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我会想念你的（结局）（1 / 1）
某年。
下界。
正颜站在河边，刚才听见的召唤使她出现在这里，此时她正在等待。这个时候的她已执任督道多年，虽力量不及自己的前任青葵，但她已经可以像她的众多前辈一样从容不迫，淡然温和。
正颜常驻于下界，就住在青葵当年的家宅——历代督道的家宅——那个名为肃宅的地方。泠宅当然还是在肃宅对面，里面的居民依然是笠光。在经历了数年尴尬的师徒关系后，正颜与笠光终于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朋友，自然，笠光再也不可能像对待学生一样地对待正颜了。
当年那么做不过是出于身份要求，然而脱离了身份的束缚，其实那样是很尴尬的，当年青葵已经不止一次悄悄地让笠光不要像对自己一样地对正颜，可是笨笨的笠光实在是不晓得除了那种师徒间的相处方法之外还有哪种方法。青葵对于笠光的死脑筋也只能无奈地挠挠额头……
肃宅和蔼地照顾着这里的第十代家主，然而他们仍然想念第九代。第九代和第十代的风格是完全不同的。有些特有的生机，只有第九代才带得来。肃宅很爱第十代……可是，肃宅也很想念第九代。仍然在这世间却再也不敢回来的第九代。肃宅爱她，也不强迫她回来。
“督道……”河边，一位年轻的执事牵着一个小童，从浅浅的河滩上涉水而来。孩子年约六岁，身材瘦小，牵着那位样貌清秀的渡导的手，一直在不停地流泪。渡导似乎也为这个女孩难过，不时温和地摸摸她的脸颊，领着她走过来。
“怎么了？”正颜迎上前问，直觉告诉她肯定是这孩子有事情，她摸摸孩子的头，俯身轻轻地问：“小妹妹有什么事？”
孩子默默地流着泪望她，但没有马上答话。
“督道，”那位渡导不等孩子说话便从衣袍中抽出一个纸卷，递给正颜，“这是我的预阅记录，你先看看吧。”
于是正颜接过纸卷，展开浏览，一手仍松松地抚着孩子的脑袋。孩子似乎很信赖她，伸出小手抓住了她的衣摆，但泪水仍顺着她的脸颊不停地淌下。孩子的手上布满伤痕，正颜扫了一眼，不动声色。
正颜阅毕，将纸卷收在自己这里，对那位渡导点点头，“澜树，这孩子从现在起交给我就好了。”
“嗯！”澜树感激地点点头，“那麻烦督道给我的工作计划签个字，说我已经转交给你了。”
“行。”
“那我找个时间把计划送过去，送到肃宅，对吗？”
“对，如果我不在就放在泠宅，我会过去拿的。”
澜树点头，“好，谢谢，那我先走了。”他俯下身温柔地摸摸孩子的脸颊，“妹妹，我走了。”
“嗯！”孩子懂事地点头，依依不舍地松开拉着他衣服的手，哭着说，“哥哥再见……”
“是叔叔啦。”澜树最后拍拍孩子的头，目送着正颜搂着小女孩走远。
难怪这孩子会那么悲伤啊。她是……被父母虐待而死的。父母因为她的小错将她毒打一顿后捆住手脚，悬挂在窗外……等他们想起她时，她的身体已经冰凉。
孩子跟在正颜身边踉踉跄跄地走着，费力地揽着正颜的腰。她似乎不太关心正颜要把她带去哪里，但她很担心会被正颜落下，一直紧紧地抓住正颜的衣服。正颜笑了笑，俯下身轻柔地将孩子抱起来。女孩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奇，随即便是溢于言表的开心，她显得那样柔弱而胆怯，但却信任地将脸亲昵地偎在了正颜的胸口。
正颜很喜欢这种被相信的感觉。
在她当年初执任的时候，作为前辈，青葵只送了她两个字，“柔韧”。青葵没有解释，只是说把这两个字作为前任的嘱咐和祝福。那么多年了，每当出任务时，正颜还不时总会不自觉地想到青葵说的这两个字。
正颜将孩子带回家，用温水将她的全身上下都擦洗了一遍。孩子蹲在浴室里乖乖地任由正颜给她洗澡，期间一直牵着正颜的衣角……待正颜将她裹在大毛巾中抱出浴室的时候，她已经不哭了。
不问来路，不问归程。
正颜有着天赋者的直觉，直觉让她知道该怎么做。
光溜溜缩在毛巾中的孩子依恋地伏在正颜的怀抱里，正颜笑笑，抱着她在自己的床上坐下。用毛巾细细地给孩子擦干……孩子认真地注视着正颜的每一个动作，伸出小手覆盖在正颜的大手上，一下一下地跟随着正颜的动作，眼里只有怯怯的信任和依恋。正颜迎上她的目光对她微笑，虽然正颜不知道孩子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却知道这孩子需要什么，想要什么。
某种在她在世的时候得不到的东西。
孩子看着正颜的手拈着毛巾温柔地抚过自己的身体，忽而又吧嗒吧嗒地掉下眼泪。正颜什么也不说，然而在她的手过之处，孩子身上原有的伤痕尽数淡去，缓缓地，直至消失。孩子身上的伤疤竟从现世的身体带至冥界的灵魂，那些伤……是狠狠地刻在了她的生命与魂魄深处的吧……死亡竟也没能将它们抹平。
唯有爱和伤害能横渡生与死的界限，被一个灵魂刻骨地铭记。
孩子身上的所有伤痕在正颜的抚摸下都不见了。这个小小的女孩坐在正颜的腿上，低着头看着自己，良久过后，她抬起头用深深的目光望着正颜，忽而嚎啕大哭，赤着小身子扑进正颜的怀里……
正颜搂着她，知道这是这孩子在说谢谢。
在工作的时候付出太多的感情是会伤害自己的。在笠光还是正颜的导师的时候，他就跟她说过，然而笠光同样注视着她，摇着头对她说，你啊，这点上连青葵还不如……
正颜笑，她向来自认不如青葵。青葵在她心里已是不可超越的前辈和导师，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比过自己的前辈。……不过，想来青葵在这一点上给笠光的印象是有够差的了吧，否则笠光也不会这么说话。想到这点，正颜就忍不住要笑。
孩子在她的怀中慢慢安静了下来。正颜还以为她睡着了，侧过脸小心地看看她，孩子却在这时睁开眼向她望去。
正颜朝她微笑，和蔼地摸摸她的头。
孩子慢慢地把左手伸到正颜跟前，又注视着她的眼睛，缓缓地张开五指，把自己的掌心给正颜看。
正颜拉过孩子的手，见上面有一个圆圆的小伤疤。端详了片刻，她柔声道：“……这不是伤害，对吧。”
孩子似乎很高兴她能明白，郑重地点点头。
“这是……爷爷和我玩的时候……”孩子的声音细而柔弱，“……烟头不小心烫的。”
……这只是不小心而已，不小心的伤，孩子没有很难过，也不想要它消失。从她的眼神来看，正颜有理由相信，这道疤痕，甚至是孩子的珍宝，快乐时光的纪念。
孩子很黏正颜，此后的好几天里，正颜由着这个孩子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自己身后，即使正颜只是在肃宅里走动，孩子都寸步不离地跟着，一手揪着正颜的衣摆。正颜知道这孩子是害怕自己被丢掉，便无意识地一直跟，一直跟。如果这样能给她安全感，那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正颜不去过问孩子的未来，她不去想，这孩子会这样地跟着她一直跟到什么时候。顺其自然吧。正颜甚至带着孩子去工作，只要她去的地方，孩子也能去。
这孩子不多话，也很懂事，安安静静地很讨人喜欢。正颜出任务时，甚至有人询问是不是正颜收了弟子。正颜只是笑着摇头，不解释。
任务结束，正颜便带着孩子在附近随意走走，有时正颜拉着孩子的手，有时孩子抓住正颜的衣摆。
一个小小的女孩牵着自己的衣服迈着小小的步子跟在身边，神情那么认真，走过花草烂漫的河岸，清风抚过柳树，水岸花火红的花絮在身边慢悠悠地飘扬……仿佛跟着自己散步就是全天下最重要的事情。正颜觉得心里莫名地明亮。
“等一下。”有一天走在河边时，孩子忽然轻声说，然后便面朝着河水蹲了下去。她少有地松开了正颜的衣服，小心地把手伸进河水里晃了晃。
正颜不加干涉，该发生的总会发生，况且一直以来，正颜不太清楚这孩子在跟随着自己的这段日子里，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女孩只是很认真地在玩水，就像个普通的小孩一样，只是，她的神情认真至极，近乎严肃……那种郑重而肃穆的样子，正颜看了，心忽然跟着一坠。
女孩子若有所思地顿了许久，然后站起来，走到正颜跟前，抬头，还是用那种细而柔弱的声音，毫无预兆地说：“……我要走了。”
正颜不知道有没有人跟她说过冥河或轮回的事，反正正颜自己是没有说过。正颜怀疑，其实澜树也没有对这孩子讲过。
……有些东西不必说，有些东西是本能，自然而然地就会发生，古往今来都是如此，没有为什么，没有解释。
“嗯。”正颜只是对孩子点了点头，虽是不舍，但除此之外，她也别无动作。
孩子深深地凝望着她，恋恋地，安静地。眼眶红了，但她没有哭，神情依然充满安宁，安宁而自然地难过，对这个世界毫无忤逆。
她依依不舍，声音稚气却安静，不像一个六岁的孩子：“……那，我走了。”
“嗯，走好。”正颜没有试图挽留她，正颜知道这个孩子终归是要走。正颜看着孩子的眼睛，说：“……我会想念你的。”
“我也是！我会想念你的！”孩子大声地说。正颜笑了，她不去想这句美好的愿望到底能延续多久，只是目送着孩子转身，轻轻地涉入水中，如往常般踉跄地，走向河心那浓浓的大雾……
“我走了！”
“嗯。”正颜只是那样平静而认真地回答她。
仅仅是一刹那，孩子不见了。似乎是这孩子在征得正颜的许可，征得她最后的确认。
然而正颜却觉得自己看见，在孩子消失的前一个片刻，她向自己回过身来，投来一个就此成为永远的回望，用口型依依不舍地最后说了一遍，我走了。
……你也很不舍得吧，那样一遍一遍地说，一遍一遍地告诉我。
你很在意我的反应吧，在现世走过那样被人忽略被人不重视的短暂一生。
你也只是想要有人能好好地看着你的眼睛，认真地听你说一句话。
在这最后，正颜觉得自己就要哭了，但是她毕竟没有落泪，她只是很伤感，却也欣慰。
正颜从澜树那里签字转接的时候，可不知道最终会迎来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这个孩子，终于是平安地送走了。
离开的，终会离开。留下的，依然会留下来。
我会想念你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