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006(1 / 1)
去签约这天早晨,我起得很早,薛世恒还在睡,他似乎长久没有得到身体和心灵上的休息,这猛地一病,倒理直气壮地睡起了懒觉。
我写了便利贴贴在他的床头,告诉他我要去购物,早餐他要一个人吃,医生十点钟会来看他。
他睡着的时候和任何男人无异,安静又甜蜜,凌乱中带着性感,我傻乎乎地坐在床边看了他半个小时,手机响了我才倾身亲了亲他额头,离开。
我不知道去参加签约仪式穿什么样颜色的衣服比较合适,但黑色通常是最保险的,于是去楼下名品店买了套黑色西装,鞋子也是黑色的,又把平日随便披着的长发束成光滑的马尾,露出我光洁饱满的额头。
嗯,很干练。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
孟叔叔派了车子来接我,爸爸原先的秘书将今天签约的要领影印成资料夹给我,孟叔叔不知道我故意让仪式提前,在宋持做了通知后立即致电给我,紧张兮兮地担心着荣恒这样做的目的。
我说是我让对方提前日期的,孟叔叔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大概误以为我是在迫不及待地将穆氏卖掉,趁早甩开这个烫手山芋。
“这是荣恒方面提出的条件吗?”我指着文件夹上第十四条,问身边的钱秘书。
钱秘书看了一眼那个条款,说道:“不,这是穆氏主动提出的。”
“穆氏主动提出收购后裁员百分之三十的人数?”
钱秘书点点头。
“这则条款是谁提出来的?”
“董事会。”
“他们吃屎了吗?!”我瞪大眼睛。
钱秘书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显然对于我口吐脏话颠覆了我在她心中的淑女印象表示震惊。
我耸耸肩,“他们一定是吃屎了。”我笃定地重复了一边。
钱秘书失笑,用了一种激赏的目光审视我,“晓光小姐,很抱歉我以前对你的态度。”
“什么?”我从文件中抬眼看她。
“我一直以为晓光小姐……”
“我是个草包?”我给她补充了她不敢说的话。
钱秘书被我说中心思,竟然有些脸红,脸红这个词,对于四十多岁的她来说,真的是天下之大难了。
“我的确是个草包,我并不喜欢经商,但你也知道,我爸爸是什么样的人,你跟在他身边那么多年,恐怕连他的脑构造都摸清楚了。我是爸爸的女儿,再不济事,再淡泊名利,底子总是有的。但我有太多自己的事情想做,所以我没办法为爸爸工作。当然,伸手问他拿钱时,倒总是理直气壮的。”我翻着手里的文件,顿了顿,“全天下像我这么失败的女儿,恐怕我认第二名,没人敢去做第一。”
“晓光小姐……”
“别试图可怜我。”我阻止她,“如果有心力,不如告诉我是董事会哪个混蛋提出了裁员的条件。”
钱秘书笑意愈深,“是王董。”
“叫他以后见到我小心点,我不能保证我能忍得住不踢他下体。”
钱秘书哈哈笑出了声。
我深知,薛世恒是冲着我和我爸爸来得,不管穆氏裁不裁员,他都会买下穆氏。但穆氏内部的人想自断手脚,却不是能被我原谅的事。
反正我现在一无所有,什么都不用怕。
当我出现在穆氏时,所有人都将目光投掷在我身上。
他们眼中的穆晓光,如今是丧家之犬,她从未为穆氏做过任何贡献,却要来负责卖掉穆氏。指责,疑惑,怨恨,或者愤怒,不屑,这是我从他们眼中看到的。
孟叔叔亲自到楼下接我,领我去19楼的会议室。
我到场时,荣恒的人还没有到,见我进了会议室,大家抱着同情或者看笑话的眼光看着我。
而我,走到长桌的尽头,坐下,扫视了一圈在座的所有人。
他们以为我会虚荣心发作说一些鼓舞人心的话,但很抱歉,我让他们失望了。我将座椅转到了背后,不去看他们任何人。
签约仪式在早上十点举行,流程上钱秘书会将所有签约内容和条款以及附注内容当众朗读一遍,穆氏的众董事和荣恒正通的高管层表示没有异议,当下就会正式签订协议,穆氏从今天起就会易主,改姓薛了。
历来改朝换代的时刻都充满杀戮和血腥,企业也一样,我在这一百平米的办公室内,同样能闻到阴谋的味道。
十点整,我转过了椅子,钱秘书带着她的文员还有几个行政处助理将文件一一分发到各个座位上,发完了她走到我身边。“晓光小姐,一切都按照你的吩咐办了,不过……这样做真的妥当吗?”
“形势不容乐观,这样耍赖,也是没办法的事。”
钱秘书不知道说什么好,就退到了一边,将翻译带了过来。
此刻办公室外一阵喧哗声,我走到百叶窗边,顶开一条缝隙,看见一片人群的背影,穆氏的职员见我站在窗边查看,顿时都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薛世恒接过Lucy递上来的文件,像进入自己家一样走进会议室。等他看到我的存在时,他停下手里的动作,又看了一眼宋持,眼里平静无波,对宋持说道:“这就是你不让我来参加仪式的理由?”
虽然宋持对我很不礼貌,但我曾跟他保证过,我会替他作保使他事后免于责难。
我走向荣恒的人,伸出手,递到薛世恒面前,“薛总裁,许久不见。”
薛世恒冷哼一声,伸过手来与我交握,附在我耳边沉声说道:“穆小姐,你购物的地点可真奇怪。”
我主动松开手,看向宋持。宋持垂下头去,低声说道:“抱歉穆小姐,你今天运气不好。”
我知道他已经试图阻止薛世恒出现在这个仪式上,他已经尽力,我不会怪他。
钱秘书看形势不对,立即招呼了荣恒的人就座,薛世恒被安排到了我的左手边主位上。
我坐在主席位上对他轻笑:看吧,在穆氏,目前来说我还是老大。
他别过头,不来看我。
钱秘书宣布会议开始,然后开始朗读文件,由于是集团间并购,条款和内容都非常之多,足足有四十多页纸,我支着头,低声问道:“你睡得好吗?”
他没好气地,“托你的福。”
我好笑道:“不是十点钟有医生检查吗?”
“很惊险,九点钟时我突然兴起打算去上班。”
“身体好了?”
他看向我,“你说呢?”
我轻笑出声,在这样肃穆的签约仪式上,我竟然敢用唇语和他调情,显然我还能做一些比踢王董下体更狂妄的事情。哎。
终于,钱秘书朗读到了裁员那则条款。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举起手来,大声道:“我有异议。”
薛世恒皱眉看我,我没理他。
我站了起来,重复一遍,“我有异议。”
宋持作为荣恒的首席秘书,也站了起来,“穆小姐,这则条款我们先前就已经讨论翔实,也得到了你们穆氏的认同,没必要再浪费时间重新讨论一遍。”
宋持的语意是:插班生,别意图讨好老师。
薛老师坐在我左手边,他的眼神在说:你给我赶紧坐下,胡闹!
我叹了一口气,这些自负的男人。
“虽然我只来参加签约仪式,但这并不代表我没有看过各项条款。穆氏是我父亲一生的心血,他为此可以不来参加我的家长会,没时间参加我的生日宴会,甚至我出生时,我妈妈难产他都还在国外出差。在座的各位,难道你们以为我是来敷衍你们的吗?”
底下鸦雀无声。
我示意钱秘书将本份签约条款的英文版本递给我身边的翻译,“翻译先生,请你看一下有关于裁员的条款。”
翻译拿过文件,他可能将这份文件看过无数遍,马上就找到了相应条款,但等他看完时,脸色却很不好。
我将那份文件推到宋持面前,“宋秘书,你们荣恒的中文合约上附议‘若合约内容与英文版本有出入,合约应以英文版本为主’,我说的没错吧?”
宋持显然也看到了我说的裁员的条款,脸色比我的翻译更难看。
如果说我的翻译是在担心他的专业出错,犯下了重大过失,那么以宋持那个谨慎小心的个性,就要开始怀疑他整个人生了。
因为,这份条款的英文合约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印着,本次收购裁员人数控制范围为3%。而不是中文版本的30%。
两个数据出入巨大,宋持当然没有瞎,看得很清楚,也很震惊。
但这份条款一送到薛世恒手里,他立即看出了不对劲的地方,因为我的表情太胸有成竹了,他一眼就看出是我搞的鬼。
事实上也没错,是我让钱秘书临时影印了新的英文条款,修改了裁员人数的条款,重要合约上,从纸头下移十厘米就会出现公章,纸张两侧一边盖半个,他人是无法造伪的。
正是因为条款无法伪造,宋持才那么震惊。但我穆氏的钱秘书是何等人也?她陪我爸爸叱咤风云数十载,什么阵仗她没历经过?什么手段她没用过?她在绊倒别家公司玩的时候,宋秘书还是个青葱少年呢。
姜还是得老的辣。
“这不可能,荣恒不会出现这样的失误,一定是穆氏弄错了文件。”宋持失态地连连摇头。
我让钱秘书将手提电脑搬来,放到宋持面前,“宋秘书,这是荣恒传给穆氏的文件原版,如果穆氏修改过,你也能看出来不是?但穆氏为什么要那么做?毕竟,提出要裁员30%的是穆氏,而不是你们荣恒,但你们荣恒发过来的文件明明要求只裁员3%……”我耸了耸肩,“我穆氏也没有异议。王董,你说是吗?”
座位末端看形势的秃顶老男人被我点到名,茫然地点了点头。
我摊手,“所以,你们觉得这是秘书处的事故,还是干脆重新讨论条款比较省时间?薛总裁,您什么意见?”
薛世恒将文件夹整个丢在会议桌上,“穆小姐,如果我说一定要裁员30%呢?”
他想抛难题给我。
我无所谓,“我想在座的各位,都有私家车代步,领着高额的薪水,其中的一些每天打打高尔夫坐着养肥肉,你们的子女不必坐公车上学,也没必要为了钢琴班的学费、新书包、新衣服、甚至是午餐餐费而操心。但我看过几个裁员项目,着手部门全部都是生产部门的职员,我没办法想象他们收到白纸文书的那一瞬脸上的表情。他们会哭吗?会笑吗?会抱着女儿去跳楼吗?我是个浅薄的人,没办法想象作为普通工人的他们,要怎样去操心生计。大家都知道我穆晓光,只知道时装周上哪件衣服最好看,哪一条裙子一定要买下来穿在自己身上,或者是熟悉每一家名牌店里的导购,闲时甚至会请他们喝喝咖啡吃吃点心。我是那样一无是处的人,但这不代表我不关心我父亲一生的心血。我小学三年级时去过南部的工厂,当地的工人都是非常朴实的人,他们并不知道我是董事长的女儿,也像寻常人家的孩子那样对待我,给我吃他们的便当,介绍我哪里最好玩,他们的儿女甚至帮我写过作业。如今,他们的子女也和我一般大,也许也要像我父亲那样操心女儿不争气,买件衣服也要问家里伸手要钱。在座的各位会有这样平实的担心吗?担心钱够不够用,要多久才能去买一张新沙发?多久给家里重新粉刷一次墙壁?我有注意到,这么多年过去,穆氏的收益的确不少,也给职工子女建立专门的学校并且免除学费餐费,但是,普通工人的薪水并没有涨多少。我不知道我父亲为何会做这样的决定,或者说,他也许忙到根本不知道有人替他做了不给涨薪水的决定。当然,各位不必紧张,我今天不是来纠错的,我是来卖掉穆氏的。但我希望我尊敬的买家能够注意到,裁员并不是唯一开源节流的途径。如果薛总裁能够学习华尔街高管,每年只领一美元的薪水,我想工厂里的工人也没必要裁掉了。”