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缈之音(1 / 1)
她沿着湖,慢慢地向前走去。
间或,有行色匆匆的人越过她的身边,超过她,将她落在身后。她看上去很平静,只是抬眼,似看非看地一扫,随即又移开自己的视线。
别人走得快不快,别人在赶什么,跟自己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噢……
没有的,没有的。
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这样简单地说服自己。
然而,事与愿违是世间的必然规律。
行,可以。你可以说服不了自己。但我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所以,我承认。即使理智知道那些陌生人真的只是在走自己的路,跟自己一点也没有关系。……因为,你始终没有赶上你想成为的你自己。别人的抓紧让你惶然,然而,你却又没办法逼自己做到像别人看上去的那样。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十月午后,她穿着长过手腕的淡蓝色运动衫,走在一片艳阳下。身下的影子分外明晰,阳光灿烂得坦然,甚至为影子镀上了光晕,明暗的反差大得能引起人小小的诧异。
不过,没人去注意这些。
教室在哪里呢?独自去上下午的课的她似乎终于从自我中回过神来,想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哪个教室?”她对着空气,用眼神发问。语气之随便,甚至没清楚地说好问题。
“辉耀堂三栋三零二。”
毫不意外地传来回答,她眨了一下眼,移开目光,直奔目的地。
——可是,这到底是谁回答的呢?
周围的人丝毫没有注意到这短暂的一刻。她自己也没留神这整个过程。
她早已习惯了。
而周围的人也早已习惯了她的不言不语。
习惯到视若无睹的境地。
习惯到,她不论是在自己心里,还是在别人心里,都是不存在的。
不,说不存在太严重了,只能是说,通常都被当作是一个集体之外的,这个集体包括:宿舍、班级,更不要说,任何一个小圈子。
“陈淼,你来回答一下。”讲台上老师的声音通过扩音器送到了耳边,她站起来,眼神空白地看了老师那精致的面孔片刻。
周围的人没有在看着她。
“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再度将目光移向虚空。
依然得到了一个毫无感情,但却又能用耐心、没有脾气来形容的回答。
她说出正确答案,坐下。课继续进行。
她从来没有去思考过周遭的世界,当别人都在抱怨课业之难时,她像个木头一样表情麻木地站在一边,完全不能理解别人的抱怨。
对她来说,世界是很简单的。她以为,全世界的每个人身边都有一个像她那样随叫随到的回答者,他们为什么不向这个回答者提问呢?当然,问到“我什么时候会死”“明天开奖的彩票号码是多少”的时候,完全听不到回答的声音,然而一般日常的问题,她从来没有被拒绝过。
她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
导致这种情况的原因有很多,有大家能理解的,也有不能的。而她自己从未去想。
——不,不是从未去想,而是……她不允许自己去想。
她是一只怯弱的蜗牛,从来不敢离开自己的壳。不敢抛弃自己的现在,无论这个现在究竟怎样,究竟是多么不堪,还是多么多么别的怎样。
“你已经十九岁。”
她看着虚空,用眼神回答:“我知道。”
这个回答者,也不是头一次这样主动问话,然而这种时候总是不多的。而现在正在课上。不知是那个存在不知道一些常理(比如上课不要跟人讲话),还是知道她根本也没在听课。
“你还会这样下去,你会吗?”
她知道到底是在被问什么。
“如果‘现在’不会改变,我也不会改变。”她别开眼,问题却仍然乘虚而来……其实,也是无孔不入。她躲不开。
“如果‘现在’改变,你会怎么样?”
“没有这种如果。”她回避。
“如果你再也不能从我这里得到答案呢?”
“你会让我得不到答案吗?”提问是对这个存在最好的进攻,她知道。
这一次,那边没了回话。
她抿紧了嘴唇,垂眼看着干干净净摊开在自己面前的课本。
——如果答案是会,那么这显然就是一个有力的回答。不过……如果连回答者自己也不知道呢?也可能会有这种反应。
“这道题应该选什么?”她盯着课本上一道自己完全不懂的题目,借此试探。
“选第二个。”答案依然如期而至。不愿意承认的是,她心里长长地出了口气……其实,她不敢想象被改变了的世界。她害怕,这一次,真的不能再得到答案。不过这个回答似乎也让她看到一丝丝隐含的承诺——这个回答者,不会轻易消失。
——这个世界,不会轻易改变。
她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着。
自己都不敢说自己是不是自欺欺人。
——还是说,这个世界,每一刻都在飞速改变?
她懦弱地在心里问自己。——如果前一句话说错了,请允许我纠正啊。
“你已经十九岁了。”这一回,似乎是一个轻叹。
她莫名其妙,今天这是怎么了?“我……知道啊。”
她不知道,那个回答者不仅对她有责任,而且爱她。她甚至不知道这个回答者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也从来没去想过。她的个性让她从来不去考虑那些。就像永远知道人行道上有凹凸不平的那一行砖,却从来没有想过它是干什么用的。那是盲道。
总是用疏离的目光看着世界,早已没有力气去考虑这到底是自己的选择,还是长久以来被迫形成的不得不让自己承认已成为习惯的习惯。总是不甘不愿却也心甘情愿地站在某个圈子之外,看着圈子之内的热火朝天。原地不动,当然包括不上前。
不可能的。
没法让你长大,是不是我的责任?
是不是我的照顾阻碍了你?可是,若我不照顾,难道能放你在那个你不熟悉的地方跌撞吗?
过去不放手,使我现在也不能再放开。
孩子,你不需要知道我是什么。不需要知道我是个什么存在。
我知道,你永远也不会问的。
这很好。对你好。
你依赖我,我知道。我不会辜负。只要我存在,我便是你的守护。
你应该去好好地看一看这个世界,仅仅是抱着勇敢地看一看的念头也好。你所恐惧的,其实都在我的屏蔽之外,伤不了你的啊……可是这些,是不能告诉你的……我真希望有一天,你能自己知道。
真不习惯呼唤你的名字,陈淼。
就像你也从来没想过要唤我一样。
淼……走出去吧,跨出那一步,真的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难,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令人恐惧。你是被你自己,被你自己构筑的世界困住了……而我在这件事情上,只能等待,等待你……那个你永远不会相信的……改变。
淼,即使是被动的,而你接受了,那也好啊。
“凉!我说了如果跟你的工作有关,那我不要来的!我喜欢跟你去玩,但关系到你的工作的事,我不要掺和!”青葵别扭地大叫。
“我不是为了工作才跟你出来的啦!我只不过觉得你可能会有兴趣看一看这个而已嘛,青葵,你会感兴趣的!”辞凉努力地劝说着青葵,但是青葵任性地耍着赖不想理她。
她们早已熟悉到能让青葵直白一如在下界,青葵又一扬手指向旁边另外一个女孩:“凉!你骗我啦!跟工作没关的话栾瞬跟来干什么?”她那样瞎嚷嚷,根本不觉得自己会让栾瞬怎么想,或者会有多尴尬。
辞凉抱歉地看了栾瞬一眼,栾瞬冲她吐了吐舌头——没办法,栾瞬跟来,确实是因为好奇这个事件,虽然辞凉极力辩解说与工作无关,叫青葵来只是觉得她会感兴趣,然而事实是什么,大家的心里都很清楚……
“好嘛,青葵,我带你去看,你就跟我去看看好不好……”辞凉搂着青葵笑眯眯地撒娇,知道这一招百试百灵,青葵没办法抵挡的。果然,青葵受不了了,半真半假地仰天长叹了一声:“凉——!”
听青葵无奈的语气,辞凉知道青葵已经答应了,不由得高兴地笑起来,进一步说:“对你来说肯定是小事情,太小事情了,我就是很好奇到底是怎么回事,想拖你去看看好告诉我,其实那个人没有干扰到她身边的任何人!”
“辞凉!”青葵崩溃地嚷嚷,根本不管栾瞬在身边,“我明天满课诶!高数、化学、英语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大堆,你能不能让我去预习一下呀,我还没习惯大学的生活啊!”
辞凉咯咯直笑,知道青葵虽是这么说,但她已经是会跟自己去看的了。
“青葵我可以帮你学高数,高数很简单的啦——”
辞凉话还没说完,青葵和栾瞬就同时叫起来:“简单个鬼!”“开玩笑!”
然后青葵接着嚷嚷:“谁不知道你在理工科修双学位还天天拿奖学金!”
栾瞬大叫:“就是就是!”
青葵继续喊:“凉,而且你知道我一两年前就散失了所有法力了!”是,没错,青葵是散失了所有的法力,但她并不是什么事都不能做,这只是半真半假地说来推脱抱怨的,辞凉也知道。
“青葵,有事我肯定会挡在你前面的——”辞凉忽闪着纯澈的眼。
青葵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开玩笑!闭嘴!谁能看见就是谁的事,你能看见就是你的事!”
——我才不是充好汉,我在陈述客观事实!
青葵脸一红,在心里为自己辩解。
“行啊,那你能看见就是你的事咯!”辞凉胜利地哈哈大笑起来,栾瞬也忍不住笑了。难得辞凉能摆平青葵,两年多前在边协,除了鸿杰之外,还没有任何人敢这么做呢。
青葵发现一不小心落了她的套,无奈地仰头哀叫起来:“凉!我去我去,我去好了吧?但是我不管事哦!我在下界离职很久了,我不管事哦!”
“知道了知道了!”辞凉敷衍地笑着说,青葵的话她才不信呢!辞凉早知道青葵在下界已经近乎是离职状态,但她才不相信青葵会不管事!因为这一年多间她没少找借口把青葵拖去帮忙看边协解决不了的问题,青葵每次都说不管,但是一看情况又会不忍心地上前帮助的!伏火会已亡,下界又恢复了平静,许久都不再有严重的大事。辞凉早就摸透青葵的底了,辞凉暗笑。
青葵只是很无奈地嘟着嘴。其实,她也知道辞凉和她都心照不宣,只是她不愿意讲出来罢了。她不愿意承认自己还很记挂着下界,从来没有、将来也不会远离那里,拒绝只是她的借口罢了,半推半就,青葵也就去了,若是她真的不想去,又有谁能强迫得了她呢?既不是王,又不是前辈。
“走、走!”辞凉在青葵身后推着她的后背,青葵一边被推得踉踉跄跄地走着,一边回过头来问:“那是什么人啊?”
“我们学校一个人,也是大一新生,我觉得她挺奇怪的。”
“凉,你说你这是不是多管闲事?你就能确定那跟我能看见的东西有关?人家过得好好的你非要去盯着人家看……”青葵数落道。
辞凉不客气地锤了青葵一拳,动作倒像是个爱抚,“你诽谤我们边协多管闲事?”
“好好好……”青葵举起双手,“我没有,我投降,我们各都不说各组织的不是,饶了我吧!”
辞凉嗤嗤地笑起来,青葵哀怨极了:“交友不慎啊!当年那个中午我不该答应去见你和谭先生的!”
“闭嘴闭嘴,你后悔也来不及了,认命吧,哈哈!”
辞凉带青葵去看那个被称之为“挺奇怪”的女生。在图书馆,青葵坐在辞凉身边,注视着几个桌子之隔,趴在那儿耳朵里塞着耳机一边听歌一边趴在桌子上假寐的女生,神情渐渐的变得萧索而凝重。
辞凉留意着青葵的脸色,假装翻着手中的书,悄声问青葵:“怎么样?你看出来什么来了?”
“嗯。”青葵简短地回应,只是在表明自己听见了问话,却无意回答。
青葵没有再说别的什么,辞凉觉得有点不安,于是进一步问道:“是怎么回事?”
“……”青葵沉默犹豫了好一会儿,静静地回答道:“……不能说。”
辞凉皱了皱眉:“那你看出来是怎么回事了么?”
“嗯。”说不准青葵是什么情绪,她又发了个短促的音。
“为什么不能说?”辞凉并不是在责问,以她对青葵的了解,她相信青葵不会故意卖关子,所以并没有对此产生丝毫不满,只是纯粹的不解。
“这个……是职业操守的问题。”青葵回答得更加迟疑,更加犹豫,她并不想这样对辞凉说话,但也没有别的做法了。“作为下界执事的职业操守。”
“哦……”辞凉很是遗憾,“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惜你又不能说出来……”
“凉,我不是故意的。”青葵抱歉地看着辞凉的眼睛说。
“好了啦,没关系!”辞凉努力昂起自己的语调,想让青葵振奋起来,忽然话头又一转,三句话不离本行:“那——青葵,这个人你要不要保护的?”
青葵表情空白了一秒钟:“什么——见鬼,为什么我要保护?”
“我是说你的组织要不要保护这个人?”辞凉拐着弯打听道。
“我的——”顿了顿,青葵明白了,不由得一笑:“我会当从来不知道这件事……你们想要她我也当成没看见……”
“‘想要’——”辞凉重复了一遍青葵用的词,笑起来,颇郁闷地往好友的脑袋上轻轻地敲了一记。
“不过……”青葵摊摊手耸肩,“你们哪个头儿想去‘招惹’她?谭先生么?”
辞凉嗤笑:“你能不用‘招惹’这个词么!——嗯,当然是,怎么啦?”
“……出于负责起见,我还是打份小报告给他解释好了,”青葵一本正经地摇头晃脑,这么久没见了,谭序还是老给她找麻烦呀!好似她仍是他们的顾问似的,每每让辞凉来诱惑她,偷偷地打听,老害青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假装痛心疾首地叹气:“唉,既然遇上了我界居民,就不能放着不管哪……”
辞凉实在是忍笑忍得很辛苦——哎啊!青葵啊!你何苦呢?早说你要管事不就行了么?嘿嘿,组长又该暗地里高兴坏了!
若干时间后。
陈淼依然沿着湖,静静地走着自己的路。不同于以往的是,若身旁的湖光有时潋滟,她会不知不觉地被吸引,然后在前进中久久地注视。
现在,她对自己所在的世界或多或少地清楚了一点点,但这一点点,说不定也让她更加迷糊。
似乎有人在什么地方轻声地对她说过了什么。那时,她一定是惯常地漫不经心,惯常地走神了。
陈淼永远也不知道那个回答者是什么。边协组织认为没有必要告诉她,而一如既往地,她从未想过要去问。陈淼自己不知道边协组织已经知道,不知道边协组织能知道。
若是她真的提出了这个问题,那个无所不能的回答者又会作何回答呢?
也许……
静默吧。
也许。
许久许久以后的将来,“那”会不会还是她唯一的陪伴呢?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想过要去告诉她。
她只是怯怯地被边协组织改变,永远害怕改变,但在改变中,她也还是被动地跟了上去。
未来或许有了些不同。又或者,那个改变,原本就在她生命的定义之中,什么也没有改动。
说不定,这就是你的命运,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