柯再没有机会趴在父亲的膝盖上撒娇,或许知道有些幸福顷刻碎裂……所有的一切如同海啸铺天盖地而来,她再也管不了被吹乱的头发,管不了或许会被坐皱的衣服,她只是紧紧把小柯抱在怀里,小柯嘴里一直哭喊着“妈妈,我们该怎么办”……
那时家中老人都已经去世,徐阿姨的亲戚都住在邻市,公共汽车不过三四个小时的路程,可是她没有带着两个孩子投奔过去,或许是自尊心作祟,又或是害怕拖累,最后她们三个只能住到爷爷奶奶留在老家的一套房子。红旗乡,偏远的市郊,你很难想象繁华的城市还会有这样一个角落,那里的农民靠天吃饭,一个月赶一次集,兄弟之间可以为了一株桑树翻脸打架,一眼望过去全是错落的田间小径与梯田,流云如同洁白的棉花糖在天边变幻出可爱图案,天色是湛蓝的,水是青碧的。
很美丽的风景,现实却残酷无比。城市里长大的两个女孩没有见过土坯房,不知道猪圈与粪坑合二为一的厕所怎么使用,没有操作过如此巨大的灶台,晚上空旷田野中传来的窸窣声响总是让人心悸,风吹得木门吱呀作响,纱窗上投下婆娑树影,这个时候徐阿姨总是穿上衣服下床,沿着屋子认真巡视一遍。
“未梅?”
低哑的声音传来,胥未梅下意识回头,发现徐阿姨已经醒来,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她赶紧起身倒了一杯温水,放入一根吸管送到阿姨嘴边。
“我今天只是有点不舒服,”徐丽怕她担心,小声说道,“不过已经没什么了,看见你来,就放心了……”
“恩。”胥未梅把杯子放回原处,又看了看盐水袋,语气也是轻轻的,“我会在这里的。”
徐丽疲倦极了,最近一段时间她总是食欲不振,每次的饭菜都吃不了几口便会觉得恶心,夜里断断续续低烧过几回,浑身有时热得烫人,醒来的时候满头是汗,医生开了一些增强免疫力的药,她摇摇头拒绝。
生重病的人其实胆子很小,越来越怕例行检查,害怕病情恶化,上天却总是赋予他们惊人的直觉,在一分一秒中感觉生命如同沙漏中簌簌落下的细沙,缓缓地,毫不停歇地流向另外一个地方。很多次在梦里,徐丽隐约听见呜咽声,断断续续,她的灵魂仿佛飘到半空中注视着躺在病床上的自己,那不是哭声,她知道,那是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
她害怕死亡,害怕不能继续看着自己的女儿长大,害怕永远走不出医院,看着那些健康行走的人们心中难免怨恨,憎恶上天的不公,然而更多的时候,人需要向现实低头。她看到未梅纤瘦的背影,看到她匆匆忙忙的脚步,想起她为了赚钱而奋斗的日日夜夜,想起她因为要养活这一家人做出的牺牲,便不得不低下头。
她不忍再增加未梅的负担,却又被求生的渴望煎熬,所以只好挣扎在摇摇欲坠的边缘,用卑微的方式和顽强的意志争取生存的机会。
胥未梅的手心是暖的,徐丽轻轻握住她的手,再一次陷入沉睡。
整个病房里安静无比,只能听见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秒针行走,夜已经深了,巡视的小护士推开门看了一眼又退出,胥未梅再一次隐在黑暗中。
她想起了之前和林衍没有完结的对话。
是的。为了填饱肚子,为了能交上房租,为了赚钱治病,为了帮小柯缴纳学费,各种莫名其妙地负担突然从四面八方涌来,变成巨大包袱,她甚至不能把专科念完。
那是什么时候?专科第二年,一个星期五,下午第一节是政治大课,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寝的女孩们都赖在床上,压根就没想过去上课,她也一样。宿舍里的电话叮铃铃响起,吵醒了美梦,她离得最近,哧溜一下爬起来拎起话筒。
徐阿姨晕在了工厂里。
看到诊断书的那一刻她双手冰凉,一路奔跑的汗水仿佛瞬间凝结成冰,明明是艳阳天,视野所及之处却都是灰的,手里的笔像是有千斤重,她颤抖着签上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写上的时候,有些东西就随着笔走纸上的沙沙声,迅速溜走。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牺牲?明明她无法像爱自己生母一样爱徐阿姨,而阿姨也无法像疼小柯一样疼她。永远有一层薄薄的隔膜阻挡彼此,无论她们多么努力想要伪装成相亲相爱的母女,始终都无法真正加入彼此的人生。
可仍旧是一家人不是么?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不管风雨或是天晴,都没有放开手。
为了徐阿姨同样付出的艰辛。嫁给父亲以后阿姨没有再工作,家庭曾经悠闲的生活滋润着她的风韵,可是搬到乡下以后,她不得不搭乘着每天仅一趟的汽车进城找工作,年纪太大进不了酒店,做过家政,做过收银,最后留在一家老字号的手表厂里,冬天时零件装配让双手布满细小伤口,冻得比胡萝卜还粗大。
为了填写高考志愿的那个夜晚。成绩跳上刺目的分数让家里的三个人都沉默下来,徐阿姨轻轻摩挲着志愿书,翻开一页一页,把她能上的学校仔细用红笔圈出来。胥未梅轻轻摁住那双有一点颤抖的双手:“阿姨,我不上了。”
阿姨抬眼望着她,难得的没有笑意,神情严肃:“你还那么年轻,怎么能不上学?”
第一学期大学学费的几千块钱从何而来?胥未梅记得很清楚,是徐阿姨唯一一次向娘家开口。
为了18岁那年最严寒的冬天。屋里烧着呛人的煤炉,三个人沿着方桌坐着,门上贴着唯一的一张“福”,依稀传来热闹的鞭炮声,小孩子们穿着新衣服兴奋地窜来窜去,放声叫喊,屋内的气氛沉默得有些诡异,砂锅里有两个猪蹄,用白豆炖了好几个小时,揭开锅盖就飘出肉香味。徐阿姨麻利地夹出大的一个放在小柯碗中,笑了笑:“吃吧,瞧你一脸菜色。”剩下一个被夹到未梅碗中,味道永生难忘,明明是香喷喷的,可是咽下去却好像有另一番滋味,咸得仿佛涂抹了眼泪。
任何时候,徐丽和世上所有的母亲一样,偏袒亲生的孩子,所以为小柯毫无保留地付出,可是她仍旧善待胥未梅,对待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胜过她自身。
这就是理由了。
可是该怎么对林衍开口,告诉他这其实走投无路最无奈的选择?她突然想让这些往事成为永不再开启的秘密,就好像美丽的女孩不愿意在心上人面前暴露自己的伤疤。
“滴滴”的短信音响起,胥未梅摸出来一看,来自林衍的短信。
“早点休息。晚安。”
简洁无比,和他平日里说话的风格简直一模一样。胥未梅轻轻摁下“保存”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