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荷叶生时春恨生(1 / 1)
“小女子与夏公子,相识虽不过二三十日,却犹如前世便已相识一般,分外的熟稔。”苏惜痕继续说道,直直的看着湖中的某处,眼神空茫。
二人的初次相见,是在观云寺。
彼时方是六月。天气分外的炎热,碧树参天,耀眼的阳光透过层层绿叶,洒下斑驳的树影,亦有不少不知名的小花悄然盛开,妆点着地面,树林里不时传来蝉鸣的声音,让人的心里,平添一股烦躁之意。
“苏施主,普了师叔正在后殿与另一位施主下棋,曾吩咐说若是施主来了,直接过去便是,请施主随小僧往这边走。”一小沙弥向着苏惜痕说道。
苏惜痕今日身着一袭浅蓝色的襦裙,脚踩一双淡蓝色的云头踏殿鞋,头上戴着的,亦是一根蓝色的发钗,淡妆略施。苏惜痕本是来这观云寺与普了大师讲经论道的,此时闻言点头,跟着那小沙弥向前方走去,碧螺亦随之在后面跟着,而其他几名家丁则因在佛门圣地,需避免喧哗不便同往,便留在了原地等候。
庭中的这棵梧桐树想必已是有些年纪了,树干极为粗大,即使是一名大汉也难以将其环抱,树根外露,枝叶甚是繁茂,树下有着很大一片被荫蔽的阴影,在阴影中,有一方石桌及几方石凳,而此时,一位老和尚正坐在石凳上,面前摆着一副木制的棋盘,黑白二色的棋子纵横分布于其上,正带着些笑意的看着对面的男子。
那老和尚慈眉善目,眉须已是有些灰白,头上的戒疤很是醒目,袈裟披身,虽有些破旧但很是整洁,更显得有些世外高人之感,左手和脖子上,都有着一串有些大的佛珠。
而那名男子,一袭白色的儒服,面如冠玉,眉如墨画,一副书生模样,此时右手中正拿着一颗白色的棋子,左手持锦扇,低首认真的端详着棋盘,似乎在踌躇着什么。尔后,将棋子落定在棋盘上某处,便抬头看向老和尚,嘴角亦是含笑。
那老和尚正是普了大师,此时大笑出来:“夏施主,这棵白子着实落得好啊,如此,老衲的黑子,已经被施主逼得陷入绝境了。”
“大师谬赞了,小生只是侥幸得胜而已。”男子忙谦道。“不如再来一局如何?”
苏惜痕三人来到后殿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情景,小沙弥先行走了过去:“普了师叔,苏施主已经来了。”
“苏施主,老衲本知今日施主会来,但因不舍断此棋局,故只好将施主带来此处了,还望施主不要在意。”普了大师起身向苏惜痕说道。
“无妨。”苏惜痕赶忙行礼道,身后的碧螺亦是随之行礼,“小女子本无他事,不过论佛理禅机而已,并无甚要紧。”
“小生夏清荫,乃路过本地,听闻观云寺住持甚是通于棋艺,便想来此比试一番。”男子本安坐在石凳上,一直看着苏惜痕,此时亦起身说道。“只是因与大师下棋而耽误姑娘,小生实在是过意不去。”
“夏公子无须介怀。”苏惜痕施礼道。
“既大师已经有客前来,那小生便先行告辞了,明日再前来请教。”夏清荫此时亦起身拱手道。
“如此,法会,你且先送夏施主出去吧。”普了住持说道。
男子随着法会即那位将二人带来的小沙弥离去,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在将要走出院子时,回头深深的看了苏惜痕一眼,苏惜痕此时正低头看着地上的树影,未曾留意,只是,苏惜痕身后的侍女碧螺,却看到了这一眼。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日的初见,未曾轰轰烈烈,没有英雄救美,不过是寻常之事而已,只是,两人就此将对方的影子,放进了心中。
翌日。
“二小姐,有一位夏公子来访,说是受观云寺的普了住持所托而前来,您是见还是不见?”此时已是未时,苏惜痕早已用过了午膳,正在房间里看书,却不期有一丫鬟来报。
“小姐,难道就是我们昨天在普了大师那里遇见的公子吗?他会有什么事么?”碧螺赶忙说道。
“不知,不过既是普了大师吩咐的,就还是先将那夏公子请至莲晚亭吧。”苏惜痕说道,语气淡然,碧螺见此,也没有再说什么了。
“是。”等候着的丫鬟应道,便退出了房间。
待苏惜痕二人到达莲晚亭时,便看到那男子负手站立在亭中,依旧是一袭白衣,衣角可见有些类似于水墨画的纹路,正低首看着莲池,身旁的石凳上放着一个竹篮,只是竹篮里不知盛放着何物,用黄纸层层包裹着。
湖里已是荷叶连连,快要将湖水遮蔽住了,有的莲花呈含苞羞然欲放之态,有的莲花则傲然盛开凌于水面,不时传来一阵莲花的清香,颇让人陶醉。
苏惜痕主仆二人经由小径走向亭中,夏清荫已是听到了脚步声,转过身来,略有些拘谨的看着她们。
“夏公子今日前来,不知可有何事?”苏惜痕上前行礼问道。
“苏小姐,小生乃是受普了大师所托,来将您昨日所求的善香送给您。”夏清荫拿起一旁的竹篮说道。
苏惜痕心下了然,因再过几日便是苏惜痕生母的忌日,又早闻观云寺有一特制的香,专为驾鹤已久的亡灵超度,那善香本是苏惜痕昨日在观云寺所求,欲烧给自己的亡母,以祭其在天之灵的。
“小女子知道了,只是为何乃是公子前来?”苏惜痕微微有些不解的问道,一般这种情况,不都是由各小沙弥送来的么?今日怎安排了这么个书生过来。
“呃……只因小生与大师对奕时败了棋局,便承诺要为观云寺做些什么事,但观云寺中小生可为之事不多,故无奈之下替那小沙弥前来送香至此。”夏清荫顿了顿,说道。
“原来如此。”苏惜痕便示意碧螺上前将东西接了过来,“有劳公子了。”
“小姐这一池的莲花生得极好呀,”把东西递给碧螺后,夏清荫忽又说道:“前人沈约有诗赞云‘微风摇紫叶,轻露拂朱房。中池所以绿,待我泛红光。’这碧池之中,唯莲花繁盛,而无锦鲤畅游,这亭也被唤作‘莲晚亭’,想必,小姐定是爱莲之人吧?”
“小女子此生唯爱些花花草草,以这莲花为最爱,公子见笑了。”苏惜痕说道。
“哪里,莲叶碧绿可人,那莲花或粉或白,盛开在这炎炎夏日,碧水之上,可谓是增添了勃勃生机,而在佛家看来,这莲花更是了不得……”夏清荫款款而谈,而苏惜痕则在一旁静静的听着。
那日,苏惜痕与夏清荫在那莲晚亭之中,说了许久的话,直至天色将暮,夏清荫才匆匆离开。
此后,这位夏公子便日日来这青竹园,与苏惜痕赏花,论诗,日子倒也很是怡然。这样的日子约莫持续了十来日后,夏清荫向苏惜痕挑明了心迹,而此时,苏惜痕亦倾倒与夏清荫之才华与体贴,已对夏清荫暗生情愫,之后,二人便互许了今生来世。
只是,好景不长,在此之后不过几日,还是在这莲晚亭中,只是,夏清荫说的不是连绵情话,不是慷慨见解,而是向苏惜痕辞行之语。
“小生本是要上京寻亲赶考,只是因为路过此地才有所逗留,本应于前几日就启程出发的,因眷念于小姐而不曾离开,只是男儿定当有所作为,不可因儿女情长而忘之,明日已是必须要上京了。待他日小生高中,金榜提名,小生定会回这落霞镇,上苏府提亲。带小姐回乡,看看小生家乡的山水。”夏清荫看着眼前的苏惜痕说道。
“这……那还望公子早日归来。”苏惜痕说道,垂下了眼眸。虽是有些突兀和不乐,但苏惜痕亦知道,夏清荫已下定决心要离开,毕竟考取功名是每一位读书人都想做的事情,男儿志在四方,而自己,也是不好怎么阻拦的吧。
“生当长相思,死当复来归。”夏清荫低声吟道,眸尽深情,语尽温柔,伸手将垂在苏惜痕脸上的黑发拂开。
苏惜痕随即低下了头,浅笑着回答道:“无论生死,奴且待君归。”
微风吹过,荷叶轻舞,莲花亦是在左右飘动着,一阵清香传至亭中。
而那句话,便是夏清荫对苏惜痕说的最后一句话,待苏惜痕说完后,二人一起在莲晚亭中坐了良久,而后,夏清荫便未再说什么,起身离开了,唯苏惜痕还坐在亭中,而碧螺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
“夏大侠可知,很久以后,在某一次去观云寺时,小女子与普了大师言及此事,小女子才发现,原来当日清荫来府上,并非是输了棋局才会无奈至府上送香,而是他在赢了普了大师的棋局后,提出的要求,普了大师本不赞同,但无奈清荫坚持,便还是答应了。”
“于是,方有了之后的一切,一切的欢乐,一切的等候,一切的不安。而小女子自知今生已无与清荫在人世共相守之可能,只是还望大侠成全,容小女子见清荫最后一面。”苏惜痕说道。
夏停寒皱眉,看了看苏惜痕,见她直直的看着自己,形容哀伤,眼神中却有着淡淡的希冀,便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说道:“既小姐坚持,在下自是无话,只是在下已有告之,还望小姐心下有所准备。”
“小女子在此先谢过大侠。”苏惜痕闻言,忙屈身施以一礼以表谢意,随后便转过头去,直直的看着面前的那池湖水,却并不再发一言。
太阳不知何时已经出来了,只是层云敝日,映照在那澄澈的湖水之上,阳光不甚明晰,光晕亦有些昏黄,唯有中心那小小一片的微弱光芒,好似不知何时便会湮灭。
夏停寒静静的站立在苏惜痕身边,好一会会,见苏惜痕似已再无开口之意,而今日看来亦无法再有所收获,只好辞行道:“既小姐无言以告之,那在下便先行告辞了。还望若是小姐想起了什么,能至府衙告之。”
苏惜痕闻言,转身向守在亭外的碧螺微微招了下手,碧螺原本便就是一脸紧张的看着这里,见苏惜痕此动作,便赶忙上前,恭敬的向苏惜痕行礼:“小姐。”只是却依然是有些不满的看着夏停寒。
“碧螺,替我送送夏大侠,切勿失礼。”苏惜痕先是吩咐碧螺,后向夏停寒说道:“小女子身体抱恙,不便亲送,望大侠海涵。”
“呃……不用麻烦,在下自能回去。”
“是。”碧螺却一口应承了下来:“夏大侠,请随奴婢这边走。”
见碧螺已经转身走在亭外的小径之上,夏停寒无奈,只好随着碧螺走去。
一路上二人皆无言,直至朱红色的大门出现在二人面前时,碧螺突停下脚步,看着夏停寒说道:“夏大侠,恕奴婢无礼,奴婢有一问,您来落霞镇也有些时日了,案情也已经大白,不知您打算什么时候离去?”
“如今,舍弟的尸身尚未找到,在下并未考虑离开落霞镇之事。”
“也就是说,大侠您直至夏公子的尸身找到,才会离去么?”
“在下既承家慈之命,来到此处寻人,便定是要带清荫回去的,无论生死。”夏停寒冷冷说道,有些奇怪的看着碧螺。
“夏大侠慢走。”碧螺闻言,先是微微一怔,而后便行礼道。
目送着夏停寒的身影走出门外,碧螺方才回身,向莲池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