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十三) 隐隐轻雷闻隔岸(1 / 1)
天色已晚,刘医生把一笑送回宜园。
“我到了,刘医生,你回吧,改天请你来喝茶。”
“一笑,”他叫住她,有些吞吐,“你可以叫我家明。”
“好的,家明。”
“你会记得?”
“家明,琉璃有没有同你说过,让我记住很容易,忘记却很难,至今能被我忘记的都是最重要的,比如我的父母。”她笑答。
“哦不,我不是指……”他怕无意惹起她的伤心往事,连忙解释。
“没关系的。”一笑早已接受事实。何况,大多数人都对五岁之前的生活不复记忆,她也只不过多了三两年。
见他还是不像要离开的样子,一笑有些纳闷,出于礼貌又不好扭头就走,目前这种待遇只有沈飞独享。
“一笑,”他果然还有话说:“你还记不记得六年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你问的那个问题?”
“嗯?”一笑在脑子里迅速搜索,眼神一暗,但只一瞬,便答道:“我忘了。” 微笑依旧。
他淡淡地笑,“其实也没什么,你进去吧,改天见。”
“再见。”
夜幕下的道路十分安静,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他心中一沉。想起她说,能被她忘记的,都是最重要的。
一笑掩上门,脸上的欢容悄然消失,有些怔仲。
她如何会忘呢?那是个在心中盘旋无数次却唯一一次问出口的问题。
——如果你深深深深爱着的人,深深深深地爱着别人,可该怎么办?
正满腹心事地走向小楼,一个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那外面,就是你的鲜鱼?”
一笑警觉地抬起头,只见沈飞抱着双臂靠在银杏树下,仿佛已经立了很久,树影遮住他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声音里却带着明显的敌意。
哪有房客第一天进门就要挑衅?一笑心情坏,不想应付他,目不斜视往前走。
可就要经过他的身边,沈飞突地一个箭步逼上来,促不及防扣住她的肩,将她扳过身来。
只一刹那,两人近在咫尺,呼吸相缠。
这并不是沈飞第一次故作暧昧地靠近她,按照往常她根本就不要理会,好让他自讨没趣。
可今天有种奇怪的直觉让她强烈地感到危险,她慌乱地挣扎,却动弹不得。
距离这么近,清冷的月光照进他的眸,有种难以捉摸的光芒,让她猛然想起初见他的第一眼。
“放手!”
一笑强自镇定,低喝了一声。
却见沈飞轻眯了一下眼,忽然俯身逼近,她下意识地把头避向一旁。他的唇却停在她耳边,徐徐吐出几个字:
“不许爱别人。”
声音轻而缓,却颇霸道。
一笑一惊,不自觉地又把头扭了回来,研究他的脸。
他是认真的?
蓦然之中,沈飞脸上却神情一变,眼梢微挑,唇角轻扬,像是忍俊不禁,转瞬间,就回复到她熟悉的那副浪荡不羁的嬉笑模样。
一笑觉得自己又被捉弄,气急败坏,真的恼了!使劲把他推开,气鼓鼓地扭头跑进屋去。
从此一连几天都对他冷颜以对。
时间长了,连柳妈妈都看出她对沈飞有些反常,还要替他来说好话。
分明是被沈飞收买,一笑心中恨恨。
自从他进了家门,就餐餐都对柳妈妈的手艺赞誉有加,嘴巴像抹了蜜一样,把柳妈妈哄得合不拢嘴。
上班时间也就罢了,一笑决定在家绝不敷衍他。只要颜昊天不在,便立刻视此人为空气,就差从他中间穿过去。
沈飞依旧故我,只是偶尔会在一笑不注意的时候静静注视她,她从没发觉,这也不奇怪,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觉得。
Anson却日渐担忧。
沈飞交待的任务越来越莫名其妙,比如他会突然对一个叫做刘家明的心理医生感起兴趣,有次又突然问起颜一笑名下是否有独立的财产帐户。
“你担心颜昊天会将资产转移?他完全不曾察觉我们的计划,毫无防备,不必多虑。”Anson不以为意。
“我担心的不是他。”
“那是谁?……颜小姐?”
沈飞不置可否,只说:“她与颜家无关,不该无谓牵连。”
“飞,为什么我会觉得你对颜小姐的关心超乎寻常?”
“祸不及妻儿。”他语气平常。
“仅此而已?”Anson盯住他追问。
沈飞微微敛目,说我有分寸,也不多言,便走了。
再过几日就是中秋。
照例,颜昊天每年这个时候都要举办赏月酒会,邀请一些生意上的伙伴和社交上的朋友来宜园小聚。
这几天,一笑没有上班,专心在家协助公关部布置草坪和灯光,自然又是要靠明澈广告出力。
她喜欢这项工作,有趣又有创意,而且不用面对沈飞。
中秋这天,天气晴好,看来肯定有月可赏。
下午,酒店大厨和侍者陆续到来,把一切布置妥当。颜昊天和沈飞也比平常早归。
见到一笑,沈飞一愣。
今日她也算是宜园的女主人,所以修饰地比平时隆重许多,一件象牙色古典旗袍,衬得身材玲珑有致,妆也艳丽,双颊芳菲,眉目生辉,长长的耳饰似一滴泪,欲坠未坠,秀发松松挽起,透着丝丝娇柔和妩媚。偏这女子又不知自己美,气质超然,没有丝毫忸怩。
却不知只此一晚,要倾倒多少痴心少年。
客人陆续到来。
明月升空,灯火初明。处处觥筹交错,衣香鬓影。
一笑忽然瞥见家明独自一人立在角落,有些落单,心里暗暗自责,今天是她特意把他请来的,却不小心冷落了人家,于是端起一杯红酒,向他走去。
“家明,真是不好意思,没能好好招呼你。”语中歉然。
“没关系,人这么多,怎么能都照顾到。”说是这样说,见她过来,他仍然由衷微笑。
“怎么不去认识些新朋友?心理学家不是最擅长与人交往?”
“未必,很多人一知道我从事心理咨询职业,会下意识闪躲,也许是怕被窥见心中秘密。”
“真的?我就不怕,你又不是X光,一定看不到我的秘密。”她调皮地笑了笑。
家明不语,只微笑地看着她。
一笑只觉从未见过别人有这般温和的目光,仿佛那目光会有重量,落得重了会压到她一样。
在他面前她总是感到难得的坦然和舒适,或说或笑,毫无顾虑。
正聊着,一缕发丝从她的额迹飘然落下,家明很自然地伸出手,帮她轻轻拢到耳后。
温热的指尖轻轻触到她的耳侧,有点不好意思,一笑像小女孩一样吐了吐舌尖。
她没留意,远处,有一道目光,正牢牢地锁住她和他。
目光的主人无意识地轻摇着杯中美酒,忽的酒杯一颤,几滴艳红的液体溅洒出来,落在衣上,洇晕不见。
“一一,一一。”远处,是颜昊天的声音。
一笑应了一声,忙同家明道歉,急步离去。
“嗨,看什么呢?”琉璃不知从哪冒出来,大力拍了拍家明的肩。“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几位本城美女?”
“不用。”他的目光尚未来得及收回。
“你爱她?”琉璃有时就像个巫婆。
“有那么明显吗?”家明苦笑。
“在她面前还没那么明显,在我面前你还得修炼修炼。”琉璃郑重道,“爱她就去跟她说啊。”
“你不觉得吗?一笑心里早已有了人,再也没有位置给别人。”家明黯然。
“切,那你就站在这里守着吧,守到她自己肯过来。”琉璃显然对守株待兔的故事不以为然,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那边,颜昊天正带沈飞和一笑见唐律师。
唐律师是老熟人了,不过一笑自从回家后还没见过他。
今日重逢一笑颇有些羞赧,想当年她被唐律师“押送”到美国,似乎好像也许大概做了些什么反应过激的举动。
唐律师是宽厚长者,自然不会与她计较,不过还是打趣地说:“一一当年,哗,真是好厉害,我一路都在庆幸还好飞机的窗是打不开的,不然肯定要被她抛出去。”
一笑脸色绯红,正要撒娇耍赖。
突然,旁边不远传来一阵不和谐的声音,引得大家看过去。
原来是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妖艳女子看到主人在这边,正要过来敬酒,偏巧不小心撞到正在收拾酒杯的柳妈妈,杯中残酒洒了几滴在女子的衣裙上,立刻像踩了炸药桶,好一顿埋怨。声音虽然没有响得满场都听到,却仍是尖锐刺耳。
柳妈妈一向懂规矩,只是不停地道歉。
一笑一看,心头火起!
柳妈妈在宜园从未被当佣人看待,一笑更是把她当长辈敬重。今天的酒会本来也不用柳妈妈出来收掇,自有酒店侍者代劳,可老人家闲不住,看到了就想动把手,却惹来这种麻烦。
一笑气不过,咚的放下杯子就要上前理论。
“一一!”一个声音喝住她,同时有人一把拉住她的手。
出声音的是颜昊天,出手的是沈飞。
此地众人,非富即贵,谁也不能得罪,何况来者都是客,作为主人怎能失礼?
一笑被这一喝一拉,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隐忍不发。
那边两人嘴上讨够了便宜,掉头换上一双笑脸,向他们走来。
只见这中年男人一身白衣白裤白鞋白袜,品味十分古怪,年轻女子还算正常,曲线玲珑,上身穿着掺合金丝的黑色紧身低胸上装,下身是一件虎皮纹路的火辣短裙,脚蹬长筒马靴,浓妆艳抹,美得嚣张。
一笑怎么看都怎么不顺眼,却奈何不得。
颜昊天为他们介绍两位客人:“沈总,一一,这位是XXX的王主任和殷小姐。”
双方握手,一团和气,其乐融融。
这位王主任听说沈飞是法籍人士,非常兴奋:
“法国好啊,绝对的时尚之都,我每次去都要找当地的专业裁缝定制手工西服,就是和国内的不一样!”
沈飞又开始展现他蜜糖般的笑容,“王主任好眼光,您和这位美丽的小姐很远走过来我就注意到了,非常的与众不同。哦,一下子还让我想到两个很经典的荧屏角色。”
一笑不解,这个人虽说讨厌,但从来都不谄媚,今天是发什么疯?
“哦?是吗?”王主任觉得法国人的马屁拍起来就是比中国人拍的舒服,仿佛自己真的有明星的感觉了。
“是谁呀?沈总说说看嘛。”一边的女子也来了兴趣,嗲嗲地追问。
“白龙马和孙悟空。”沈飞万分认真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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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笑终于知道世上真的有忍到内伤这回事了,体内五脏六腑都扭曲得打成了蝴蝶结,脸上却要保持矜持的微笑,还得为沈飞圆场。
“Felix,不要乱讲。”她一边叫住沈飞,一边转向面部扭曲的王主任和殷小姐,“对不起对不起,沈总从小在国外长大,对于国内文化不很了解,经常说错话,二位一定要包涵!”
“是吗?我又讲错话了?抱歉抱歉!抱歉抱歉!”
沈飞的国语突然蹩脚起来,态度却异常诚恳。
一笑发誓,在他点头认错的时候,分明看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半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