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八章 夜阑犹未寝(二)(1 / 1)
“我知道,我就算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三天三夜,他都未必肯多看我一眼。”赵晟淡淡地说道:“我还知道这世上有种人软硬不吃,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我想拜这样的人为师,实在比登天还难。”
赵菱默然良久,才道:“的确是比登天还难,所以,你唯有另辟蹊径,最好他有什么为难发愁的事情,你若是出力帮他解决了,那时你再提出拜他为师,他就不好意思不答应了。”
赵晟本没打算瞒她,要瞒也瞒不住:“不错,这样的人行事潇洒,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欠下人情债。”
赵菱赞同地点点头:“若不是在邯郸街头遇着我们,陈域说不定早就死了;若不是你煞费苦心设计刺激他,陈域说不定会成为废物一个,我若是陈域的师傅,念着这中间的缘故,的确不好意思拒绝你的要求。”
兄妹俩站在亭中又看了一会儿,眼见月上中天,陈域还没有歇息的意思,赵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扯了扯赵晟衣袖,两人顺着原路返回,清雨和清芝早就急得跳脚了。
一路无语,行到两人居住的宫殿,正要作别,赵晟忽然挥手,示意其它人先进屋去,然后一本正经地道:“作为最了解你的孪生哥哥,有一句话我还是得提醒你。”
赵菱倦意袭来,下意识地接了一句:“什么?”
赵晟咧嘴一笑,附耳说道:“还是白天那句话,离他远点,他配不上你。”
这个死赵晟,总知道怎样才能打击她。
待到赵菱反应过来,大笑不已的赵晟已迅速闪入亦卿宫,沈星把着门,“喀喳”一声利落地上了闩,照例是捂着耳朵去睡觉,然后伴着公主的拍门声入眠。
果不其然,当徐扬再次来到侯府后,真的收了赵晟为徒。
赵菱那夜又输了一局,连着几日苦苦寻思如何报仇雪恨,听闻此消息后更是愤恨难平,暗想当初救下陈域,怎么说还是自己起的头,怎么临到头来,好事都让赵晟给占尽了?
当下老着脸皮,放下夙怨,寸步不离赵晟左右,他学什么,她也跟着学什么。
徐扬早就领略过这对孪生兄妹的脾性,见状只是摇了摇头,由她来去。
湿露别院后面有一个无人居住的废园子,里面杂草丛生,树木七零八落,赵晟暗中找人清出一片场地,三人习剑的地点就定在了这里。
秋尽冬来,气温乍冷,邯郸城迎来了第一场雪,雪花如絮飞扬,到了午后,侯府被妆点得银装素裹,天地间已是白茫茫一片。
陈域挥动着手中的长剑,心中也是白茫茫一片。
尽管还在做梦的年纪,他的人生却已失去了做梦的权利。
他不明白练剑是为了什么,可是,如不练剑,他就什么都不是,连生存都将变得困难。
“你一定要记住这句话,这世上没有什么快捷方式,要想练出无坚不摧的剑法,唯有练成无坚不摧的意志。” 这是师傅教他剑术的第一天说的第一句话。
师傅几日前早已出府,这一场大雪来势汹汹,看样子要等化雪后才能出山了,今日赵氏兄妹应该也不会再过来了。
陈域忽然感到很孤独,比纷飞的雪花更加无依无靠的孤独。
“师哥……”风雪中似乎传来赵菱的声音,陈域怀疑自己听错了,这样的天气谁还往外面跑,何况是娇生惯养的公主?
“师哥,原来你在这里,我刚才去别院那边找你了,看你不在,就猜你一定在这里练剑。” 赵菱披着一袭白狐裘,裹着一身风雪步入废园。
陈域抖落剑柄上的雪花,淡淡地问道:“公主今天还来练剑?”
赵菱听出他语气中的淡漠疏离,秀眉一凝,很快又展开:“师哥,你先停一下,等下再练。”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瓶,拨开瓶塞,一股清冽的香味慢慢溢出。
赵菱轻声说道:“邯郸的冬天很冷,师哥恐怕不习惯,我这里有宋国最有名的冻疮药,用过的人都说药效奇佳,师哥不妨试试看。”
这种神奇的冻疮药,是宋国一个世代浣纱的家族发明的,有一个精明的商人听说后,出资百金买下秘方,然后献给吴王,吴王得到后如获至宝,下令吴军将士全体使用,并在三九严冬向越国宣战,越军因为将士生了冻疮,战斗力锐减,被吴军打得大败,这种冻疮药因此一战而名扬天下。
陈域以前在右相府的时候,曾经听说过这个故事,那时候他一笑置之,哪想到有一天竟会用上它。
赵菱见他不接,还以为他不知道怎么用,歉意地一笑,道:“我问过蒋太医了,他说每日早晚二次,每次均匀涂开,连涂十天就好了。”
顺手拉着陈域走到背风处,小心翼翼地倒一些在他手背上,她今日双手戴了薄锦手套,仅露出半截如雪般莹白的纤指,也不脱去,只是踮起指尖,用指腹轻轻匀开。
那双手已肿得不象样,遍布裂痕,根本找不到正常的肤色,赵菱涂着药,心中不由地一酸,究竟是怎样的过往,才会让这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如此沉默?
陈域感觉到手上传来一阵阵清凉,仰首向天,几片雪花落到他脸上,很快就化成两行清水,顺着脸庞蜿蜒流下。
到底是雪水还是泪水,连他自己都分不清。
风雪渐大,赵菱袖口衣缘镶着的纯白狐毛,被风吹得如杂草般零乱,这里无法再练剑了,她把小瓶放入陈域手心,打手势示意他回别院去,自己也转身回去了。
瓶子还残留着些微的暖意,赵菱已渐渐地隐入了风雪中,小鹿皮靴在雪地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脚印,陈域收起长剑,再无迟疑,循着渐被雪花遮住的印痕,悄然跟在她身后,只到她安然地到达玉茗宫。
转眼到了冬至,邯郸的冬至又与别处略有不同,郊外祭祖后,人们穿上新衣,互祝贺词,在街头上载歌载舞,祈愿来年平安吉祥。
今日群臣不必上朝,到了夜晚,赵敬侯府一片张灯结彩,连带湿露别院门前也挂上了两盏彩灯,陈宾本想陪陪儿子,却被荀欣硬拉出去喝酒了。
邯郸冬至夜思家,幸福的人儿永远体会不到,一个右臂断折的孩子,在一个陌生的被人遗忘的角落,伴着一盏微弱的孤灯,独自品味着家破人亡的酸楚。
赵晟和赵菱走进院子的时候,从窗外看到的正好是这一幕。
只是,在这个表面上锦衣玉食的侯府中,连赵敬侯自己的孩子要生存下来尚自不容易,何况他一个外来寄住的人。
赵菱奔上前去打门:“师哥,快开门,我和赵晟来陪你喝酒啦。”
今日是冬至,亲人团聚的日子,陈域实在想不到赵氏兄妹会在这时候来看他。
湿露别院到处透着简陋,三人席地而坐,宋岩和清雨指挥奴婢们摆上酒馔,点上火炉,再为他们斟满三杯酒,就退出了屋子。
清雨和清芝互相使了个眼色,两人乘宋岩不注意,一左一右,各自伸腿一绊,宋岩顿时摔倒,还未爬起,又中了两脚。玉茗宫这次有备而来,等到亦卿宫的奴婢扑上来相救,宋岩早已被打得鼻青眼肿。
窗子尚自开着,赵菱看得眉飞色舞,赵晟则面无表情。
陈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胆大妄为的奴婢,竟敢当着主人的面群殴,最奇怪的是他们各自的主人竟然一声不吭,由得他们放肆。
他自是不知,多年的相处相斗,两宫早已达成默契,只要没有相关的人在场,两个主人打架,奴婢们最多在旁看护,绝不能上前劝阻,换成是底下奴婢的斗殴,两宫的主人也只管袖手旁观,绝不会随便干涉。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主人,才会教出这样的奴婢,赵晟和赵菱不合,连带着亦卿宫和玉茗宫的奴婢也互相看不顺眼。
今日这事的起因是,赵菱学剑的事不知怎么的被华英夫人知道了,叫过去狠狠训斥了一番,骂到兴起,不知怎的又绕到了赵晟头上,骂他们两个自生下来后就没让她省心过,这事本来到此就算了,偏生侯爷身边的赵振过来传话,说是侯爷今日有事不过来了,华英夫人派人一打听,原来侯爷去新娶进府的胡姬那里去了。
她顿时火冒三丈,满腔妒火全部浇到宋岩和清雨等人身上,骂他们身为贴身奴仆,却未尽到劝导主人的本分,任由他们胡闹,总有一天闹出大事来,到时就算把他们一个个拖出去砍了也来不及了…..直把他们几个骂得狗血喷头。
刚才过来的时候,赵晟与宋岩一路闲谈,谈起当今的剑术名家,自是首推师傅,赵晟接着谈起师傅的各位弟子,宋岩会意,接了句“那自是首推公子。”
赵菱本来还听得精精有味,听到这句,忍不住“哧”地一声笑了出来,“你不过就欺负陈域右手不方便,听说师傅还有个大弟子,已经习剑多年,我只怕你不是他对手。”
赵晟一时无法反驳,转头讥笑她道:“小菱,你一个女孩子学什么剑术,有空不如学学怎样捏绣花针,没事干的时候绣绣花多好。”
赵菱冷笑道:“我若是去学绣花,只绣赵晟,绣个一模一样大小的,等到哪天绣好了,再照着心口一针刺下去,且看这个布帛上的赵晟绣不绣得死。”
赵晟没想到她会想出这个主意来,暗自庆幸爹爹没有坚持让她学针线,脸上陪笑道:“你爱干嘛就干嘛,谁还愿意管你不成?只望你莫要再连累我。”
宋岩接公子的话接惯了,想起白日里的那顿臭骂,又接了一句:“玉茗宫就会一天到晚连累我们亦卿宫。”
清雨冷笑数声,暗想你亦卿宫连累我们玉茗宫还少吗,当下和清芝对了个眼色,有心要让他吃点苦头,反正玉茗宫和亦卿宫结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差这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